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魏思穎在院子裏踱來踱去, 不時焦急的向門外張望, 她知道母親又去找父親了,為着她的事兒。
雨過天青色的絲帕,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無意識絞緊,天青色絲帕繃的泛白,一截指尖卻一點點泛紫。
如意看的心疼,剛要提醒小姐, 就看見魏思穎定住了, 一雙眼緊緊盯着院門,連呼吸也不忘了, 企盼、害怕、緊張定格在臉上。
如意順着魏思穎目光看過去, 看見褚青娘站在門口, 看見她笑容溫和卻有大海般深遠,看見她……點頭。
點頭!
“……”魏思穎愣了下, 歡呼一聲扔掉帕子,飛過去撲到母親懷裏:“娘~”
絲帕在天空舒展,絲滑漂亮的帕子飄呀飄, 天青色底子上鳳凰于飛。
“你太厲害了~”魏思穎開心的眼角沁出淚花兒。
“太厲害了~”魏思穎抱着娘, 兩只腳興奮的碎碎跺, 跺的青娘搖搖晃晃。
青娘笑:“去玩吧, 去河海江湖看一看,停一停。”
魏思雲知道了也想去,可惜他才八歲還得好好讀書,只能纏着青娘許下很多好吃的, 嘟嘟囔囔拿食物慰藉自己空虛的心靈。
童兒倒無所謂,他只想跟着娘,而且先生講學很有趣,比阿鳳嬸嬸逛街有趣。
魏思穎要去懷安,青娘就不會再瞞着她自家生意,看見母親制作的十餘本絲綢冊子,每本都有将近兩寸,魏思穎深深的震撼了。
她把自己去年冬春的衣裙全翻出來,給褚青娘看,把自己知道的都講給母親聽。
母女倆事事商量,譚芸芬看的心裏高興:“穎姐兒真有心,可是看去年的有什麽用。”
‘穎姐兒’是魏思穎讓叫的,這是對母親左膀右臂的尊敬。
Advertisement
“譚姨這就不懂了”魏思穎從衣料擡頭,揚起下巴驕傲道“去年流行今年就不會流行了,尤其去年越熱的今年越冷,所以織造時得避開那些花色。”
褚青娘意外的看了女兒一眼,笑道:“沒想到穎兒倒有一顆經商頭腦。”
“這就算就經商頭腦了,這不是明擺的道理嗎?”魏思穎有些懵,然後立即反應過來是自己聰明,纏着褚青娘撒嬌“姨娘快誇我,誇我,我喜歡聽誇獎。”
褚青娘被女兒搖的晃來晃去,笑着想了想:“好,聽着啊。”
魏思穎不晃了,放下胳膊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瞅着母親,像是等肉骨頭的小奶狗。
青娘忍住肚裏好笑和捉狹,擡手順了順女兒略略淩亂的腮發,看着女兒明亮的眼睛,因為興奮紅撲撲的臉蛋。
手撫上穎兒眼邊,溫和的聲音緩緩響起:“我家穎兒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笑的時候像是星星在裏邊閃爍。”
魏思穎笑眯眼。
“我家穎兒有一顆長姐的心,對着弟弟們再兇,心裏也都是關愛縱容的。”
魏思穎像是泡到了蜜罐裏,整個人都甜甜軟軟,靠進褚青娘懷裏:“娘~”
青娘輕輕環着女兒:“我家穎兒聰明的,十八條街的女孩兒都比不上。”
這話好像有點不對味,魏思穎心裏疑惑,剛要起身就聽母親繼續溫和平緩道:“聰明又漂亮,跟個小仙女兒似的。”
心裏像是灑下一把糖霜,魏思穎又美滋滋靠在母親懷裏愛嬌:“娘~”
“這麽美麗有聰明的小姑娘,世上真有嗎?讓姨娘看看。”褚青娘把女兒從懷裏撈出來,擡起女兒尖俏的下巴颌,“這世上真有這樣美麗聰明的小姑娘嗎?”
