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魏奇放下銀票和身契, 退後一步欠身垂首默然無語。
褚青娘也不催他, 左胳膊搭在桌上,右手拉着垂下的左手,閑适悠然的看着魏奇。
魏奇默了一會兒挺起背,擡頭看向褚青娘:“在褚娘子眼裏,老爺真的有那麽不堪嗎,要您用這樣的手段對付他?他明明比那麽多負心薄幸, 沽名釣譽的男子好, 他沒有姨娘也沒有濫情,從頭至尾一心對你。”
面對魏奇的反應, 褚青娘似乎并不奇怪, 嘴角依然一點悠閑的篤定。
魏奇一改往日奴顏婢膝的模樣, 平靜的直視褚青娘:“老爺潔身自好,對孩子一視同仁, 即便二公子別別扭扭,可老爺每月都會詢問秦先生,二公子課業如何。褚娘子去京城看看, 有多少男人能做到老爺這樣。”
褚青娘嘴角悠閑消散, 臉色變得平靜無波。
魏奇看到褚青娘這個反應, 輕輕無奈的哼笑一聲:“是, 老爺有時候太過強硬,孩子不聽話會教訓。比如二公子剛來京城,中秋夜非要拗着性子來找褚娘子,老爺聽之任之, 讓他在院裏吓唬一會兒。可是家裏這麽多公子小姐,哪個沒被老爺教訓過?”
“三公子思瑞,三歲時不小心跑進老爺書房,将墨汁潑在老爺書上,被老爺用戒尺打手板。那麽小,十下手板,紅彤彤一片;四小姐思年,老爺那麽喜歡,可是小時候也被老爺罰牆站。”
“怎麽到了你們這裏就這麽金貴,不敢磕不敢碰?”魏奇眉宇間帶了一點痛色,替魏文昭痛,“為什麽?你們只看到了自己受到的委屈,為什麽不肯看看,老爺為這個家殚精竭慮日夜辛苦?”
褚青娘漠然斂目。
魏奇苦笑:“看,您就是這幅冷漠的面孔,便可以把別人所有付出當做流水。”
褚青娘還是靜默不語,有時候沉默真的是最大殺器,魏奇話說不下去,只能另起一個話題:“您知道我是怎麽來到老爺身邊的?”
這個褚青娘還真不知道,她擡眼看向魏奇。
往事又一次浮現在眼前,魏奇眼睛看向虛無,眼裏是懷念溫馨:“我姓魏,不過和老爺的魏沒有任何關系,我原本是化興府通南縣人,家裏有兩間小鋪子百十畝地。”
“日子不算大富大貴,但過得富足悠閑。”
這句話仿佛是什麽轉折,痛色一點點浮上魏奇雙眼:“我自己沒本事考□□名,來來回回不過一個童生,可我有一個美麗娴雅的妻子,有一個嬌豔可愛的女兒,家裏還有高堂和一個三歲的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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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奇眼裏又看見那副場景,三歲的小兒子拿着風車,在門廊下繞着爺爺奶奶歡笑奔跑。清脆的童音隔着歲月依然清晰:“爺爺看俊兒,奶奶看~”
風車歡快的轉着,可很快便骨斷葉殘。
“我娘子很漂亮,有一次去縣裏無意被鄭克看見,一眼驚為天人。”
家破人亡便從那一刻開始,魏奇心中激憤疼痛,雙目漸漸赤紅:“那惡賊立刻上門要我休妻,我不肯。那惡賊仗着自己舅舅是華興知府,平日在懷通做過不少欺男霸女的事,被我拒絕也只是冷笑三聲。”
‘給臉不要臉的東西’這是鄭克留下的話。
魏奇繼續回憶:“起先縣裏典史、主薄還來勸說,被我一一義正言辭拒絕,可是很快……”
很快鄭克沒了耐心,那樣的美人讓他心癢難耐,于是地痞日日砸鋪子鬧事。生意做不成,家裏也有地痞生事讓老人、弱女戰戰兢兢。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魏奇決定賣掉祖産,帶一家人離開,可是一樁莫須有的罪名,砸到魏奇頭上。
懷通縣牢十八般刑具用在魏奇身上,鄭克撕扯着魏奇妻子,扔到血肉模糊的魏奇面前,在魏奇面前□□了她。
往事一一在目,魏奇閉上眼仰面向天,他的嘶吼聲,鐵鏈碰撞聲,娘子驚痛絕望的淚。酸楚和痛苦一遍遍沖刷心髒眼眶,魏奇死死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半晌才能睜開眼,再次看向褚青娘:
“就這樣他還嫌不夠,捉了我女兒和我妻子一起淫樂,可憐我女兒還不足十三,被生生□□致死。我妻子再不能忍受,一根繩子自盡。兩人屍體被鄭克丢回魏家,日夜擔憂的母親,只看了一眼就氣絕身亡;三歲的俊兒驚破魂,不過三日面如金紙氣絕身亡;我的老父親埋葬了一家人,顫巍巍要上京告禦狀;卻不明不白死在路上。”
“魏家六口單剩我一人,褚娘子知道我心裏又多恨嗎?我咬死牙不認罪,憑着胸中一口惡氣活着,就算皮肉盡裂骨頭全折也要活着,活着咬死鄭克。”
“可鄭克怎麽肯留着我性命,一日一日的過堂,一日一日的毒打,就在這身皮肉将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老爺來了,代天巡查的老爺來了。看見我第一眼不是審問,而是立刻放下醫治。問明案情後,查明華興知府種種惡行,不顧自己四品官身,不顧朝廷慣例就地問斬。”
魏奇認真看向褚青娘:“我知道當日老爺為求高位,讓您做外室不對,可您為什麽不能睜開眼看看,看老爺得到高位後為百姓幹的實事?”
