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黃氏觑着魏文昭出去, 提裙進了正屋, 進去就看見呂文佩失魂落魄跌坐在妝臺前。
打從襁褓裏開始,一手一腳二十多年,黃氏還從沒見小姐這樣過。一雙眼睛沒有半點神采不說,臉色一片煞白,連唇色都沒了。
黃氏唬了一跳,連忙把人摟進懷裏急拍:“小姐, 小姐?”呂文佩人雖然在, 可黃氏卻莫名覺得自己懷裏,是快要吹散的柳絮, 不由得心慌意亂, 叫出最親近的稱呼。
“囡囡, 奶娘的乖囡囡,怎麽啦?”
呂文佩眼珠子動了一下, 人卻還是沒有反應。
黃氏急的昏招都出來了,一邊向空中招手,一邊抱着喚:“囡囡哎~回來了, 囡囡哎~回家了~~~”
這是小孩兒丢魂時, 大人叫魂的法子, 呂文佩小時候容易受驚, 黃氏經常給她叫魂。
呂文佩的淚一行行流下來:“他說後宅子嗣夠了不用再生,讓我喝避子湯。”
呂文佩從黃氏懷裏出來,淚流滿面眼角紅通通,她仰頭看向滿臉疼惜的奶娘:“可是褚氏呢, 只要過夜後宅就停了避子湯。”
細弱的肩膀索索抖了起來,越抖越快,細密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整個崩潰。
“我是什麽!他到底拿我當什麽!”尖銳嘶吼,仿佛一柄利刃從心肺,喉嚨直沖咽喉破口而出。
黃氏慌不疊将人攬進懷裏拍哄,呂文佩卻奮力推開她:“他拿我當什麽?我到底算什麽!”
纖細的身體,仿若繃緊的弓弦,不知想割裂什麽,是自己的心,還是魏文昭的血肉。
黃氏也算經過事的,知道小姐氣迷心了,不管不顧将人困在懷裏,一遍遍撫慰:“沒事了,沒事了,奶娘在呢。”
黃氏将人緊緊抱住,咬牙恨到:“都是東院那毒婦,老奴早說過,能厚着臉皮再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小姐偏是不信現在信了吧。”
怒火沖出胸腔,呂文佩空蕩蕩依靠在奶娘懷裏,茫目的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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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毒婦蟄伏三年一朝出手,就讓半個世子位落到她兒子頭上,老爺也被迷得死死的。”
呂文佩渾身乏力,靠在黃氏懷裏,心裏隐約覺得不對,可又說不上什麽不對。
“我的傻小姐,三年前你就該立起嫡庶規矩,愣是聽了她的花言巧語,讓她輕松自在在後院待了三年,安安穩穩養大兒女不說,還做出通天生意。”
“她靠的是什麽?是老爺官威,老爺那官怎麽來的,沒有呂家能有他今天?”
呂文佩有些不太相信:“可當年她說,沒有褚家沒有呂家。老爺憑着自己本事,也能……”找到別的踏板。
黃氏冷笑着截斷:“也能什麽?沒有呂家通天梯,老爺能做天子近臣?”
真真是個白眼狼過河拆橋,這會兒官做大了,又回去找他老婆了?黃氏心裏狠狠的‘呸’一聲,暗道‘做夢’。只可惜呂家現在仰賴魏文昭,實在沒法給小姐出頭。
黃氏這邊心裏想着,呂文佩卻還琢磨當年褚青娘的話:“還是老爺自己有本事,不然呂家女婿也不光老爺,別人……”也不過平常。
黃氏卻開始琢磨眼下情形:“依老奴看,這幾樣事兒太巧了,偏偏老爺升尚書的時候,華姐兒、年姐兒出痘,然後逼得夫人帶瑞哥兒避痘……”
讓後院空出來。
黃氏恍然大悟:“毒婦!毒婦!毒婦!”三個毒婦伴着噴濺的唾沫星子,訴說着主人憤怒,“一定是大公子年齡快夠封世子了,所以陰私手段用到瑞哥兒這,可惜被華姐兒、年姐兒擋了。”
“不行,這事兒不能這麽算了!”黃氏怒火中燒。
映霞苑,譚芸芬沾了點熏油,一邊給褚青娘按捏額角,一邊勸:“奶奶不然叫個大夫過來瞧瞧,大清早就沒精神。”
褚青娘閉着眼睛,一邊随着譚芸芬動作輕晃,一邊懶懶道:“多半是苦夏,再加上前些日子太忙,沒事。”
往年也沒見主子苦夏,譚芸芬心裏一邊嘀咕,一邊微微用力。叫大夫這話也就說一說,各家各府邀請褚青娘的帖子,都排了十幾二十多。京城想娶魏思穎的太多,父親實權伯爺,母親皇商巨賈。
真正的要錢有錢,要權有權。
“說起來還是咱們大小姐太招人。”譚芸芬笑語未完,竹簾嘩啦響,魏思穎笑着跑進來:“譚姨說我什麽好話呢?”
