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魏文昭聽得笑臉一滞, 臉上神色就有些莫測, 也或者是他一時不知該怎麽面對。
魏奇看氣氛不好,連忙出來打圓場:“都傻站着幹什麽,快打水伺候老爺洗漱用飯。”
話音落下來,也就是落下來而已,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譚芸芬恍若未聞,靜靜侍立在褚青娘身後;珍兒垂着手眼向下, 杵得跟木頭樁子似的。
寂靜中還是褚青娘緩緩開口:“魏大人, 這裏不留客。”
客麽?魏文昭品着這兩個字。
魏奇聽得心裏着急,姨娘, 哦, 不, 是夫人,可老爺不讓先說, 只能再稱呼一聲姨娘。姨娘心也太硬了,知道老爺今天上朝有多累嗎?
下朝後,換下的中衣, 整個後背濕透了, 幾乎能扭出水來。真以為老爺幾句話, 就能将尚書之位收入囊中?朝堂瞬息萬變, 比戰場還要驚心動魄,姨娘怎麽就不能體會老爺辛苦!
魏奇還想再說什麽,卻被魏文昭伸手攔住,魏文昭緩緩站起來:“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打擾你,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魏文昭領着魏奇離開,主仆兩人走在花園的小徑上,夜色已經籠罩下來。魏奇一下一下觑着魏文昭面色,可引路燈籠只照亮眼前巴掌一塊地,照不到魏文昭神色,看不出臉上悲喜。
魏文昭雖沒有回頭,卻感受到魏奇的擔憂,淺笑道:“別擔心,青娘只是心有怨氣,等解開怨氣就好了。”
魏奇抿了抿幹澀的嘴唇,真的只是怨氣嗎?他早勸過老爺,不要招惹人家,人家早對老爺沒感情了。
魏文昭聲音帶着淺淺笑意:“燒了,就是有怨氣。”有怨就說明有愛,想通這一點,魏文昭心情莫名好起來,“去廚房吩咐,送晚飯到書房。”
“是”魏奇擡腳要走,又聽魏文昭多囑咐兩句:“就按青娘那邊一樣來一份。”
魏奇心裏一滞,他最怕老爺再次動心,可……
“奴才知道了。”可,這些事他阻礙不了。
夜深人靜,魏文昭一個人躺在床帳裏,凡事謀定而後動,想要青娘回心轉意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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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青娘之間最大的問題,青娘不願做妾,不願做外室,現在這個問題解決了。
還有,心裏微微一顫,倏忽間魏文昭順着胳膊感覺到右手,手掌到手心微微發麻。
當年他還了青娘一巴掌,挺重的,他沒想到會那麽重,到現在還記得打完後手掌發麻。
右手微微曲攏,好像把什麽虛虛攏在手心。當年還那一巴掌,是有原因的,不光是為他男人面子,包括不許青娘帶走一文錢財,都是有原因的。
他知道青娘作為家中獨女,被岳父男兒一樣教養,金枝一樣嬌貴,養成很能幹又有主見的性子。因此在青娘不願意退讓時,為了折服她傲骨,他才還她一巴掌,想讓她知道自己沒有那麽金貴。
同樣的道理,不給她一文錢,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離不開他,更何況他們還有兩個孩子。
只是誰知道青娘一去就是六年,抛下孩子和他。心裏漫過陣陣酸澀,魏文昭強迫自己從往昔走出來。
現在他要做的,是解除青娘對他的怨氣,然後夫妻和睦。
想到夫妻和睦,魏文昭眼裏染上淺淺笑意,後天吧,等後天聖旨下來,先給青娘驚喜——不再是妾;再解說當年自己心境,一切都會好的。
想到要剖析自己當年那點小心思,魏文昭少有的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對女子用心計不大好,但現在挽回夫妻情分比較重要。
第二天,魏文昭先去華年小築看女兒,魏思年身上漿包已經坐痂,只等痂落就好了。
安慰女兒幾句,魏文昭才轉身去映霞苑,去映霞苑路上,看見個意想不到的人。
慶郡王身邊大太監,張喜來從東院出去。
魏文昭笑了,曲指敲一下自己額頭,現在的青娘不是當年,她肯定早就知道朝會結果,知道自己為她請封诰命的事。
拿的可真穩,昨晚竟然半分神色不露。和當年活潑的性子完全不一樣了,不過魏文昭還是喜歡的。
知道要封夫人,還要趕自己走,女人吶……魏文昭無奈笑着搖頭。
不過既然青娘喜歡和自己耍花腔,魏文昭想了想心裏也有了主意,本官就陪你過一套如何?