魏思穎對上母親眼睛,仔細辯了辯,母親這眼神……
褚青娘一幅‘假惺惺’十分誇張的表情:“世上真有這麽聰明漂亮的小姑娘啊~”
魏思穎終于看清了,什麽溫柔慈愛,明明就是捉狹!一跺腳:“娘!”重新紮進青娘懷裏,嬌嗔,“讨厭!”
嬌嬌嗔嗔的一點力氣也沒有,就算看不到,也能想到小女兒嘴邊宜嗔宜喜的表情。
……
八月底褚家第一批貨到,褚青娘帶着譚芸芬親自到碼頭迎接。京城的碼頭遠比懷安熱鬧,大小船只林立,高高的桅杆收起的風帆。船上岸下南北管事貨物交接,腳夫們搬着、扛着貨物上上下下。
褚家貨物只有一倉,租的別家船隊北上京城。譚芸芬在褚青娘身後踮腳張望:“程管事說是是安家船隊,說是一艘三帆大船。”
“是,安家船隊在運河走了十幾年,這幾年換了大公子主事,更加沉穩可靠。”青娘一邊說,一邊往北邊江面看,将來生意做大,褚家也需自建船隊。
江邊一艘三帆船越行越近,船上一個大大的安字,譚芸芬興奮:“來了,來了,奶奶你看,船上那個拼命揮手的,是不是程管事?”
離的還有些遠,不過褚青娘也覺得像:“可能吧,看身形。”
帆船一點點入港,下帆、轉向、抛錨、搭跳板,岸邊人手忙亂,主仆兩人往遠處避避。
“芸芬!”一聲遏制不住的驚喜,有男人等不及船靠岸,大跨步跳下船飛奔過來。
“峰……峰哥……”譚芸芬當即癡了,腿一軟就要軟倒在地,褚青娘來不及反應,就被風一樣男子掠過!
“芸芬!”譚芸芬被飛奔來的男子抱了一個滿懷,“芸芬!”
譚芸芬還是癡癡的,渾身軟綿綿使不上力氣,只是眼淚彌漫了視線,鼻頭通紅雙唇顫抖着:“峰哥。”
褚青娘在旁邊看着,看‘峰哥’雙臂如鐵,将譚芸芬緊緊收緊懷裏。
這人大約就是妞兒爹吧,潞安原府二管事原峰吧。
“主子”程望煥下船,走到褚青娘面前行禮。
褚青娘回過神,對程望煥微微一笑:“辛苦了。”
程望煥也是激動揖手道:“恭喜主子,魏老爺榮升戶部侍郎。”實權派,對他們褚家助益很大。
褚青娘微笑道:“信上說陸二管事也來了?”
程望煥看一眼還癡癡相擁的兩個人,想了一下請褚青娘上船,邊走邊說:“那是遂意爹爹,和遂意母女一起發賣,只是中途被拆開了,好不容易自贖自身找到懷安。”
能自贖自身,還能找到懷安,也算有點本事,褚青娘點點頭,就是不知道他接下來什麽打算。
想來程望煥也不知道,因為他換了一個話題,略帶激動道:“永嘉伯、再加上戶部侍郎,這兩樣很打眼了,不如小的給蔣家去信,看他們有沒有興趣。”
這件事青娘反複想過,程望煥再提出來還是又想了一遍,最終搖頭拒絕:“上杆不是買賣,再說咱們本錢不夠,主動搭上有什麽用。”
是的,如果主動搭上,他們雖然可以提供運輸關卡通暢,但蔣家做那麽大,自然也有自己門路,一換一,再想別的利益也是不能夠,就算他爹在北境人脈極廣,也只能先壓一壓。
程望煥還在想,褚青娘卻反複想過:“不過先生在北境有極廣的人脈,蔣家未必不動心。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賺錢,最快速度賺出更多本錢。”
“主子說的是。”
兩人邊說邊聊走進貨倉,陸二管事急忙迎上來揖手:“褚娘子,這次真得麻煩您了。”
青娘打眼一看,成捆的麻布包一摞摞直到倉頂,這麽多?
