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青娘”
這聲音, 魏文昭。褚青娘動作頓了頓放下藥棉, 吩咐一直小心壓着魏思年的兩位嬷嬷:
“屋子不能太憋悶,也不能大通風,必須十二時辰睜着眼看護,不能為省事捆着她,免得破了漿包将來落疤。”
“是”兩個嬷嬷連忙應道,其實這活看着輕松做起來十分累, 可二小姐殁了, 三小姐再出事,她們這些下人也別想活了, 最起碼別想在伯府活了。
其中一個嬷嬷, 讨好的的問:“青姨娘明日還來嗎?”
伯府的人起先還跟着呂頌, 叫一聲宜人,後來改成褚姨娘, 這一年又改成青姨娘。不知道呂文佩怎麽想的,不過褚青娘一律淡然處之,或者說根們沒往心裏去過。
“不來了, 你們按着藥方, 仔細照顧三小姐。”
安排完這邊, 褚青娘才起身緩走兩步, 微微屈膝見禮:“魏大人忙,我先告退。”
魏文昭也沒多留,笑着看她掀竹簾出去,才回頭對兩個嬷嬷吩咐:“有事還去找她。”
再看到床上女兒, 滿臉漿包微微泛光,魏文昭嘆口氣,他的思華才不到八歲就沒了。心抽搐了一下,魏文昭走到床邊坐下,端起青娘放下的藥碗,一點點給女兒塗藥。
褚青娘清洗換衣完畢,回到東院,原峰正坐在院門裏,拿着一本書在看。
院裏丫鬟婆子先前還議論過:“一個馬夫整天坐在院門口看書,不知道的還以為考狀元呢。”
可褚青娘知道,原峰不考狀元,他看的書涉及各方面,比如絲綢織造、品鑒;比如瓷器制造、品鑒;比如《西游雜記》等等。
全是和褚家生意有千絲萬縷關系,這些書她也經常翻看。了解境內境外風土人情,了解各種貨物鑒賞、産地等等。
褚青娘最近在看的,是西域珠寶香料,前些日子他們商行通過關系,給宮裏進獻了一味西域藥油,退燒效果極好,不知能不能打開一條皇商之路。
“主子”原峰見褚青娘回來,起身恭敬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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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褚青娘颔首示意。
這個男人明知道馬大奎的事,還是義無反顧找到京城。在譚芸芬如實相告時,對着譚芸芬深揖,感謝她為原家女兒舍身飼虎。
惹得譚芸芬哭成淚人,卻把妻子抱進懷裏一點點安慰。在原峰眼裏譚芸芬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柔韌、忠誠、堅強。
這才是男人,義氣、擔當、血性、柔情,褚青娘很欣賞原峰。而這男人也确實優秀,蟄伏三年不憂不喜,按着青娘給的方向努力充實自己。
從不問主子到底準備讓他做什麽。
青娘回到自己院裏,譚芸芬正在逗虎哥兒玩。虎哥兒兩歲多,是原峰和譚芸芬長子,長得虎頭虎腦。原本被娘抱着夠海棠果,看見褚青娘進來,臉上小肥肉笑得擠成一團。
“奶奶抱、奶奶抱。”兩截白藕似的小肉胳膊,長長伸着,小肥身體都快斜出譚芸芬懷抱。沉甸甸的小家夥,譚芸芬使了一把子力氣,才給扥回來。
褚青娘笑:“奶奶才從疫症院子出來,可不能抱你。”
“奶奶抱、奶奶抱。”小家夥高興的小屁股一墩一墩,譚芸芬實在抱不住順手放他下去。
孩子一離懷,譚雲芬跟卸下擔子似的,身上一陣輕松:“虎哥兒也種過,還小熱一回咱不怕。”
話沒說完,小肉墩已經沖過去,抱住褚青娘腿彎,笑的哈喇水直流:“奶奶抱虎哥兒。”
“那也要小心”褚青娘叫小丫頭帶虎哥兒玩,譚芸芬則伺候她再次沐浴。
青娘阖眸倚在浴桶邊緣,浴桶裏加了幾滴按西域法子,蒸餾出來的百花香精。
和大虞香粉、香囊、花露完全不同,香味更加悠遠綿長。
譚芸芬一邊給褚青娘擦拭,一邊贊嘆:“奶奶這身皮子絕了,誰敢相信奶奶有三十二?”一邊說還一邊按了按,光滑飽滿充滿彈性。