看你這映霞苑留不留本官……這個客。
魏文昭收起臉上躍躍欲試,想要一較高低,又篤定能贏的笑容,負手邁進映霞苑。
映霞苑看見魏文招進來,從廚娘到丫鬟,一個個都是防備神色。
褚青娘坐在圓桌邊,淡聲:“魏大人過來有什麽事兒?”
魏大人?聽青娘這麽叫,還蠻有意趣,魏文昭施施然坐下,笑道:“昨天雲兒說他要考武舉,你覺得怎麽樣?”
原來是商量兒子的事兒,青娘改了神色,手肘放在桌上仔細想了想:“考不考武舉不好說,但是雲兒确實在武學上有天賦。”
竟真有天賦?魏文昭沉吟,手指無意識在桌上摩挲。褚青娘看見了,擡下巴示意譚芸芬上茶,摸着茶盞沿兒思索,是魏文昭小習慣。
手邊觸碰到溫熱茶盞,魏文昭愣了一下神,擡眼看褚青娘,眼裏自然而然含着笑意,那是相伴多年養成的默契。
褚青娘目光變得清冷疏離,魏文昭想起來,他們夫妻還在耍花腔較量呢。
垂眼看一下手裏茶盞,耍花腔嘛,再擡眼魏文昭恢複從容:“大虞封爵,除我外,都是以軍功進封。”
魏文昭食指敲了敲茶蓋‘叮叮’兩聲脆響,神色多了兩分思索:“實際上,如果雲兒真有這方面的天賦,倒是天助魏家。”
雖然京中勳貴子弟,大都丢了勤武之意,但如果魏思雲能憑一杆槍,闖入勳貴眼中,多少就有些一體的意思。
思量不過一瞬,魏文昭接着說:“因為伯爵府,本來就有去兵營的名額。”
青娘聽得眼睛發亮,魏文昭微微一笑,索性給她開始講:“伯爵按例有一個四品将軍,可雲兒如果真有天賦,直接領銜進兵營,不如走武舉正統進身。”
褚青娘明白了魏文昭言下之意,如果因襲進軍營難免烙印,二世祖纨绔什麽的,可如果思雲能憑一己之力,正統進身再領四品将軍,那麽必然讓人另眼相看。
而且永嘉伯府這塊招牌更穩。
這件事其實是極好的,既可以讓思雲做喜歡的事,也可以讓永嘉伯府穩固,将來好成為女兒儀仗。
魏文昭看着青娘斂目思索的樣子,只覺得新奇可愛,以前青娘最喜歡一邊梳發,一邊思索。
一別多年,原來有些小習慣變了。
看青娘思索的差不多,魏文昭又跟着開口:“如果雲兒要走武舉,很多事必須改變,你給他找的武學師傅怎麽樣?”
褚青娘收回思緒,答道:“原是一個走镖師傅,腿上受點傷,在青淮一帶還算有點名氣。”
“不行,武舉比試必須正統,弓、馬、刀、槍,都有指定路數,”魏文昭想了一息,吩咐魏奇“讓藍将軍過來。”
藍将軍藍世玉,是伯爵府護衛首領。
“是”魏奇領命出去。
魏文昭又對褚青娘說:“還要請那個武學師傅過來,雲兒進度如何,還有到底能不能走武舉,都要仔細商議。”
褚青娘聽了吩咐珍兒:“你去吩咐馬朝,立刻去商行把師傅請過來。”
“是”珍兒屈膝領命。
待珍兒’嘩啦‘掀竹簾出去,屋裏又出奇陷入安靜。屋外的陽光一片片照進來,在地上桌上打下一塊塊光影。
竹皮黃的木色家具,隔斷、桌椅一樣一樣靜靜矗立。
魏文昭輕輕笑了笑:“褚老板,這會兒時間,能留本官坐一坐?”
