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殿試結束,只等最後的結果了。
洛炎與賀清章兩人都将自己殿試的答案默寫下來,交給賀大伯。
看了洛炎的答案,賀大伯肯定地點點頭,二甲很穩,等看到賀清章的答卷,洛炎注意到老師有一瞬間的僵住了。
這......
賀清章究竟答了什麽?
洛炎只覺得書房中的氣氛凝滞了,良久過後,洛炎見老師放下了手中賀清章的答卷,面色微沉,語氣波瀾不驚“你可知,如此作答,若是不合聖上之意,後果如何?”
“學生知曉。”
“不悔?”
“書心中所思,落筆無悔。”
“罷了,你們二人下去吧。”賀大伯輕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
兩人告退,出了書房,洛炎扯了扯賀清章,小聲詢問:“究竟怎麽回事?”
賀清章沉默半晌,把洛炎帶到自己的房間,搬出一個小木箱。
打開,裏面是積年的賬冊,紙張泛黃,保存完好。
“炎哥兒,在永安府與京城,你都未曾見過我爹娘,心中可有疑惑?”
“确有疑惑,兄之家事,莫不敢問。”
“你見我衣食無缺,名下有些薄産,是否以為我家境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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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
賀清章拿出一本本賬冊,一邊翻閱,一邊陷入對往日的追思。
在他一點點的講述中,洛炎了解到,賀家并不是自己以為的累世書香,官宦之家,積年富貴。
自己的老師,賀清章的大伯賀懷瑾,是賀家真正入朝為官的第一人。
賀清章的祖父,是一名舉人,多年科考,亦是知道科舉所耗甚大,自己而立之年中了舉人,自己進京趕考之後,一無所獲,家中銀錢卻也耗費不少,每次上京便是數百兩紋銀的花銷,着實有些承受不住。
而此時,洛炎的老師,賀大伯賀懷瑾,已經到了該成親的年紀,對于自己的長子,賀清章的祖父可謂是寄下厚望,年紀輕輕的賀懷瑾已是秀才在身,舉人在望。
想着之後家裏有兩個人要參加科舉,他從媒人介紹的幾家小姐中精挑細選,挑了個嫁妝最為豐厚,家中極為富貴的,永安府的豪商程家。
賀懷瑾與程家小姐成親沒有大過鋪張,但那一擡又一擡的嫁妝份量是實打實的。
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賀懷瑾對于自己的妻子程氏極為尊重,亦沒有如一些人輕賤商人,看不起自己妻子,兩人也算是舉案齊眉。
成了親,與父母在一起多有不便,賀懷瑾與自己的新婚妻子程氏便分出來單過,賀懷瑾一心讀書科考,程氏管着自己的小家,生在商人之家,如今主持一家吃用,程氏深知銀子的重要性,自身在娘家也是受寵的,名下也有莊子鋪子,湊了湊自己的私房錢,與娘家兄弟合夥做着生意。
賀懷瑾的功名越高,程氏的錢也賺得越多,日子過得好,可唯有一點,成婚幾載,未能育有子女。
此時賀清章已經出生了,他的母親是位舉人家的小女兒,才德兼備,一舉一動都遵循禮儀規範。
小兒子,大孫子,老太爺的命根子,賀清章的父親賀握瑜,便是個被溺愛的小兒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看似一表人才,內裏纨绔浪蕩。
父親不着調,母親一板一眼對他嚴苛,賀清章自小便不喜歡自己的家,他總是跑到隔壁大伯家的院子裏,大伯與伯娘待他如子,大伯會教他讀書寫字,伯娘會給他準備各種各樣的好吃的,好玩的,連伯娘的哥哥們都待他極好。
看着大伯娘撥弄算盤演算着賬冊,他說:“伯娘,等我長大幫你算賬,你就不要這般辛苦了。”
程氏應着,“好啊,伯娘等着章哥兒長大幫我的忙。”
可程氏卻沒有等到那一天。
成婚數年一直無所出,雖然丈夫不以為意,但公婆對她極不滿意,妯娌又是慣來看不起她,雖然關起門來過着自己的小日子,又操持生意,不知從哪一天起,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了。
名貴藥材如流水,遍請名醫束手無策。
某一日,賀清章從書院下學歸來,想要去看一看大伯娘,卻得知,人不在了。
程氏,殁了。
一年後,父母欲為賀懷瑾再娶,斷然拒絕。
賀懷瑾此生之妻,唯程氏一人。
兒子斷斷不肯再娶,不好女色,沒有妾侍通房,而立之年仍無子嗣,老兩口打起了歪主意,小兒子的孩子一個接一個,不如過繼一個給大兒子?