譚芸芬撇嘴,比呂文佩那軟白模樣強太多。
褚青娘沒睜眼,笑容恬淡:“是你按摩手法學的不錯。”
原峰看《西游雜記》上記載的一個西域宮廷法子,譚芸芬就掏弄出來,變着花兒的實驗,還真讓她倒騰的不錯。
沐浴完,譚芸芬給照例給做了一個全身按摩,整個大虞能享受到的,恐怕也只有褚青娘一人。
做完全身毛孔都開了,褚青娘惬意起身道:“從商行調兩個可靠嬷嬷過來,以後映霞苑自己開竈。”映霞苑就是褚青娘住的院子。
“怎麽好端端自己開竈,奶奶不是說怕呂家……”譚芸芬話沒說完,但意思到了。
“以前怕,現在不怕。”三子珍商行,跟各貴戚關系良好,如果皇商一事能成,就是魏文昭也可以不搭理他。
褚家終于可以慢慢亮出利刃了。
“你跟阿原說一聲,從商行另調車夫過來,讓他去商行行走,給自己找一班人馬,如果不夠也可以去人市購買。”
褚青娘說的平平淡淡,譚芸芬卻聽得心縮成一團,亦步亦趨僵硬的跟着主子。
不是害怕是緊張,緊張的呼吸都不會了,就怕自己一個呼吸聽錯音。
褚青娘淡聲:“西域通京城,褚家第三路掌事,就是他了。”
褚家第一路:北境通懷安,掌事程萬元,程萬元也是褚家大掌事。
褚家第二路:懷安通京城,掌事程望煥。
褚家第三路,已經醞釀三個月了,和燕州蔣家、王家、勝水程家、泗濱馮家、江晏唐家,泰祥晉家反複商議。
因為是新開商道,七家家主各帶心腹,在京城磋商月餘,商定貨物分類比例,簽訂契約等等。
陸家沒參與,陸華安是儒商,既不探索也不貪利,他選擇把自己繭綢廠做大做強,成為褚青娘最強健的絲綢貨源地。
因此西域商路,褚家在絲綢類,獨占百分之八十份額,剩下是中藥香料。
譚芸芬撲通一聲跪倒,拿頭給地上磕:“奶奶大恩大德,我跟峰哥做牛做馬報答!”
一路掌事!他們兩口子暗地裏做了多少回夢!
此時的魏文昭還不知道,褚青娘的生意到底有多大,只知道她從懷安到京城做些跑船生意。
而這一切褚青娘将慢慢揭開,讓自己贏得女兒婚配的話語權。
晚上兩個孩子回來吃飯,褚青娘看見雲哥兒換成素服。是的,思華殁了,那是思雲的異母妹妹。
最近幾年呂氏不知為什麽,慢慢有些左性,拘着自己女兒,不許和思雲親近。
真不知為什麽嗎?褚青娘笑自己,不就是因為思雲快十二,夠年齡請封世子,可呂文佩的兒子才四歲多。
思雲心大不計較,念着兒時情分替妹妹素服,褚青娘就讓人把菜換成素菜。童兒沒換衣裳,但吃素菜也沒說什麽。
思雲惋惜妹妹,但更心疼自己娘,尤其一年一年大了,越發明白父親和夫人對不起娘親,因此變着法兒逗青娘開心。
“姨娘,先生說二弟能讀《尚書》……”本來是想讓母親開心,可是說完,魏思雲自己蔫兒了,他《孟子》還沒讀完。
褚青娘無奈摸摸兒子頭,她和魏文昭讀書都能一通百通,思穎、童兒也是舉一反三,唯有長子讀書不開竅。
雖然無奈,褚青娘臉上卻沒表現出來,而是笑着問:“最近幾日槍法練得怎麽樣?”
說起這個,魏思雲立刻眉飛色舞起來,他喜歡舞槍弄棒,飯廳裏氣氛熱絡起來。
夜幕慢慢降落,青娘随手做些針線,噙着笑聽童兒給哥哥講課業,安置孩子們歇下,自己才回屋休息。
每一天、每一天,這樣的日子安穩祥和,她過了三年多。
……
“啪啪啪”焦躁的拍門聲,催命一樣一陣急似一陣,驚得黑夜裏人心亂跳。
“誰!出什麽事了?”譚芸芬先披衣出來問,然後是珍兒。
褚青娘早在黑夜裏睜開眼,難道船運出問題了?思穎!立刻披衣起來,繡花鞋都沒穿光腳往外跑。
“是我,呂頌。”聲音裏都冒着急火。
褚青娘卻驀地放松身體,才發現自己忘了吸氣,轉眼看見童兒也披着衣裳從廂房出來。
譚芸芬一聽是呂頌,就沒好聲氣:“大半夜催命呢?有什麽事找魏大人去,再不濟快馬去莊子找你們夫人。”
譚芸芬說完院外沒了聲響,褚青娘覺得腳底冰冷,十根指頭動了動,對童兒笑道:“早點睡,沒事。”
沒事兩個字剛說完,外邊呂頌聲音就尖利起來,仿佛不要手掌一樣拍門:“宜人,快開門救命啊,三小姐燒的厥過去了!”