陸管事看出褚青娘眼中疑惑,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去年秋冬和今年春上積壓的,老爺說反正是一趟貨錢,就都拉來了。”
程望煥也有些為難:“我爹說懷安和京城偏好不同,這匹絲綢恐怕不太好處理。”
陸二管事滿臉愁雲:“這一來一回運費不少,如果不是懷安那邊實在吃不下,也不會來這一趟。”
青娘看着貨堆問:“多少匹?”
“兩千五百六十八匹。”二管事急忙回答。
“樣布給我看看。”
跟來的夥計連忙取出樣冊,青娘走到倉外一一翻看,二管事貓着腰眼含希翼的看着褚娘子。
合上樣冊,心裏把這些日子跑的鋪子劃拉一邊,褚青娘笑道:“這批貨我底價要了。”
“什麽!”二管事先是一驚,然後深揖到地,“多謝褚娘子。”底價要了,陸家就不用出傭金,刨去運費還有得賺!二管事怎麽能不驚喜感激。
程望煥要着急,賺傭金多好,不用本錢穩賺不賠,要知道這批貨沒那麽好處理。可看着家主笑微微的樣子,程望煥把所有驚呼壓到心裏,等着家主安排。
褚青娘帶着程望煥下船,條理清晰安排:“先去慕雅閣,請他們來提茶葉,然後定倉庫絲綢上岸,再然後你去草紙街陳記綢緞莊……”
連說三個地方,青娘才停下:“他們都是談好有預定的,拿了樣布請他們看,可以就直接過來提。然後還有……”
又說了六七家鋪子:“前三家喜歡低廉價位,後四家喜歡南邊花色,你拿着樣品着重跑一跑,再有問題回來找我。”
“是!”程望煥挺胸抱拳,難怪主子敢底價要了,原來早有成算,這筆買賣和空手套白狼有什麽區別?
不!有區別,幫了陸家一個大忙!
因為青娘事先足夠的用心,陸家絲綢銷售一磬,京城貧下百姓過年有了新花色,陸家積壓沒賠小賺,至于褚家……
歸程船頭,程望煥一身嶄新綢袍,精神軒昂對着魏思穎笑勸:“大小姐還是回艙吧,船頭風大。”
魏思穎像飛出牢籠的鴿子,迎風站在船頭,聲音清脆歡快:“許叔,懷安好嗎?”
“好!”程望煥想着懷安重新運籌帷幄的父親;想着包袱裏家主用心血準備的厚厚樣冊;想着懷裏五千銀票;聲音迎風而動,“再好沒有的地方!”
轉過年,積雪還在屋頂,檐下冰溜子剛開始滴答,穿着狐裘的蔣家找來了……
時間‘嗖忽’又是三年過去,到了天佑十八年。
又是一年最好的日子,院子裏樹木新綠,薔薇花香郁撲鼻,珍兒已經換了夏裝,身姿靈巧的跳上臺階。
她是青娘兩年前從街邊買回來的,原本是雜技班的,為了鑽桶餓的細瘦,背地裏還挨鞭子,青娘看的可憐,就買回來了。
買回來就是個細瘦條兒,養了兩年才堪堪能看,但腰身也不過和十三的孩子類似。
“奶奶,大小姐來信了!”竹簾嘩啦啦響,珍兒喜笑顏開舉着信蹦進來。
譚芸芬笑道:“奶奶念了好幾日,可算盼來了。”三四年過去,譚芸芬比以前顯得富态些,臉盤白皙豐潤看着和氣許多。
褚青娘打開信看了幾行就笑了:“穎兒下個月跟船回來。”
“可不該回來了,快十六的大姑娘了。”譚芸芬笑。
永嘉伯府三所院子,西院雖然精致,還住着兩位小姐,但總是少些意趣;主院則更奇怪,夫人獨享老爺寵愛,可是說受寵吧,也不見多鮮亮;說莊嚴吧,又不是哪兒味。
倒是只住了姨娘的東院,一年四季葳蕤鮮亮,也說不上為什麽。大約公子們活潑,也大約姨娘總是笑微微,不緊不慢把日子調弄得舒心?