“老爺做欽差,一路為民查冤案、興架田兢兢業業;老爺做戶部侍郎,天下賦稅盈滿國庫,讓工部有銀子興建河壩,讓兵部有錢換弓刀,讓禮部有錢興辦官學;老爺做吏部尚書,我不敢說天下官吏至清至名,但是,沒有殺人的知縣滅門的知府!”
褚青娘輕聲:“他真有那麽好,一個孩子五千銀子從哪兒來的?
魏奇愣了一下,往前附身壓低聲音:“人至察則無徒水至清則無魚,褚娘子生意做的那麽大,敢說手上不沾一點黑灰?”
褚青娘看了魏奇一眼:“以德報德以怨報怨。”
那就是有了,魏奇退回去:“看,人都是原諒自己容易,寬恕別人難。您只看到自己腳面那一點,看不到天下萬民在老爺手上得到的恩惠;您只看到自己受的委屈,看不到老爺待您一十六載情真意切。”
一番憋在胸口很久的話終于說完,魏奇恢複成往日奴才樣子,低頭欠身:“老爺的私事,奴才無話可說,夫人如果以蘭娘為要挾,奴才不娶便是,還有這件事,奴才會一五一十告訴老爺。”
魏奇揖手轉身離開,褚青娘淡淡勾了勾嘴角:“等等。”
魏奇再次轉身垂手低眉。
褚青娘将蘭娘身契往前推了推:“拿去吧,好好待蘭娘。”
“即便如此,奴才也會将夫人今日所為,告訴老爺。”
褚青娘淺淺笑了笑:“随你。”
魏奇瞟一眼褚青娘,見她确實面帶淺笑沒有惡意,才上前将蘭娘身契疊好收入懷中。
竹簾只餘‘嘩啦’空響,竹篾子細微的顫動。馮莫鳶從內室出來,感嘆一句:“倒是個至誠君子。”
褚青娘淺笑:“魏文昭眼光不錯。”
馮莫鳶扶着桌子坐下,問:“你為什麽不和他辯一辯?”
褚青娘不在意笑笑,反問:“辯什麽?就因為魏文昭和我夫妻情深,我就得做外室?就因為他愛我,就能肆意強迫我,那他和鄭克有多少區別?”
當然還是有區別的,如果魏文昭是鄭克之流,早被褚青娘弄死無數回了。還有這中間最苦的童兒,就因為魏文昭的肆意強迫,童兒把多少罪責背在自己身上,可這些事褚青娘能說嗎,跟誰說?
馮莫鳶噎了噎:“明明這麽伶牙俐齒,偏偏不愛多說一句。”
褚青娘又淡淡笑了笑,不過這次笑意裏邊全是冰涼冷漠:“至于魏文昭為大虞造福無數,那是因為今上還算明君,需要能幹的臣子;如果今上是昏君,魏文昭就是第一佞臣。只是就結果而言,魏文昭确實辦了不少實事好事。”
魏文昭淡淡聽完魏奇回禀,意外沒有傷心或者怒火,只是說了褚青娘的目的:“她只是想惡心我罷了。”
魏奇愕然,怎麽會是‘惡心’呢?明明是褚娘子對老爺心生惡意。
魏文昭轉着茶杯淺淺笑了笑,耐心給魏奇解釋:“她要的無非兩個結果:第一你告訴她,她來威脅我。”
對啊,魏奇就這麽想的,他覺得褚娘子知道老爺把柄,肯定來威脅。
魏文昭輕輕從胸腔笑了笑:“第二你不告訴她,轉來告訴我讓我防備她。”
對啊,魏奇想,自己不就是這麽做的?
魏文昭神态中帶着幾分淺淺欣賞,放過茶杯擡眼看魏奇:“其實不管她來威脅我,還是你來告訴我讓我防備她,都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魏文昭也是最近才一點點發現,褚青娘做事藏得挺深:“她真正的目的是要我知道,她很讨厭我,讨厭到要收買我身邊的人對付我。”已此讓自己心灰意冷,才是青娘目的。
魏奇有點懵,他捋了捋事情經過,驚訝的發現,褚青娘目的已經達到了,自己這不是巴巴跑來告訴老爺了?
讓老爺知道褚娘子有多讨厭他?