這應該是剛得的消息。
褚青娘沒說話,先回屋穿好繡鞋,腦子裏無數念頭閃過,才走出屋子朗聲道:“事情緊急,你該立刻去請京城名醫,再者三小姐的事,找你們大人更合适。”
“奴才早派人去了,可是沒用啊,藥汁兒都灌不進去,老爺……”呂頌顯得六魂無主,光聽聲音就知道哭成什麽了,“老爺入夜就出去了,這都子時了還沒回來,宜人救命啊……”
魏文昭有為尚書的事忙碌去了。
院子外是男人悲怆的哭聲,褚青娘下意識擡頭看廂房屋檐下,童兒靜靜站在,只看着自己不說話。
那是有他一半血緣的妹妹,褚青娘看着兒子。
童兒似乎讀懂了母親的意思,走過來抱着娘的腰蹭了蹭。這幾年按着程先生的法子,童兒長高許多,但比同齡孩子,還是略微顯得矮一點。
“娘,你常教我們做事先問心,不用管童兒怎麽想,童兒只願娘高興。”
好孩子,一股暖流在青娘心裏升起。
譚芸芬一邊罵一邊過來:“奶奶別理他,這種砸腳甩鍋的事,就來找奶奶。”
“不去,就不砸腳不背鍋嗎?”褚青娘問。
呂頌大半夜在外敲門,不去褚青娘就是鐵石心腸,而魏思穎回來就要說親。
譚芸芬這才發現青娘為難處:“可是去了,奶奶也沒法子呀……”
褚青娘看着拍的震天響的門,淡淡道:“真的沒法子嗎?”
譚芸芬一愣,立刻反應過來,直覺就是反對:“不行,那東西多珍貴,咱們也統共只有一盒。”
“西域通商後就沒那麽珍貴了。”褚青娘還看着院門,院門外呂頌哭的嗓子都啞了,他是真的沒主意了,要是雙胞胎都……
“宜人,求您坐鎮,到底一屋子奴才不頂事,哪怕萬一……”呂頌頓了頓哭吼“那也是一條人命啊……”
珍兒顯出些憐憫之色,踅摸過來:“奶奶……”可憐可憐吧,就像當初可憐珍兒。
這孩子受過那麽多罪,卻最是個心善的。
收起百般念頭,褚青娘快速安排:“阿譚去拿藥,童兒去睡覺,珍兒守門。”
燈籠照亮夜色,褚青娘在一堆人簇擁下,急匆匆趕到華年小築,裏邊已經全亂了,哭的、鬧的、掐人中的,請來的大夫唉聲嘆氣,讓準備後事的。
褚青娘穿過亂人,仿佛自帶清風和定力:“屋裏所有蠟燭點亮用銅鏡反光,閑雜人全部出去,先生也請到外邊再斟酌方子。”
褚青娘再看到魏思年,凡露出的漿包全部锃光瓦亮,手腕腳腕好些漿包破了,臉上也有尤其嘴邊最多。整個孩子燒的毫無意識,只是手腳身體不停抽搐。
再顧不上別的,青娘掏出藥膏,太陽穴、額頭、腳底湧泉,後頸大椎穴,一遍遍塗抹……
夜歸的魏文昭聽到消息顧不上疲憊,一陣風樣沖進來,看見褚青娘正在忙碌。
明亮的反光之下,額頭汗珠晶瑩。
“小心托着,務必不能碰破漿包。”雖然汗珠點點,但是話語溫和平緩,自帶安定人心的作用。
魏文昭悄悄支走婆子,自己接手女兒,配合青娘動作。
一盒藥下去大半,魏思年的高熱終于退下去,小身子軟軟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青娘籲口氣:“熬點清淡米粥,給三小姐喂下然後再服藥。”
“辛苦你了”魏文昭在她身邊低聲。
褚青娘這才回過神,不動聲色起身錯開,卻被魏文昭拿走床邊藥膏:“這是什麽?”
放在鼻端聞了聞,清涼中有股怪異的味道,魏文昭心生奇怪又聞了聞,忽然驚訝道:“西域退燒油,你怎麽會有?”
不對!魏文昭又想起來:“你從沒出過天花,為什麽不怕?”
更深一層,魏文昭悚然而驚:“你沒讓雲兒、過兒避痘,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