來回不過小半時辰,确實不好趕人,褚青娘起身:“大人随意。”
說完轉身去裏間,拿起給女兒做的衣裙一針一線縫制。
魏奇從懷裏掏出吏部舊日卷宗,雙手奉給魏文昭,魏文昭接了跟着進去,往羅漢榻上一靠,一壺新茶一卷書慢慢翻看。
“中午加一份槐葉冷淘,許久沒吃了。”懶洋洋聲音,伴着翻書聲。
褚青娘停下針線擡眼,眉目清冷打量魏文昭,魏文昭恍若未覺慢慢看手上書冊。
中午要先跟武學師傅、藍将軍,商讨魏思雲武學一事,吃完飯需要看兒子親自演練。這事關乎思雲将來要走的路,必須慎而又慎,确實不好在這節骨眼和魏文昭計較。
擡眼吩咐旁邊譚芸芬:“吩咐廚房,今天中午加一份槐葉冷淘。”褚青娘說完,繼續低頭一針一線,給女兒縫制裙子。
譚芸芬看看魏文昭,魏文昭在窗下怡然自得。真不要臉,譚芸芬抿嘴,低頭對褚青娘屈膝領命:“是”。
悠悠日光,魏文昭端起茶水抿一口,放下看一眼褚青娘,低頭做針線的青娘,脖頸彎出一個美麗弧度。
魏文昭嘴角勾起,重新把目光放回書冊。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娘停下手中針線擡眼,神色複雜看向魏文昭,他已經把所有神思放在書冊上。
哎……一聲嘆息并未出口,卻已消散在心中,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你我再無可能?
華年小築,魏思年靜靜躺在床上,偏頭看地上日光影子。那影子從紗窗進來,霧蒙蒙的,偏又被梳妝臺前的高背椅,隔成寬窄不一的光影。
看久了,看不到日光移動,卻會眼睛酸澀,但要是留心就會發現,影子和磚縫的距離不一樣了。
許是當自己睡着了吧,屋後又傳來嬷嬷們竊竊私語:
“哎……夫人也真是狠心,二小姐都沒了,也不說回來看一眼。”
細細碎碎的聲音,很像老鼠淅淅索索動的感覺,說清晰又說不上在哪兒。
“也不能怪夫人,畢竟小少爺更金貴。”
是啊,魏思瑞更金貴,比她們姐妹倆加一起都金貴,魏思年已經知道了。
“再金貴也不是這樣的,前幾日小姐多思念夫人。”另一個嬷嬷壓低嗓音抱不平。
是的,前些日子,她忽然很想念母親,畢竟雙生的姐姐沒了,她自己也差點死了。她撒嬌求嬷嬷們寫信,讓母親回來看一眼,隔着窗戶看一眼就行。可是母親沒回來,只讓她好好養病,別留下疤,将來不好嫁人雲雲。
魏思年知道自己已經留下疤了,在她生死之際,手腕有,額上有,上唇尤其多,有五六個。
可是比起死去的姐姐,這又算得了什麽。
魏思年終于放棄地上椅子縫裏的光影,改看帳子頂,她又想起那縷幽幽香味。
好像是什麽木草香味,似乎很普通,仔細聞卻很好聞,香香的像梨花又像香木。
她知道是她救了她,是她照顧了她三天,那三天她其實有清醒的時候,可她不好意思睜眼叫一聲‘姨娘’,說一聲‘謝謝’
那是大姐的母親,是原來的夫人。
閉上眼,鼻端似乎又聞到那縷香味,魏思年眼角流下一行淚,謝謝,
對不起,
對不起,我娘搶了你的正室之位。說不出口,只能放在心裏,一點點讓愧疚腐蝕自己。
映霞苑,藍世玉仔細看魏思雲演完一路槍法,又捏了捏他渾身骨骼,對魏文昭抱拳:“天才不敢說,但大公子确實适合練武,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魏思雲驚喜炸了:“爹,聽到了吧!我以後在也不用去學堂了!”
魏文昭心裏高興,但還是板着臉斥責兒子:“昨天怎麽教你的,勝不驕敗不餒。”
“哦”魏思雲立馬挺胸站好。
到底是件喜事,魏文昭和緩臉色:“知道後邊是什麽嗎?”
後邊還有?魏思雲明亮的桃花眼,一閃一閃看着自己父親,魏文昭笑着訓斥:“問你娘去。”
魏思雲立刻蹦起來,纏着褚青娘笑鬧:“是什麽,是什麽?”
褚青娘笑着抹掉兒子額頭汗珠,滿眼驕傲慈愛:“心有驚雷,而面如潮平者,可拜上将。”
“哇!我可以做大将軍。”
魏文昭眼中含笑,看着兒子圍着妻子笑鬧,明天,明天聖旨就來了,明天我們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