“小姐想什麽好事呢?奴婢可沒覺得小姐好。”
魏思穎扶着母親肩頭,跟譚芸芬玩笑:“我這麽聰明可愛的小姑娘,譚姨也舍得不說好?”
譚芸芬給逗的合不攏嘴:“去去去,出去幾年,別的沒有臉皮是絕對厚了。”
褚青娘笑眼看女兒,好似枝頭即将吐蕊的芍藥,嬌媚明豔。
至于譚芸芬評價的厚臉皮,聰明的厚臉皮,其實是一種胸襟,一種接受挫折的能力。臉皮過于薄的人,敏感脆弱,自己過得辛苦,別人也不好接觸。
所以‘厚臉皮’三個字,褚青娘只當對女兒的褒獎,疊一疊收到腰包裏。
“娘,看什麽呢?”魏思穎偏着頭笑問“是不是看你姑娘漂亮?”
“是,我姑娘最漂亮。”
“……”遠不及母親的魏思穎害羞了,藏在褚青娘肩頭笑着不出來。
如意在後邊笑着替自己小姐解圍:“時辰差不多了,奶奶是不是該換衣裳了?”
譚芸芬往窗外瞅了一眼‘哎呦’驚呼:“可不是!今天是大小姐和奶奶第一次亮相,可不能遲了。”
屋裏人忙碌起來,劉嫂梳頭、譚芸芬準備衣裳,魏思穎在旁邊給褚青娘挑胭脂水粉:“我看母親這兩日神思困倦,不如選珍珠紅提神。”
褚青娘就着魏思穎手看了一眼:“行,衣裳就蟹殼黃挑金絲那身,披帛用那條茜紅镂空沙羅。”
譚芸芬應了将手裏的放回去,又去另外取。
魏思穎放下胭脂,臉上浮出幾分擔憂:“娘,我看你臉色有點白,沒事吧,不如請大夫來看看?”
在旁邊給劉嫂打下手的春桐,垂眸睫毛顫了顫,默默遞上篦子。
沒人在意這個小細節,褚青娘也沒在意:“剛阿譚還在說,不過是苦夏過兩日就好。”
褚青娘這邊收拾停當,說說笑笑準備出門,卻被呂文佩領着黃氏等人擋住,或者說黃氏領着呂文佩來興師問罪。
“三年前老奴就看出姨娘不是好相與的,果然夠狠夠毒,一出手就想要三公子性命。”
這是哪兒跟哪兒?褚青娘微微皺眉。
呂文佩其實不太想來,沒有證據的事,跑來鬧一場有什麽用?可黃氏說魏思穎說親在即,必須壞了母女名聲,讓魏思穎嫁不好,沒法給魏思雲助力。
黃氏惡狠狠盯着褚青娘,好像手裏握着鐵證一樣:“世上那有那麽巧的事,偏這節骨眼兒上,二小姐、三小姐出痘,明明是你看大公子年齡到了,要害三公子。”
跟着黃氏來的人,眼神都帶上微微敵意。确實再過幾個月,魏思雲就年滿十二可以請封世子了。
就是一向冷靜的東珠,也忍不住多看褚青娘兩眼,更別說花園裏幹活的仆婦,一眼一眼往自己這邊梭。
黃氏看褚青娘不說話,越發肯定:“就是你這毒婦,害了二小姐性命,怎麽,送走大公子做什麽,做賊心虛是不是?”
花園裏衆仆婦,聽得恍然大悟,平日看着挺好的主子,真沒想到……
真真有嘴說不清,譚芸芬氣的胸脯起伏,挽袖子就要上,卻被褚青娘一只素手攔住。青娘淡淡看一眼黃氏,對呂文佩說:
“這話你不應該來我這裏說,去應天府說吧。”
呃……所有懷疑的人,像是一口氣卡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褚青娘對呂文佩淡淡開口:“你是侍郎家女兒官家千金,應當知道人命關天,既有這種懷疑,就該去官府報案。”
呂文佩手指,在袖下緊張的糾纏,強撐着脖子說:“我這是顧大局,為伯府體面着想。”
“什麽叫大局,大局不及你女兒一條性命?”
