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魏文昭深深的沉默了, 靜靜看向褚青娘, 青娘嘴角含着淡笑,眉目淡然回視一眼,起身去書桌看新來的賬目,丢下魏文昭一人站在床邊兒。
魏文昭胸口輕輕起伏,并沒有追過去,而是在床邊靜默站立。
三年來就是這樣, 當意見不統一時, 褚青娘丢下自己看法,丢下魏文昭一人慢慢妥協, 反正褚青娘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比如許松年可以留在伯府, 比如褚童只由許松年一人照顧, 不用魏文昭安排的書童,比如許松年一年一件衣服。
在魏文昭眼下一年一件, 魏文昭卻穿不到褚青娘一絲一線。
期間魏文昭氣過、争執過、想過辦法,可許松年緊緊跟着褚童,魏文昭根本無計可施。
就如同現在褚青娘又丢下他, 一個人忙自己的, 魏文昭能想通就想, 想不通就走。
沒人留沒人問, 也改變不了褚青娘任何決定,反正三子珍商行,現在幾乎都是用宜王府名頭,用不到他魏文昭。
手指一跟一根握起, 魏文昭眼睛轉向那件綠色衣袍,那件刺目刺心的綠色衣袍。
每一眼都會讓魏文昭不舒服,可從沒這一刻讓魏文昭清晰的疼痛。三年體貼以待,換不來褚青娘溫柔一回眸,如今更要抽走,魏家将來的榮光和支柱。
這就是不愛嗎?
無愛則剛,驀然間,這四個字浮上魏文昭心頭。
閉上眼,魏文昭慢慢呼吸,他不會輕易放棄的。心中再次想起三年前自己的輕松和愉悅,他決定過的,用一生證明自己對青娘的心。
再次睜開眼,魏文昭又恢複和藹模樣,轉身走到書桌旁,好聲好氣跟褚青娘商議。
“褚家确實要有人承繼,我答應過岳父,将來有一個孩子姓褚,承繼褚家宗祠。”
褚青娘不說話,一眼看着賬冊,一手撥着算盤,多年歷練即便盲打,也不會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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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朝中有任何一個人,敢這樣慢待魏文昭,別說其他尚書,就是丞相魏文昭也會翻臉,可偏偏他跟褚青娘沒法翻臉。
因為翻臉的結果,是他再次自己找回來。
其實習慣就好,世上有什麽是不能習慣的?
魏文昭繼續有商有量的語氣:“不如成兒吧,成兒本身就和岳父長的像,回歸褚家正好。”
撥弄算盤的手停下來,褚青娘擡眼看向魏文昭:“成兒永遠都會姓魏,回歸褚家童兒就夠了。”
“為什麽,就因為成兒是我強迫你的,因為過兒是你帶走的!”魏文昭有些氣。
褚青娘頓了一下,以往魏文昭發火她就置之不理,這次她想有些事該說清楚。
放開賬冊兩手交疊在桌上,褚青娘擡眼望向魏文昭:“你還記得當年童兒街頭認父嗎,你還記得童兒當年見到你有多欣喜嗎?”
怎麽會忘呢,那麽小一點點,仰着腦袋問自己:你是爹爹嗎?你是不是來找童兒和娘了?
小小的羞怯的,卻又鼓足勇氣的。
還有後來知道自己就是父親,小小的人兒歡喜的撲過來,又是哭又是笑,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父子漸行漸遠。
褚青娘淡淡的聲音為他解惑:“回來第一頓飯,童兒不忍心我一個人,你不許他回來陪我,五歲的孩子在夜裏迷路,吓得不敢哭。”
“我怎麽知道他那麽執拗,我還以為他一個人連主院都不敢出!”
褚青娘看了魏文昭一眼,沒有辯解什麽,只是繼續說下去:“那時候童兒就後悔了,原來爹爹早就有了家,不用我和他了。那時候童兒還只是後悔,不曾恨你,不曾恨自己。”
褚青娘看着魏文昭,眼裏是魏文昭永遠不明白的神情,沉痛、無奈、自責……很多很多,多到無法分辨。
“過兒恨我,為什麽?”魏文昭皺眉,仔細回想他和褚童之間的經過的事。
褚青娘不用他費腦子:“你也知道童兒內斂卻敏銳,他擔心你傷到我,總是時時留心,你強迫我的那晚,他聽到你那句‘我有這麽多孩子,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魏文昭雙眉緊緊皺起:“不過一句脅迫你的話,我怎麽會真的那麽認為。”
“這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只是這句話,和童兒解釋清楚就行,最糟糕你用他威脅我,你用一個孩子威脅他的母親。”
魏文昭心裏一滞,臉色嚴肅起來,他能想象褚童心裏那一刻的憤恨。
褚青娘繼續道:“童兒更看見我一邊哭,一邊嘔藥。”
生與不生,一條命。
沉默在屋裏彌散開來,魏文昭心裏反反複複,終于明白這幾年,他和褚童之間化不開的心結。
可這怪誰呢?