大兒子與自己不親,賀清章的母親便把精力放在其他幾個孩子的身上。
知道了公婆的打算,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把大兒子送給大伯子,左右與自己不親,跟他大伯與死去的大伯娘也好湊成一家子。
當時賀懷瑾恰巧出了一趟門,待回到家裏,發現大侄子不知何時搬到了自己的院子裏,見到他甚至叫了一聲“爹”,把他驚得呆立當場。
等賀懷瑾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要将賀清章送回家去,不成想這孩子死活不肯走,“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要這樣的爹娘!”,直接犯了熊,抱着賀懷瑾的大腿,一臉濡沫的看着他,
“大伯,你當我爹吧。”
賀懷瑾鼻子一酸,眼淚差點下來,弟弟與弟妹究竟是怎麽對這孩子的,讓自家兒子如此離心。
罷罷罷,他先幫着養着吧。
只是拒不接受賀清章叫他“爹”,仍讓他叫大伯,這一養,便是十幾年。
知道賀清章不想看到弟弟與弟妹,賀懷瑾在府城單獨置了個院子,帶着他住,只有逢了年節的時候,才回老宅。
這麽多年,賀懷瑾在哪,賀清章便跟到哪裏,入京會試,下放為官,賀清章的婚事也是賀懷瑾挑選之後與人定下的。
妻子程氏去世之後,家中的俗務不多,賀懷瑾自己便能處置了,随着事務漸多,自己力有不逮,賀清章自告奮勇幫忙,本不想讓他接觸這些,可他堅持如此,保證自己只當是課業之餘休息,保證功課不會落下,賀懷瑾便讓他自己試了試。
賀清章做的真的不錯,令賀懷瑾很是詫異,這孩子看似有些懶散模樣,功課也不甚用心,處理這些俗務,倒是上心,做得也好。
他願意做,賀懷瑾也就随他,如果讀書不成,這也是一項本事,足夠傍身了。
只是定期檢查賀清章的課業,要求更加嚴格。
那時賀懷瑾不知道的是,在他妻子程氏過世後,他送回妻子母家的那些嫁妝,全都留存的好好的,賀清章忙活俗事,悄悄開了自己的第一家店的時候,總有人悄然伸出手,幫一把,遇到困難的時候,有人扶一下。
這店鋪開的如此順當,賀清章心裏卻犯了嘀咕,自己年紀小,也不是什麽經商奇才,關鍵時刻,總是有人幫我,難道是看在大伯的份上?還是其他人心有不軌?
他暗中觀測多日,那個總來自己店鋪買東西,每次都買不少的豪客,自稱是某家的采購管事,看起來怎麽有點眼熟?
一日,那豪客再來店鋪的時候,直接被掌櫃請到二樓,“程家舅舅,這段時間,承蒙關照了。”
被他發現了,程當也不再遮掩,直言小妹去世前托自己的幾位哥哥多多照看賀懷瑾與賀清章。
程當起初只是起着關照一番的心思,不想賀清章真的有幾分本事,孩子品性又可靠,受了他一聲程家舅舅,多年相處下來,不似血親勝似血親。
“我很幸運,親生父母不稀罕我,卻有待我如親子教養我長大的大伯與伯娘,有不是血親卻為我撐腰的舅舅。”
賀清章自言自語着。
洛炎沒有說話,他知道,此刻最好做一名傾聽者。
“我之前在府城的時候,常去忙活書坊的事,其實不止如此,大伯娘名下的産業,如今都是我在打理,比之當年,多了不少。”
“我雖是讀書人,卻也是個商人。”
“程家舅舅說,大伯娘未出閣的時候,便是做生意的好手,最擅長以小博大。”
“自古重農抑商,崇本抑末,士農工商,商人為底層,商人何辜?”
“大伯娘,我如今已能幫你算賬了。”
“如今,我也以小博大一次,只待最後的結果。”
聽着賀清章的話,想到殿試的那道策問題,洛炎漸漸明晰。
殿試的第二道策問題,有關商業,詢問如何看待商業與商賈。
想必,他定是寫下許多驚人之語。
“你這是在賭。”
“做生意可不就是一場豪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