花園裏遠遠聽熱鬧的仆人,噎了噎,第一次見嫌犯逼着原告去官府報案的。
不過也說明東院夫人坦蕩無愧,主子無愧,他們下人更坦蕩,都收起眼睛耳朵該幹嘛幹嘛。
魏思年衣裳都沒換,急匆匆從華年小築趕過來:“娘,您怎麽能無端尋人麻煩?”擋在褚青娘面前,為做錯事的母親焦急,“您不知道嗎,不是大娘女兒早就沒了。”
呂文佩別的沒注意,只抓住了一個讓她心寒的稱呼:“你叫她什麽?”
“大……大娘”魏思年垂下睫毛,她知道這稱呼讓人難堪,可這就是事實“大姐的母親,比娘年齡大不是嗎?”
‘啪’一個耳光甩在魏思年臉上,呂文佩心口都是疼的:“你叫她大娘,我呢,難道我是小娘,二娘?”那是偏房的叫法。
魏思年捂住臉,眼淚一顆顆落下來,誰讓您當年搶別人夫婿。小姑娘一根一根彎下膝蓋,跪在母親面前,擋住褚青娘:“娘,求您看在……看在”
大娘兩個字不敢叫出來,魏思年頓了下說“救了女兒性命,別來尋事生非。”
“我……”呂文佩一陣心堵,又一陣茫然,我來尋事生非?什麽時候我成了無理取鬧的人?
黃氏心疼的扶起魏思年,勸道:“三小姐別被奸人蒙蔽,就是她害了你和二小姐,眼看害不到三公子,才出手救了你的命。”
褚青娘看着黃氏,眼神一點點變冷:“将黃氏綁了,送去應天府。”
花園裏的仆婦早就不爽了,論起來現在東院是東院,主院是主院,憑什麽主院一張嘴就來訛人。
四五個健仆沖過來,三下五除二,将黃氏按在地上。
褚青娘說:“送去應天府,就說她有冤屈,要告我害了二小姐性命。”
呂氏慌了命人去拉,很快主院和東院奴仆纏在一起。
春桐看着實在不像,出來對褚青娘屈膝:“夫人花宴要遲了,再說大小姐正是說親之際,何必為個奴才壞了兆頭。”
黃氏一聽,原本氣餒的她,立刻氣焰高漲往前撲:“怕了吧?自己給自己找臺階,做賊心虛!”力氣之大,幾個仆婦差點沒按住。
褚青娘淡漠的看着黃氏,在她清冷的瞳孔中,映出一個又蠢又狠的撒潑婦人:“思穎的事再緩兩天,先把黃氏移交應天府,再去請個大夫來。”
說完褚青娘轉身回院,又吩咐譚芸芬:“去誠意侯府告罪,就說家裏有事不能赴宴,改日登門請罪。”
春桐急了,不管是把黃氏移交應天府,還是請大夫都是要命的事,只是急迫間不容她想出法子,魏思年救了她一命。
魏思年‘噗通’一聲,雙膝直直跪在褚青娘身後:“大……大……大……”
那個巴掌還在,一聲大娘喊不出來,小姑娘臉上兩行蜿蜒淚,急切又可憐。
不過八歲,剛走了一道鬼門關,又沒了雙胞姐姐,褚青娘心裏暗暗嘆息,回頭:“起來吧,以後叫我褚夫人就行。”
“褚夫人”魏思年淚水越發厲害“求您別跟黃媽媽計較,求您別跟我娘計較,求您了。”
孩子一邊哭一邊俯首到地,淚水灑出點點濕斑,一個疊一個。
為什麽要多加一個別和你娘計較呢,是在為你娘當年行為道歉嗎?
多通透的孩子,可正因為通透才更難過。褚青娘擡眼看慌亂的呂文佩,左邊顧不好黃氏,右邊顧不好女兒。
閉閉眼,褚青娘吩咐:“黃氏堵了嘴,等大人回來處理,三小姐送回華年小築沐浴換衣,其他人各司其職。”
“是”衆人齊齊領命,映霞苑門口不多時,散的幹幹淨淨。
褚青娘看着呂文佩,呂文佩尖細的瓜子臉上,還是柔弱難以決斷,不知該去救黃氏,還是該去安慰女兒。
“你來鬧的目的是什麽?”褚青娘問。
“?”呂文佩看向褚青娘,眼裏有一瞬迷惑。
念在那個可憐孩子份上,褚青娘道:“你跟我來。”說完轉身回院子。
也許是青娘太坦然,天生讓人信服;也許是呂文佩心中某處,本能相信褚青娘。
呂文佩嘗試的伸出鞋尖,踏上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