第33章 登臺
雖然知道老人家大概是把自己當成了昆生, 但迎上那道滿是心疼的慈祥目光, 穆亭澈的心裏還是驀地一軟。淺笑着迎上了老人征詢的神色, 溫順地點了點頭。
少年的目光清澈乖巧,叫老人雙目又不由濕潤了起來,将他輕輕攬進了懷裏,憐惜地摩挲着他的後背:“乖娃兒——現在的日子可比那時候好多了, 現在咱們唱戲有人聽,沒人敢再欺侮咱們,還管咱們叫先生……”
“現在的日子好。要是能有更多人願意聽昆曲, 就更好了。”
替老人家抹去了臉上的水色, 怕再挑起對方的傷感來,穆亭澈有意叫笑容明亮了些。笑吟吟地拉着老人的手應了一句, 又誠懇地溫聲開口:“可我才剛學,唱的不好,怕搭不住先生的戲。”
“不打緊——你身上有精氣神在, 有神補形不難, 準保一學就會了。”
說起昆曲,老人的目光就忽然帶了鮮活的神采, 連那一頭雪白的銀發也忽然變得矍铄起來。拉着他從沙發上起身,念着拍子亮了相, 目光靈動神采飛揚,那雙眼睛裏竟忽然透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明亮嬌憨來,活脫脫就是《游園驚夢》中杜麗娘的模樣。
這些老藝術家們都是已經将表演徹底浸透在了骨子裏的。穆亭澈心中一動,正專心揣摩着老人家亮相時的精彩之處, 卻見對方忽然身形一轉換了神态。那一份女兒态悉數散盡,只剩下一派儒雅端方,甚至還透出了幾分迂腐的酸儒氣。
“先生——您連柳夢梅也會演嗎?”
穆亭澈目光一亮,訝異地快步上前。老人卻只是含笑收了架勢,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會呀,咱們昆曲曾經是男女不同臺的。女班就都是女子,要是不會唱男戲,那些個官生、巾生又要叫誰來演呢?來,跟着奶奶來做,咱們走一次試試看……”
親眼看見了國寶級藝術家的演示,心中諸多疑問和困惑都有了驗證,果然比原本埋頭苦學的效果強出了不少。黎老當初的魔鬼訓練把他模仿學習的能力硬生生逼到了極致,才跟着老人家學了兩遍,穆亭澈的表現就已叫老人眼中異彩漣漣,更加細致地手把手指導了起來。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眼看着就到了彩排的時間,老人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了詳盡的教導,牽着這個新收的小徒弟出了休息室。
現場還在忙碌的布置着,工作人員們忙着定點找位置,一老一小的節目沒什麽可操心的地方,反倒成了場上的閑人。
穆亭澈四處搜尋了一圈那塊小木頭的蹤影,卻始終一無所獲。正琢磨着李牧魚把那塊小木頭藏到了哪裏,就見老人揣着什麽東西神神秘秘地走了過來。
穆亭澈起了身,好奇地望過去,手裏就忽然被塞了一支話筒:“小澈呀,你會唱歌嗎?”
“會倒是會……您想唱歌嗎?”
望着老人家煞有介事的神秘目光,穆亭澈眨了眨眼睛,也跟着一本正經地壓低了聲音。還配合地往四處警惕地看了看,才接過話筒揣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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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娃兒——奶奶跟你說,可千萬別告訴別人。”
難得有個能陪着自己的小家夥,老人眼中笑意愈濃,輕輕刮了下他的鼻子,拉了他的手走到一旁:“娃兒,你會唱什麽流行歌不?奶奶每次上臺都是唱戲,也想像那些歌星一樣唱首歌。哪怕沒有觀衆聽,就是來湊個熱鬧呢,能過一次瘾也成啊……”
望着老人家稍顯赧然的神色,穆亭澈福至心靈地領會了老人的意思,笑着點點頭,又大包大攬地拍了拍胸口。
“現在是彩排間隙,原則上允許我們用各種辦法試麥——我跟您一塊兒唱首歌,他們要是問,您就說是我想開嗓,您陪我唱的。”
“好好,就這麽辦,回頭奶奶把你爺爺私藏的酒心巧克力偷出來給你吃。”
老人連連點頭,臉上就開出了一朵欣喜的花來。握了握話筒,深呼吸了兩次才平複下心情,征詢地望向身旁的小家夥:“娃兒,你都會唱什麽歌——《花旦》會嗎?”
“會——您居然會這麽新的歌嗎?”
