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魏文昭看着全身都想撲過來的孩子,笑容和藹:“你叫什麽?”
稚嫩中帶着怯怯的喜悅羞澀,童兒不想被爹爹讨厭,挺起小胸脯:“我姓褚叫褚童。”
魏文昭很有耐心:“你姓楚我姓魏,咱們姓都不一樣,我怎麽會是你爹爹?”
不是嗎?童兒失望極了,眼神黯淡下來。
他爹大約死了吧,魏文昭不知為什麽心疼這個孩子,半蹲下去,摸摸他腦袋,哄道:“你爹是大人,會找到你和你娘的。”
“我知道,”童兒低下頭神情落寞“娘說過,爹爹很漂亮,比許多人漂亮;爹爹很聰明,比許多人聰明。”
只是這麽好的爹爹不知道在哪兒,爹爹知道不知道,童兒想爹爹,很想、很想。
童兒吸吸鼻子,把眼眶裏的淚逼回去:“爹爹那麽聰明,一定會找到童兒和娘的。”
站在旁邊的呂頌,看看比許多人漂亮,比許多人聰明的老爺。單論這兩條,他家老爺倒是都占了,可惜這麽個庶民孩童,也想給他家老爺做孩子,根本不配。
魏文昭頗有些興味,問:“你幾歲了,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家裏人呢?”
“幹什麽呢,拐子啊你!”半蹲的魏文昭沒防備,被人一把推得往後趔趄,要不是呂頌眼明手快扶住,欽差大人就直接坐地上了。
阿鳳從脂粉攤上回頭,不見童兒,差點沒吓死,這會兒扶着童兒肩膀焦急的上下看:“童兒乖,有沒有傷到哪兒?”
魏文昭冷臉站起來,懶得跟瘋瘋癫癫女人廢話,擡步就走,卻被文韓鳳兇巴巴攔住。
說實話,第一眼,文韓鳳被驚豔住了:玉白肌膚細長臉,桃花眼似笑非笑,自帶三份情,一管細長玉鼻,鼻下薄唇嫣紅。
兩個字,漂亮!
不過也就一瞬,漂亮能怎麽樣,戲臺上小生更漂亮,她韓鳳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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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怎麽這樣?看着人模人樣,怎麽騙人家小孩!”
神經病,魏文昭半分好感沒有,冷聲:“看好你的孩子,別讓他沒爹又走丢。”
韓鳳昂起下巴,用眼角那點子光鄙視:“只要少出些人模狗樣的拐子,孩子自然不會走丢!”
潑婦草民,魏文昭轉身就走,他想不通能那樣形容丈夫的女子,怎麽會是這副德行?
‘很漂亮,必須多人漂亮;很聰明,必須多人聰明。’
說這話的女子應該很愛她丈夫,而且詩情畫意在胸中,是位令人愛慕的雅致女子才對。
不過‘漂亮’?魏文昭嗤之以鼻,也是不會說話,男人那叫俊朗。
童兒拉住還要尋事的文韓鳳:“不怪那個伯伯,是童兒以為他是爹,來找童兒和娘。”
阿鳳知道那個很漂亮,很聰明的說法,被孩子天真逗得哈哈笑:“童兒眼光真好,那個人是真漂亮。”完全沒注意到童兒那些傷心。
漂亮有什麽用,又不是爹爹,童兒不想在街上待了,搖搖阿鳳手:“咱們回家吧,康康要醒了。”
租的小院已經退了,新店開業,褚青娘忙的喘不上氣,阿鳳就每天早晚來碼頭接送童兒,不過這晚卻是文大娘送回來。
褚青娘親自迎出來,雖然整潔依舊,人卻瘦了,眼底隐隐約約疲憊,文大娘看的心疼。
“大娘怎麽親自來了,日頭都落了,等我給您叫頂小轎,待會送您回去。”
“不用,有幾句話跟你說。”文大娘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褚童:“童兒去跟妞兒玩,好不好?”
