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燭光暈黃妝臺, 栀子花香悠悠浮動, 譚芸芬手裏拿着大塊棉布,包着青娘頭發,一點點往幹絞。
手上忙碌,嘴裏也沒閑着:“有主子送去的銀子,大小姐手頭可算能松一點,小姐那屋子看的奴婢心酸。”
青娘坐着不說話, 只想着女兒十分規整, 卻空蕩蕩的閨房。
譚芸芬抱怨:“什麽欽差什麽重臣,大小姐手頭那麽緊都看不出來嗎?別說女孩兒家雜七雜八小玩意兒, 屋裏連多一塊絲帕都沒有。”
何止絲帕, 連多一根紮頭發的緞帶都沒有, 褚青娘盯着妝臺一點暗光不言語。
主子不說話,譚芸芬也不介意, 兩只手順着棉布一點點往下擰,自顧自想東想西:“大小姐那傻心思,奶奶想出來怎麽扳沒?”
青娘在心裏默默回答, 有一個法子可以試試。
“好好的千金小姐給養成傻子了, 妾能正頭夫人能一樣嗎?還外室, 我呸。”譚雲芬撇過頭輕呸一下“當人都是傻子?男人再怎麽高官厚祿, 自己享受不到也是白搭。”
這種想法倒也樸實,褚青娘按住譚雲芬手腕,不讓她再忙碌,笑道:“你也洗洗早點睡, 累了一天。”
跑了一天确實累,可譚芸芬猶豫:“奶奶的頭發還沒大幹。”
“我想點事待會才睡,你下去吧。”
譚芸芬不再猶豫,放下布巾屈膝告退,屋裏很快只剩下褚青娘一個人。
橘黃的燭光,給妝臺籠罩出一片靜谧祥和。
褚青娘靜靜坐着,回想女兒冷淡眉眼下,種種細微表情,驚訝有 、無奈有,還有看見自己回來,終于得救的的表情。
嘴角不由噙起一抹笑,然後是雲兒,這孩子雖然不及姐姐有眼色心思靈活,卻性子端正,小小年紀有擔當。
最讓褚青娘高興的是童兒,似乎已經從魏文昭的傷害中走出來,在哥哥帶領下活潑許多,越發有男孩兒模樣,只是那看不見的執拗性子。
Advertisement
三個孩子三個脾性,褚青娘都喜歡,就算小兒子不為人知的執拗也沒關系。
倔強的人選對路,成就是別人比不了的。可就是不長個,下一步吧,第一單生意做成,想想辦法。
考慮完三個孩子,端起燭臺到書桌,剪掉燈花,火苗跳了跳,屋裏明亮許多。
褚青娘執筆開始回憶,第一家綢緞鋪,半個時辰成交絲綢的花色等級,第二家……路上行人多用的絲綢面料。
一頁一頁白紙,書寫流暢的墨字,燭火亮了暗、暗了亮,一根蠟燭燃盡再換一根。
最後放下毛筆,褚青娘從頭檢查一遍,各項數據總彙,确認無誤才放下筆起身。起身才發現,腰腿酸痛僵硬,頭發早不知什麽時候幹了,絲滑的婉轉而下。
褚青娘随手披了件衣裳,走出屋子。時間大約過了三更,夜幕天鵝絨一樣黑,沒有月亮只有高遠的星星,璀璨明亮布滿夜空。一顆顆晶瑩閃爍,此起彼伏在無人知的夜晚,放出鑽石般光彩。
初秋的晾意終于落下,燥熱的伏暑即将過去。
明天吧,褚青娘想,明天下午就去和穎兒談,否則等魏文昭加官進爵,只怕孩子會被繁華迷花眼,更難更改看法。
第二日一早褚童卻先來找娘:“童兒想和哥哥一起上學。”
童兒想上學,雖然有點早褚青娘倒也不反對,只是她不想童兒多一番折騰。
等這幾日魏文昭大事定了,魏家必然天翻地覆,很多東西都會不一樣,褚青娘想等事情定下來。
“行,等天涼了,姨娘送童兒和哥哥一起上學。”褚青娘笑道。
青娘的獨自到來小院,魏思穎有些吃驚,抿嘴從繡架後起身屈膝相迎:“思穎見過姨娘。”
如意忙熱情往圓桌邊讓:“姨娘請坐,花茶、綠茶不知姨娘想喝什麽?”