連東院的丫鬟,也比別處鮮亮活潑些。園子裏打理水榭戲臺的兩個丫鬟,這會兒沒事,圍着檐下黃莺,一邊逗一邊八卦。
“下個月三子珍有船隊進京,咱們去看看?”綠色比甲的丫鬟慫恿。
三子珍商行,這兩年京城異軍突起的商行,涵蓋瓷器、茶葉、絲綢、異域珍寶、香料,只是一直沒人知道幕後老板是誰,只憑名字猜測,大約家裏有三個孩子?
“看也買不起。”紅比甲的嘟嘴懊惱。
綠比甲噗笑:“誰讓你嘴饞,一分月例也攢不下。”
那個本來就懊惱,這下被接了短兒,按住這個就撓癢癢,兩個小姑娘正鬧得嘻嘻哈哈。
“幹什麽呢!”一聲呵斥兩個丫鬟吓了一跳,連忙規整站好,悄悄擡頭觑見是呂大管家,正要笑着讨饒,看見管家腰間白孝,吓了一跳連忙跪下,哆哆嗦嗦說不出話。
呂頌冷哼一聲也不解釋,急急忙忙往褚青娘院子去,等不及珍兒打簾子,自個兒打簾進去就哭了,跪在青娘面前:
“求宜人去看一眼吧,二小姐殁了,三小姐也難熬……”呂頌一頭磕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
前些日子思華、思年出天花,呂氏怕染給瑞哥兒,帶着人遠遠避到莊子上去了。
竟然殁了,褚青娘有些呀然,她對那兩個女孩兒不熟,算起來應該七八歲。呂文佩不在,魏文昭……褚青娘知道他最近在忙什麽。
院裏算來算去,竟只有她能主事,褚青娘沉默了,她并不想管呂文佩和魏文昭的孩子。
“宜人,求您去看一眼吧,奴才……”呂頌痛哭流涕“奴才實在擔待不起了呀……”七尺男兒跪地哭求。
魏文昭、呂氏雖然讓人不齒,可孩子有什麽罪過,更何況這幾年呂頌對自己一直恭敬有加。
褚青娘站起來:“走吧,我随你去看看。”
魏文昭一身疲憊回來,朝中忽然空出一個吏部尚書位置,他正是努力時,偏兩個女兒齊出天花,呂氏又帶着思瑞避開。
回來顧不上換衣裳,就往女兒院裏去,他小時候出過倒不怕這個。
呂頌早等着,見他回來急忙迎過來:“老爺,奴才該死,沒照顧好二小姐,二小姐殁了……”
魏文昭心頭一痛,身體晃了晃,魏奇連忙在後邊扶住:“老爺?”
魏文昭定定神站直,擺手道:“沒事,就是有點累,我進去看看,你們在外邊等。”
華年小築綠蔭依舊,只是變得分外安靜,廊下幾個熬藥丫鬟,見主子進來,連忙起身束手而立,并不敢吭氣。
魏文昭掩下心疼、疲憊,換成溫和神色打開竹簾,屋裏不再是撲面而來的酸腐熱味,窗戶都打開了,只是多隔了兩層紗。
褚青娘坐在床邊,輕輕給孩子塗藥,半邊側臉安寧祥和:“年姐兒不怕,痘娘娘在這兒,大小瘟神都退散~”
時光恍惚,魏文昭似乎又回到過去,那一年妞兒出疹子,青娘就是這樣輕哄。
記憶忽然變得十分清晰,清晰到,他記的青娘口中輕輕呼出的氣,呼到女兒臉上、脖子上,給女兒止癢。
記的她幾絲腮發,在耳邊輕輕微拂,襯的她如瑤池仙子。
記得她回頭看見自己,笑眼微彎,記得她說:“別擔心,妞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