想通後,魏文昭帶着幾分愠怒:“如果不是你那麽倔強,童兒何至于回家第一天就被我罰?”
褚青娘冷笑:“讓我以妾室身份去給呂文佩行禮,讓我去看你妻子成群,魏文昭,你做夢!”
兩個大人不肯妥協,中間受傷的唯有孩子。
又是半晌寂靜,寂靜中唯有魏文昭胸口起起伏伏,他不想失去褚童,魏家也不能失去褚童。否則将來魏家有哪個孩子,能高立在朝堂之上?
可愠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半晌魏文昭平心靜氣:“過兒不行,就思成吧,思成抓周就是算盤,将來你可以把整個三子珍都讓思成帶回褚家。”
這是讓利?褚青娘輕輕笑了一下,笑魏文昭可笑:“三子珍從頭至尾都是褚家的,是我掙給褚家的,跟你魏家有什麽關系?”
用得着你讓?褚青娘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白白寫着這個意思。
魏文昭薄唇抿成一條線,所以從頭至尾,用他路引也罷,用他名刺也罷,他只是替人做嫁衣?
褚青娘不管魏文昭心裏想什麽,重新翻開賬冊,開始撥弄算盤:“童兒的事,我知會過你了,你不同意我就讓思穎在岚兒周歲上公布。”
魏文昭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褚青娘不擡頭,屋裏只有“噠噠”算珠聲音。
褚青娘這裏是沒有辦法了,魏文昭,憑着多年朝堂歷練,忍下胸中郁氣思索一番,轉身去找褚童。
褚童住的很奇怪,住在東院最北邊一座倒座小院,和褚青娘的院子相隔十分遠。以前魏文昭不明白,現在魏文昭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思過,他的二兒子不想看到他。
“魏大人”
魏文昭負手進去,先看見許松年,許松年在院裏柿子樹下,替褚童漿洗衣裳,見他進來,放下衣裳行了一禮。
如果是以前,魏文昭大約會嗤笑。一個大男人漿洗衣裳,難道永嘉伯府沒有漿洗房?
可現在魏文昭明白了,他們早在做準備,準備離開永嘉伯府。當然回到陳陽縣,褚青娘自然會提前安排好所有伺候的人,可是去秦安郡趕考的時候呢?
因此許松年學會全套照顧人的方法,趕車、做飯、洗衣。
魏文昭對觊觎自己妻子的人沒有好感,似有似無點頭,負手往屋裏去。屋裏也很簡樸,桌椅床櫃僅此而已,正是魏文昭最喜歡的苦讀環境,不讓任何外物幹擾。
書桌後,還是半杆稚竹的褚童,見魏文昭進來,合上書冊起身出來行禮:“過兒見過父親。”
魏文昭背着手久久看着這個孩子,這個執拗的,把所有一切藏在心裏的孩子。
其實也不是把一切藏在心裏,魏文昭還記得褚童小時候,抱着他的脖子驕傲的撒嬌:“爹爹咱們去救文爺爺文叔叔,還有陸伯伯吧,爹爹那麽聰明一定能救他們。”
他當時怎麽回答的:“聰明人責任更大,不應拘泥一人一事,當以天下家族為己任。”
說起來幾個孩子,魏思過是最像他的孩子,執拗像、勤奮像、敏銳也像,甚至比他更能收斂情緒,畢竟他十歲的時候,還做不到褚童的樣子。
竟然恨了他這麽多年。
魏文昭收斂好心情,到主位坐下,溫和道:“坐下,咱們父子談談。”
褚童默然垂手,一幅聆聽教誨的模樣,卻并沒有坐下。
要是以前魏文昭只會當孩子知禮,現在卻知道,這不過是父子間應有的禮儀而已。
魏文昭袖下手指搓了挫,這裏沒有茶盞讓他有些不習慣:“為父今日來,是有些事要和你說清楚。”
褚童低下眼,表示自己再聽。
“當年你聽到為父說‘多你一個不過,少你一個不少’那不過是吓唬你娘的話,在為父心裏每一個孩子,都是為父掌中珍寶。”
四年多,不,更多,自從褚童啓蒙開始,魏文昭每五日就會檢查課業,每月都會帶幾個孩子出去,或者游玩或者見客,直到現在也是。
褚童心裏過了一遍,就算魏文昭比較偏愛弟弟,實際上待他們都很用心。就算他拒絕,這幾年,魏文昭也依舊每月問詢秦先生他的課業。
“過兒明白。”褚童揖手感謝。
魏文昭微微點頭,還算明理的孩子。
“還有當年脅迫……”魏文昭微微臉紅,畢竟是在孩子面前說夫妻私事。
“咳”了一聲,魏文昭繼續一幅風輕雲淡的樣子:“你娘是為父發妻,為父心悅與她,可是百般體貼都不能挽回,為父就用了一些男人的手段……這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總之為父也是為了夫妻和睦……”
褚童擡起頭,黑色的眸子盯着魏文昭:“為了夫妻和睦就可以強迫妻子?”