繞來繞去到底還是脫不開這個圈子。已經準備好了陪老人家唱《繡紅旗》的穆影帝險些一腳踩空,點了點頭四下一望,忽然示意老人稍等片刻,跑到鍵盤邊上低聲商量了幾句。
鍵盤手現在也沒什麽正經事可做,聽他說了來意,就回了個一切理解的目光。笑着拍了拍他的腦袋,随手在鍵盤上試了試音,一段熟悉的前奏就從音響裏流淌出來。
唱了一輩子的戲都沒覺得有什麽,這樣好好站在原地唱歌,老人臉上居然顯出了些由衷的緊張。本能地望向那個小家夥,就被穆亭澈含笑拉住了手掌,鼓勵地輕握了兩下。
“每每入戲太深,一步一步颠倒衆生。假假真真,付出歲月青春,那情意你可得到幾分——”
少年的聲音幹淨溫暖,為了配合女生的音域而稍降了調子,卻也叫原本還稍顯青澀的嗓音多了幾分嘆息般的質感,一開嗓就叫紛雜熱鬧的彩排現場安靜了下來。
被小家夥清亮自信的目光打動,老人的心情也平複下來,閉上眼睛體會片刻,從容地接上了他的尾音。
“花花舞臺多缤紛,走着走着歲月無痕。浮浮沉沉,愛恨回蕩歌聲,惹得你忘了現實的真……”
沒有平日裏戲腔的柔美婉轉,老人的聲音已經滿是歲月的痕跡。溫柔沙啞,優雅地承接上少年清透得不帶一絲雜質的嗓音,就猝不及防地碰撞出了極奇妙的火花。
李牧魚才和幾個助理一起走進了現場,駐足凝神聽了片刻,目光忽然一亮。匆匆轉向前臺的音響攝像,發現所有人都及時地把注意力投注了過去,才放心地松了口氣,壓低聲音扯過身邊的人。
“錄完之後給我看看,能征求到許可的話,今晚就用渠道發出去……”
畢竟也是常年登臺的老藝術家,老人沒多久就找到了狀态,臺風也越發大氣從容起來,在副歌部分本能地就帶出了些戲腔。穆亭澈倒也學得極快,只第二段就跟上了她的節奏,兩人一起将這首歌穩穩當當地以昆腔收尾,才忍不住一塊兒笑出了聲。
“不行啦,不行啦——唱了一輩子的戲,都不會好好唱歌了。”
老人笑着搖搖頭,輕聲嘆息了一句,眉眼間卻是一片滿足。
穆亭澈接過她的話筒關好,同上來接話筒的工作人員道了聲謝,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那是您不知道。現在這樣的戲歌可流行了,一般人還唱不出這種感覺來呢。”
“真的?”
聽了他的話,老人的目光忽然一亮,欣喜地拉了這個小家夥的手,神色就忽然顯出了些腼腆:“那是不是我也可以參加那些什麽——叫什麽,誰是歌者啊?他們說唱戲的不行,戲歌是不是就行了……”
“您想參加《我是歌者》嗎?”
沒想到國寶級昆曲藝術家還有一顆向往着歌唱的心。穆亭澈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仔細回憶了一陣,還是沒能分得清這幾個節目到底都是誰家的,索性直接把鍋抛給了李牧魚:“等咱們演出結束,您不如問問李臺長,反正都是電視臺,他應該也會比咱們知道的多。”
“有理,等結束了我就去問問他。”
老人認真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笑着地把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家夥攏進懷裏,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乖娃兒,奶奶喜歡你——不如也叫我聲奶奶吧。将來不唱昆曲也沒關系,有時間上家裏去玩,你爺爺也一定會喜歡你的。”
迎上老人家不摻假的慈愛目光,穆亭澈的眼中也浸染過柔和的暖色,認真地點了點頭,笑着抱了抱這位可愛的老人家。
“好,等我高考完,一定去找您玩兒——回頭興許還能陪您組個組合,把爺爺也拉上,咱們一起去參加比賽大殺四方……”
除夕只能統一轉播春晚,所以各臺自錄的聯歡晚會通常都會在小年夜直播。
朝聞臺承接的宣傳工作太多,自由發揮的部分極為有限,小春晚收視率向來不高。但工作人員還是顯得極端負責,認真地陪着嘉賓主持們彩排了幾次流程,掐準了時間拉開序幕,坐在候場區的穆亭澈甚至都能聽到身旁現場導演急促的心跳聲。
被這樣的氛圍所隐隐感染,穆亭澈深吸口氣,目光晶亮地望着不遜于天娛的燈光舞美,不着痕跡地挑了挑嘴角。
朝聞是上級直屬頻道,不缺資金,不缺渠道,是個蒼老的龐然大物,只等着被注入新鮮的血液——那塊小木頭在這裏一樣會有廣闊的天地,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着璞玉被雕琢打磨成型的那一天。
《游園驚夢》表演得很順利。優雅從容的老人和風華正茂少年産生了鮮明的對比,和剛才的歌聲不同,老人家此時的昆腔柔美婉轉,也叫穆亭澈心中暗暗生出了由衷的敬佩。原本就已經足夠認真的态度也被帶得更起了些範兒,身形定準回身亮相,燈光漸暗,場下就傳來了如潮的歡呼和掌聲。
站在黑暗裏,穆亭澈的胸口稍顯急促地起伏着,被老人輕輕牽住了手,緩步走到臺前。
聽着場下的喝彩聲,他終于長舒了口氣,迎上老人關切的慈祥目光,淺淺地勾起了唇角。
老人對唱歌顯然還有着不輕的執念。直到整場聯歡晚會的正式直播都已經順利完成,還在心心念念着能不能參加《我是歌者》的比賽,拉着李牧魚認真地詢問個不停。
被李臺長充滿了譴責的正義目光凝視了片刻,穆影帝就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不講義氣地動了開溜的念頭。
借着明天還要進組的理由和老人家告了辭,又認真保證了有時間一定去老人家裏做客。穆亭澈終于順利地突圍成功,把跟老人家解釋朝聞臺沒有選秀節目解釋得快哭出來的李臺長無情地留在了辦公室裏。
也不知道那塊小木頭到底跑到了哪裏,一直到這時候也沒見人影。才閑下來的穆老師剛掏出手機準備打個電話,正趕上封林晚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把手裏的奶茶和小蛋糕塞給他:“剛剛被拉去幫忙,這是組長給的福利——你們這邊也結束了嗎?”