青娘坐下,對魏思穎溫笑:“來坐這裏,陪姨娘說說話。”
魏思穎垂眼不起身也不說話,如意左右看看,笑嘻嘻扶起小姐到桌邊坐下:“姨娘來的可巧,奴婢正勸小姐歇息一會兒呢。”
青娘帶着笑意,上下看如意幾眼:“我有幾句話想跟你們小姐單獨說。”
“……哦”如意有些猶豫,眼睛一下一下梭小姐,偏偏魏思穎低着眼,不知什麽意思。
機靈、會說話,還忠心。
青娘眼中笑意更勝,對如意道:“這幾年穎兒辛苦你作伴,這個給你做見面禮。”原本準備賞賜的銀裸子不用,從腕間取下赤金镯,套到如意手上。
一上手就是沉甸甸的,如意吓得不行,忙着就要取下來:“奴婢不過一個丫鬟,實在太重了”
青娘按住她,轉頭問女兒:“穎兒覺得重嗎?”
魏思穎擡頭,瞟一眼然後被赤金驚住,賞丫鬟自然太過了,可……說的是‘作伴’。作為母親角度,給和自己女兒相依為伴的丫鬟一支赤金镯,作為肯定和贊賞,不重。
“姨娘給你,你就收着吧。”魏思穎淡淡道。
如意謝了再謝才出去,褚青娘轉眼看向女兒:“穎兒上次說夫妻一體,為了丈夫,為了家族退一步是應當的。”
魏思穎立刻豎起渾身尖刺,可褚青娘聲音太溫和,神色也只是詢問的意思,于是一身刺慢慢放下,點點頭:“是。”
褚青娘點點頭,溫和另起一個話題:“如果你有一個好姐妹,她有一門很高的親事,但你嫁過去,更有把握得到夫君喜愛,你會對姐妹說,這門親事讓我,等我立足穩了,給你更好的親事?”
魏思穎是聰明的,她立刻找到兩件事情的關聯處:都是第二個比第一個更能帶來利益,還能彌補第一個
爹爹要娶呂氏,因為呂氏能帶給魏家更多好處;那自己呢,自己要好姐妹的姻緣,然後立足穩了,再回饋姐妹?
認定的道理,忽然變得扭曲,魏思穎有些迷茫…
青娘起身,按按女兒纖細的肩膀:“別急,慢慢想。”說完往外走,屋外海棠葉綠亭亭。
“娘,做不出來”魏思穎的聲音,帶着将要哭泣的顫抖,在褚青娘背後響起來。
褚青娘停下腳步回頭,看見女兒淚流滿面。
“娘,我做不來那種卑劣的事”魏思穎撲向青娘懷抱,痛哭流涕“娘,我做不來。”
所以當初不怪你。
青娘懷裏終于沉甸甸填滿,伸出雙臂抱住思念了六年的女兒,淚盈于睫:“妞妞”
“娘,我想你,妞妞天天想,夜夜想。”還沒長成的纖細胳膊,緊緊圈住母親。
“娘也想你,天天想夜夜想。”褚青娘緊緊抱住自己失而複得的寶貝“知道你爹錯在那裏嗎?”
魏思穎挂着淚水有些猶疑,想了想搖頭。
青娘順了順女兒垂下的辮子:“孟子曰‘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你父親得勢後,以我貧賤休我辱我,所作所為不是君子。”
事情是這樣的嗎?魏思穎開始思索,似乎也沒錯……吧。
相信幾年的事情忽然坍塌,褚青娘不想太逼迫女兒,而且魏文昭大事馬上要定,青娘有太多東西要為女兒準備。
第二天套上馬車,褚青娘帶着女兒進京,店小二一看魏思穎身上紫色月華裙,就知道是舍得的主,笑容誠懇親切。
魏思穎雖然是四品官家千金,可呂氏能帶她出幾次門,滿店衣裙晃花了眼:什麽六褶、八褶、十二褶馬面裙;什麽百花不落地、什麽提花素羅裙、什麽夾缬齊胸襦裙、什麽粉藍五彩緞短襖、什麽玫瑰挑金絲……
“娘!這些我都能試?”