魏文昭極快的輕笑了一下:“你應該答應的,白得三千兩銀子。”
“老爺!”魏奇不贊成。
魏文昭不在意的笑笑:“怕什麽,難道她還去能檢舉我不成?我和她的長女是超品王妃,我和她的長子是三品世子,只這兩樣她就不會輕舉妄動。”
魏奇順着魏文昭的話一想,才把心安下,然後忍不住懇求:“老爺您就不能換一個女人喜歡嗎?只要您開口,京城裏願意為您做妾的千金小姐,能從玄武門排到朱雀門,還有西院右夫人……”
魏文昭不等魏奇說完,站起來拍拍魏奇肩膀:“府裏那麽多好女孩兒對你頻送秋波,你為什麽要娶蘭娘?”
魏奇啞然,因為蘭娘有和他娘子一樣的遭遇。
魏文昭:“我也是人,有情有愛的人,不是畜生。要說千金小姐,文佩不好嗎?除了性子文弱沒有多少主見,也是娴雅溫婉的,心地也不算壞,可我就是沒法喜愛她。”
魏奇說不出話,只能胸口悶悶閉上嘴。
魏文昭繞過魏奇,去書架抽出八百銀票遞給魏奇,自嘲道“你家老爺沒有褚老板手面大,這些錢拿去安家吧。”
“老爺”魏奇雙手接過銀票,淚目,“您是魏奇的恩人,這大虞受您恩惠的,不知有多少,魏奇就是做牛做馬,一文不要也心甘情願。”
魏文昭嘆息:“去吧,把自己婚事辦得漂亮些,你娘子地下有知,知道你一點不在乎她失貞的事,只會笑着在九泉之下等你;魏家有後,你爹娘也能瞑目了。”
魏奇眼淚落得更兇。
“去吧。”魏文昭嘆息着安慰。
魏奇走了,魏文昭在書房站了一會兒,轉身去西院華年小築。五月的庭院葳蕤生香,粉刷一新的華年小築隐在花草間。
呂文佩挽了一個家常發髻,穿着窄袖米色褙子,蟹殼青绫裙。因為大病一場,腰身有些纖細,但意外雅致幹淨。
魏文昭去的時候,她正教魏思瑞寫字,銀杏和東珠在旁邊伺候。
呂文佩見他進來也沒起身,只是輕輕拍了拍兒子稚嫩的肩膀,淺笑:“瑞兒,看誰來了。”
魏思瑞擡頭看見父親,歡呼一聲放下筆,從板凳跳下來:“爹爹。”
呂文佩幾個孩子都不像魏文昭,反而像呂家人,雖然不精致,但也是秀氣模樣。
五歲的孩子站在魏文昭腳下,仰頭孺慕的看着父親。魏文昭看得眉眼含笑,說起來抱子不抱孫,他從沒抱過思雲、思瑞,只是為了補償抱過思過、思成。
彎腰将孩子穩穩抱起,小小孩子高興得見牙不見眼,偏又緊張拘束得不敢亂動,怕這美夢一會兒碎了。
魏文昭抱着孩子拍了拍,孩子立刻興奮抱住父親脖子,從高高的地方看屋裏每一樣家具。
魏文昭笑着問呂文佩:“在這裏住得還習慣?有什麽要的,只管給呂頌說,別委屈了孩子和自個兒。”
呂文佩淡笑:“還好,住在這裏,我好像還能聽到華兒、年兒,小時候的笑鬧聲。”
“你不打算讓瑞兒習武了?家裏還有一個四品将軍的蒙蔭。”
“不了,瑞兒不喜歡那些,就讓他從文吧。”
“嗯”魏文昭想了想點頭,“也行,每五日你送他到書房一趟,我親自為他啓蒙。”
呂文佩笑着點頭。
魏文昭從呂文佩院子出來,五月的陽光明媚而清澈,綠樹芳草夾雜着薔薇、月季、茉莉、蝴蝶蘭……
魏文昭負手深深呼吸,花木的香氣充盈胸口,他從沒有這樣明晰過,他是這樣喜愛褚青娘。
怎麽能不愛呢?猶記得他還是舉人時,燈下苦讀,青娘在旁邊做針線相陪。讀書累了,看一眼青娘,她低垂着頭,腮邊一縷發絲,眉眼間情意綿綿替他縫衣服。
寒冷的冬夜,一碗裹着各種臊子的細面,總會在他休息的時候,推到他手邊,湯上還飄着碧綠韭菜和嫩白豆腐。
那是他賢惠體貼的青娘。
青娘十四歲為了一口槐花,睫毛挂着淚珠,噘嘴拉着他的衣袖要哭不哭:“不管,我就要吃槐花,吃不到不許你走!”
那是他任性的青娘。
這些都成為他記憶中喜愛的樣子,
他也愛她現在的樣子,沉穩內斂仿佛一壺陳釀,沉澱出歲月的滋味。
魏文昭負手悠然走進映霞苑,走進主屋,笑道:“青娘我來了。”
我來了,用一生證明我愛你。
挑花眼星光點點,魏文昭甚至有心情調侃:“聽魏奇說,你想知道我私下那些事?不如你親自問我,為夫為你一一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