“結束了,可惜來不及看重播了,也不知道我唱的怎麽樣。”
穆亭澈笑着點了點頭,看着面前這塊雖然疲憊卻依然神采奕奕的小木頭,擰開奶茶痛快地灌了好幾口:“我猜你這邊也有好消息,是不是七天樂的主持給你了?”
“你怎麽知道——是李臺和你說的嗎?”
還準備保留點兒神秘感叫小師弟猜一猜,卻沒想到被他直接點出了真相。封林晚吓了一跳,好奇地追問了一句,穆影帝卻只是不緊不慢地咬了一口蛋糕,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
“封師哥,你現在可是朝聞唯一有正式綜藝節目主持經驗的主持人。老牌主持人的控場已經不太适合現在綜藝的節奏,朝聞要改版,節目形式會越來越多,你就等着忙得起飛吧。”
忽然想起了兩人之前在車裏的對話,封林晚這才隐約明白了對方當初的用意,訝異地望了他片刻,才垂了目光無奈一笑:“小師弟,我不知道這麽說會不會叫你不高興——有時候我真覺得,你簡直和老師一模一樣……”
當然不會,反而會高興得要哭了。
日夜盼着掉馬的穆老師感動地喝了口奶茶,毫不猶豫地把小紅花戴在了自己胸前:“當然像了,這些本來就都是我哥當初跟我說的。他說你們老師管你管得死緊,他一個外人只能看着幹着急。實在逼急了,不如哪天就跑去找你們老爺子打一架,早晚都要找機會把你這塊小木頭拖出火坑才行。”
這還真是他的心裏話——他早就看出這塊小木頭在天娛幹得不順心,只是李老爺子脾氣倔,一定要這個入室弟子在天娛幹滿三年。要不是他一個選修課老師實在不好插手,換了黎老這一邊,他早就沖過去講道理擺事實地搶人了。
李老師的心思他倒也理解,新聞行業幾乎出不來偶像,幹一輩子也只是資深主播。無論從鍛煉個人能力還是造星的力度來看,天娛都是更适合個人發展的平臺。更何況如今新聞式微娛樂當道,就像當初的京劇和昆曲一樣,做長輩的的自然都希望孩子能更出息也更順遂些。
可有人是天生注定該唱昆曲的。老人家早晚會想明白這件事,他卻實在做不到就看着這塊小木頭一直這麽委屈下去。
才從那時的心境裏回過神,就發現眼前這塊小木頭又安靜了下來,隐隐的黯然憂郁也回到了那雙眼睛裏頭。
穆亭澈頭痛地揉了揉額角,那一份莫名的沖動就又不依不饒地冒了出來。催着他握住了對方的手腕,不管不顧地迎上那雙眼睛:“小木頭……對不起,我有事騙了你。那些話其實是我自己說的——”
“好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傷心。你那時候還很小,又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
迎上他的目光,封林晚艱難地扯了扯嘴角,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這些話一聽就是老師說的,他一直都想着我,也一直都護着我……就像他護着你一樣。所以我也一定會代替他好好照顧你,把你當成我的親弟弟——而對我來說,其實也恰恰是從你身上在汲取着走下去的力量……”
“……”
穆影帝眼前一黑,深吸口氣盡力平複下情緒,忽然生出了立刻豁出一億人品值把那個見鬼的命格改掉的沖動:“不是的,蠢木頭,你聽我解釋——”
看着小師弟已經急得臉色發紅,封林晚隐約覺得他是要說什麽極重要的事,停住了話頭,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文。穆亭澈用力揉了揉額角,努力把思緒從一片混亂中抽離出來,努力地替自己的掉馬大計第二彈開了個頭:“是這樣的,當初和黎老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我編的……”
“你編的什麽?”
身後忽然傳來了展致好奇的聲音,穆亭澈呼吸一滞,終于忍無可忍地暴躁轉身,朝着展大編劇憤怒地揮着爪子炸了毛。
“我編的劇!我的編劇大人您怎麽還沒回家您明天不打算進組了嗎不打算和林導道個別來個愛的抱抱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展編劇:……嗚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