童兒一雙鳳眼,看看娘再看看文奶奶,乖巧點頭。妞兒見了連忙欣喜過來:“少爺奴婢帶你去玩。”
他跟女孩子有什麽好玩的,但還是任妞兒拉起他的手,去廂房。妞兒熱情翻出五色沙包:“少爺,咱們玩這個。”
“你玩,我看你玩。”褚童爬到椅子上坐下,小臉很平靜。
堂屋,譚芸芬送上茶水果子,握着托盤彎腰退下,文大娘看她去了廚房,才和褚青娘說話。
只是還沒說話,臉上就全是心疼:“今兒個阿鳳領童兒去街上玩,童兒趕着一個年輕俊美商人叫爹爹。”
……褚青娘,心驀的一疼。
文大娘就忍不住眼眶泛潮:“孩子做夢都想有個爹,青娘你呢,打算再婚不?”
褚青娘忍着心裏疼痛過去,想笑笑卻笑不出來:“一直沒遇到合适的。”
“你這性子倔強的很,做不了妾室後娘受委屈,陸舉人咱不說他,吳俊呢?他對你一片真心,為了你上問心崖,連命都可以不顧。”
那件事青娘并不覺得榮耀,只覺得困惑:“文嬸,我對他沒有男女情分。”
“哪又怎樣?”文大娘推心置腹,講吳俊優點“論年紀他小你三歲,二十五的好年華;論人品,養大弟弟勤快有擔當。”
褚青娘強迫自己不皺眉,保持微笑,她知道這都是文嬸一片肺腑。
“他沒爹娘沒拖累,嫁給他,以後日子不都你說了算,這跟招贅有什麽區別?倘若你相中別人,不說公婆怎麽待童兒,先前娘子怎麽回事,先房孩子怎麽處?別說你一心待人,人家說不定還嫌苦。”
先前娘子已經過去,她不會計較,先房孩子她按母親責任對待,童兒……
褚青娘苦笑:“嬸嬸說的都是世情,青娘明白,可成親是一輩子的事,青娘不想湊合。”
“哎……”文大娘深深嘆息,很無奈“你呀,你這性子!別人都說和氣,可我知道最倔強不過,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
文蘭英站起來告辭:“你呀,遲早要吃這性子的虧。”
褚青娘心裏苦笑,她早就吃過了。六年前,如果不那麽傷心決絕,必要分一半家産和一個孩子,甚至兩個孩子都……
沒有那麽多如果,抛開過往,褚青娘站起來笑道:“我送嬸嬸出門。”
院子裏,譚芸芬早雇好小轎,主仆兩人送文大娘離開,回來關上院門,譚芸芬勸說:“主子兩頭跑太辛苦,不如住在客棧那邊舒服些。”
客棧人頭雜,那麽多腳夫,和天南海北客商,青娘不想住在那裏,更何況:“我住那邊,每天鹵肉下料怎麽辦?”這是秘方。
縣衙裏,周志通有些心虛:“大人您要不嘗嘗看?這碼頭鹵味很有名。”
魏文昭年輕俊美深得帝寵,周志通原本只有尊沒有敬。
可為了水上建田,作為欽差的他,徹夜查典籍,大日頭跑船廠,跟光膀子師傅探讨;水邊、沼澤,袍腳別在腰上,滿腳泥漿,查漁民水上随便撒點種子的地。
這不是那種官話連篇的大人,這是高高再上,還一心為民的大人!
周志通服了。
這一服吧,就發現些事兒,比如大人瘦了,瘦的顴骨都有點明顯,可給周志通心疼的。
雖然手下說是大人太挑食,可周志通不同意:“南北口味差異能是挑食?”