……魏文昭愣了愣,一時間竟然無話可說。
“我是還沒有長大,我是不明白夫妻間的事,我只知道強迫別人做不想做的事,是不對的。”
魏文昭想說,不是的,強迫只是一時,等夫妻恩情重新回來,一家人包括孩子,才能一起享受天倫之樂。
“父親今日來,到底要說什麽,就是這些嗎?”褚童不想再糾纏過去,母親說,很多事想不通先放下,時間久了慢慢就通了。
魏文昭頓了頓,想到今日目地:“你母親想讓你回歸褚家,為父不同意。”
褚童回到垂手低眼的樣子:“不是娘想讓我回歸褚家,是我自己想要回歸褚家,我生來姓褚,本來就是褚家男童。”
‘啪’魏文昭怒地一拍桌子:“胡鬧,褚家是要有孩子回去,可那是成兒。他本來就長得像你外公,性情大方好動,處處都是褚家人影子,又喜歡算盤,回歸褚家繼承三子珍剛好。”
“你呢,你性情像我,又是要走仕途的,将來回歸褚家,朝堂上誰替你掌眼?”
褚童低眼:“所以我回歸褚家,就不再是父親的孩子?”擡起黑色眼眸,褚童看向魏文昭,“母親說,一個人是什麽樣子,應該用自己的眼,自己的心去看,她從不在我面前評判你,她讓我自己慢慢去看,去評判。”
魏文昭滿腔怒火化作愕然,褚青娘竟然是這樣教孩子的。
“就現在來看,我不喜歡你,雖然你對我們兄妹都很負責,可是你太自私霸道,我不喜歡你。不,以我現在的人生閱歷來說,我是恨你的。”
褚童終于明明白白,在魏文昭面前說出自己心情,說出的那一刻,他竟然體會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我是一定要回褚家的,我娘答應我了。”
魏文昭負手,一步一步離開小院,堂堂正二品吏部尚書,揀選天下官員的吏部尚書,皇帝的肱股之臣,卻留不住自己想留的兒子。
青娘一個,他能想辦法對付壓制,可是加上兒子和女兒呢?其實就算有辦法又能怎樣?
心已散,留下又能怎樣,他不是留下青娘了,結果呢?
第三日宜王長子,皇上第九個皇孫周歲宴。宜王是個很低調的王爺,平日幾乎感覺不到存在,但長子景岚周歲還是來了很多人。
宗室自然該來的都來了,奇怪的是勳貴來了大半個京城,比當日明王長子更熱鬧。
其實也不奇怪,周歲宴這種大約都是婦人來,而滿京城勳貴夫人有幾個不和褚青娘交好的。
就是不沖着宜王、宜王妃,沖着褚青娘也要來捧一捧場。
來的人多自然熱鬧,很多人圍着魏文昭恭喜:“魏大人大喜啊,外孫滿歲,幼子中秀才,真是可喜可賀啊~”
這個幼子指的是年齡,十三歲在人中龍鳳集結的京城中秀才,絕對頭一份。
魏文昭笑,謙虛的笑:“哪裏、哪裏,魏某就這一個出息的孩子,為了報答當年岳父撫育之恩,決定讓過兒出宗改為褚姓,繼承褚家門楣。”
聽到的無不愕然:“魏大人三思啊,難道魏家門楣不需要繼承。”
魏文昭笑的風清月朗:“既是報答岳父,自然要把魏家最優秀的孩子,送回去。”
十三歲的秀才将要回歸外家,這消息像熱油鍋裏濺進一滴水,很快炸了宜王府。
多少人來勸魏文昭三思,多少人來贊嘆魏文昭高風亮節,魏文昭一一笑着抱拳應對。
不管心裏如何滴血,魏文昭得笑,得謙虛的笑,這是褚青娘留給他最後的體面。一份高風亮節體面,一份毀了魏家未來五十年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