“嗯”褚青娘微笑着縱容女兒去試。
魏思穎快樂的像只像小燕子,帶着如意穿梭往來,一身身美麗的衣裙,讓她恍如仙子下凡,引的各家夫人小姐,紛紛駐足。
小二更是毫不吝啬誇獎:“令千金穿了我們衣裳,簡直像是給我們做招牌。”
褚青娘心有所動,笑道:“過些日子有些宴會,到時候……”青娘言猶未盡,掌櫃走上前拱手:“這位夫人……”
都是生意人,只一個眼神,就明白彼此意思。
魏思穎興奮的小臉紅撲撲,像是一朵薔薇含苞待放,挽着褚青娘一邊出店,一邊撒嬌:“娘,穎兒好開心!”
如意挎着包袱從後邊出來,調侃道:“當然開心,要是奴婢,奴婢也開心,看買了多少。”把手臂上的包袱露出來。
很大一包袱,魏思穎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兩手空空離開,驚問:“我是不是買太多?娘錢夠嗎?”
尤其想到娘還懷着弟弟,當年得多難!魏思穎眼圈泛紅,忽然很心疼母親。
褚青娘不想女兒難過,微笑道:“當年你許叔叔送了五兩銀子,路上又遇到好人,這幾年做生意很輕松,放心買吧。”
剛才四身衣裙全部七折,過兩日參加完宴會,還可以再退兩折,青娘買的很輕松。
“走吧,咱們再去買首飾。”青娘牽着女兒上馬車,馬車上叮囑她:“在家沒人時叫娘可以,出來要叫姨娘。”
外邊人多眼雜,如果女兒将來出席宴會,被人指出來就會不妥。
魏思穎頓了頓,颠簸的馬車讓她覺得自己坐不穩。褚青娘伸手穩住她,讓孩子依靠在自己懷裏:“嗯?”
母親馨香萦繞在鼻端,魏思穎在小小的颠簸中,微微點頭:“女兒記下了。”
首飾店裏,褚青娘坐在桌邊:赤金項圈、鑲寶簪花,雖然不能買太多,但青娘都是仔細一一比對。
“姨娘~”魏思穎到底聰明,只看母親仔細挑選,就知道這些東西對母親來說,有點超出,扯扯母親袖子“算了吧,今天逛得有點累”
原來是個姨娘,小二誠摯的笑臉依然是笑臉,可就是那裏說不出不對,仿佛笑容上蒙了一層紗,總覺得隔着些什麽。
褚青娘沒發現小二微妙的變化,對女兒笑道:“不急,挑好咱們就回家。”
“嗯”魏思穎回的有些心不在焉,還在琢磨小二的笑容,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明白了!
是輕視!輕視她們是姨娘庶女,雖然她不是。連帶的魏思穎忽然明白,當年母親不願意退一步的原因。
母親退一步做外室,她和思雲如何自處?
娘從來不說這些,都是自己扛下。
心割開一樣疼,看着笑語晏晏的母親,魏思穎差點當堂落淚!撇過頭忍住淚意,母親現在就是妾室,她得給母親撐起面子!
回過頭,魏思穎揚起更甜美的笑容,膩着褚青娘撒嬌:“姨娘,女兒喜歡那副耳墜~”
姨娘又怎樣,我們姐弟都愛她!
八月初三魏文昭上朝,天佑帝以其架田之功封永嘉侯。太子率先出列反對:“縱觀本朝,王侯非戰功不得立。”
皇帝淡淡瞟一眼太子,他知道魏文昭在泰祥動了太子手下。這事兒皇帝原本有點不高興,可魏文昭谏言:太子國之儲君,偶爾失察可以教導,但失去威望于國本不祥。
天佑帝這才壓下沒有發落,結果今日封侯,太子卻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泰祥事情雖小,但失察是能力,失德則是根本,天佑帝心裏不是不失望的。
只是魏文昭說的對,太子儲君顏面要顧全,否則皇子、朝堂必然起波瀾。
最終皇帝給了太子顏面,魏文昭以架田之功,封永嘉伯,世襲五代;進正三品蘭臺大夫,授戶部侍郎。
魏家煊赫時代的大門悄然開啓。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