所以就有了現在,魏文昭面前兩碟菜,一碟肉夾馍。
差役看自家大人有些慫,自己上手跟欽差吹噓:“大人,您別不信,這家鹵味很有名,老板娘是北方人,聽說小的給大人買,還親自下廚按家鄉口味調的。她家那燒餅夾肉……”
北地東西數千裏,差異大着呢,魏文昭心裏想着,随意夾一塊豬頭肉,放進嘴裏。
入口軟糯香濃,用姜蒜、花椒,陳醋……調勻,這個味!
急如閃電,在心中閃過,魏文昭連夾兩塊到嘴裏!
香軟不膩,蒜鮮中回味着濃香,還有一點點花椒鮮麻!
周志通見欽差吃的喜歡,也放心吹噓,其實也不能算吹噓:“這家攤子好幾年了,雖是北味,卻在懷安小有名氣。”
差役看老爺吹不到點子,幹脆自己上:“何止有名,褚娘子五年前來懷安,就憑這門家傳手藝,現在開着兩家店,那生意火的……”
這可不是褚家的家傳手藝,這是魏家傳媳不傳女的手藝。可惜魏家三代不做這生意,褚青娘見他愛吃,重新整理,又借鑒東坡肉火候,葫蘆雞配料,反複實驗出來的。
魏文昭又夾一塊肉,在後牙槽慢慢嚼,也不知道在磨肉,還是別的什麽。
“你說她姓褚?”語氣聽起來格外和煦。
“褚娘子當然姓褚,大人您別光吃肉,他們家這夾馍也是一絕”差役一邊推薦,一邊叽裏呱啦“不過現在不能叫褚娘子,要叫褚東家了。”
魏文昭把槽牙那點肉咽下去,笑道:“你說她在碼頭擺攤?”
“以前是,現在不好說,兩邊跑。”
周志通領着差役走了,屋裏安靜下來,魏文昭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擡手拿起芝麻餅咬了一口,外焦裏香,芝麻香味自作主張在舌尖彌漫。
‘啪’一聲,芝麻餅被扔回碟子,顫了顫,裏邊剁碎的香肉掉了些出來,撒在桌上。
“呂頌!”
“奴才在”呂頌吓了一跳,連忙推門進來,彎腰“老爺有什麽吩咐?”
魏文昭情緒很快平和下來:“去給本官下碗面。”
呂頌叫苦不疊,他下的面能吃嗎?老爺那嘴細的什麽一樣。
第二天魏文昭獨自出門 ,呂頌問:“奴才今日收拾箱籠?”按計劃,他們明日要往新縣去。
魏文昭停了一會兒:“再等兩日”
走在路上魏文昭想,這次之後再用不呂家助力,呂頌可以換人了,卧榻之側實在不舒服。
魏文昭手背後,慢慢踱步,先往獨一味去,據說‘褚東家’最近常在那裏。可惜魏文昭運氣不好,褚青娘今日在碼頭。
雖然是半早上,但店裏用飯人已有小半,出出進進都是住店的。
程萬元在櫃臺裏,發現一個出色男子,在店外打量,繞出來拱手笑的客氣:“這位爺,要不要店裏坐,早上有熬的皮蛋瘦肉粥、小籠包。”
魏文昭帶着幾分傲慢,看一眼程萬元負手離開。
滿身上位者的驕矜,不知是哪路神仙,可惜沒搭上話,程萬元有點遺憾回到店裏。
魏文昭慢悠悠踱到嘉瀾江邊,嘉瀾江上船來船往,船工、纖夫呼喊吆喝,也有帆船啓航,數丈高幾重帆巍峨浩浩。
負手看百姓如蝼蟻,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終于來到二碼頭。腳夫們扛着貨物,走過甲板上來下去,叫賣的,擺攤的,嘈雜聲夾着煙塵。
一溜兒攤販過去,有個婦人穿着布衣褲,青布包頭,腰間只有短短一截掩裙,在攤前打餅。
魏文昭臉上表情似悲似喜,最終全變成冷硬:“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