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塵沙
謝琴亭将自己蜷縮的很小很小,他額上浮着細密的虛汗,滿身血跡斑駁,地上還有殘存的白濁,只是獨獨沒有淚。
依依月光,竟也朦胧進了鐵欄窗裏這方寸肮髒之地。
二十多年光陰過盡,仍未染紅塵,卻能在人眸中泛起綿長的漣漪。
挽琴亭。
四歲的孩子被父母親手送給了喜怒無常的瘋子。
謝相一把潇潇君子骨,許下的諾,怎會反悔。
四年前,其妻竹羽因身中血流觥而難産,十死無生。謝相跪求雁雲渡鬼醫相救,鬼醫笑言,提壺春乃是當世奇毒,唯其弟子心頭血可解,如此他卻要失去自己的親傳徒兒,不救。除非,謝相将雙生子,送給他一個。
謝相久久無言,終允。
後來,他的兩個兒子,被石頭絆倒後一個半聲不吭,一個則流淚不止。謝相心定,已有抉擇。
鬼醫十指如飛噼裏啪啦給那四歲的孩子捏了骨,開懷“好根骨,比我那蠢徒弟好得多,這買賣不虧!”
原來鬼醫的弟子,是試毒的。難怪心頭血能解提壺春。
那種每每在鬼醫的笑聲中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之時,又被一口解藥救過來的絕望,他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卻不想一直是自欺欺人。
可他明明那麽怕疼,連摔倒都會哭個不停。
鬼醫教他武功,但那武功是在每次試毒中無時無刻的疼痛中學會的,以至于後來他寧死,也不願意記起自己是會武功的。他為鬼醫試的最後一種毒,便名喚血流觥。後來,他就殺了鬼醫,在逃離雁雲渡的路上遇到了彼時同樣落魄的皇子肆傾宸。
到底是為何事而死心塌地為那人籌劃江山的呢?早就忘了的承諾,謝琴亭此刻忽然想了起來。因為肆傾宸曾看到他身上被鬼醫虐待出的痕跡,憐惜的說“很疼吧等我強大了之後,我再也不會讓你疼的!”
可是最後,他卻讓他喝了血流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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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血可解百毒,卻獨獨解不了血流觥。只因為鬼醫在臨死前給他下了引藥。加上引藥的血流觥,才是真正的血流觥。是鬼醫以命相祭的奇毒。
謝琴亭在此刻忽然覺得鬼醫也不是世界上最壞的人。畢竟當年如果他不起殺他之心,鬼醫未曾想給他下引藥。
實在是,太疼了。
大概這條命,确實不受老天待見,夠賤。
那自己到底還留着它做什麽呢?
謝琴亭手指動了動,探到自己的胸口,緩緩刺入。蒼白的指尖漸漸染上妖媚的殷紅,他的唇角卻勾起一個快意的笑容,唯一一次覺得,這疼,疼得真的很舒服。
玄瑜進來的時候,有一瞬間覺得地上的人已經沒有生氣了。
然而謝琴亭卻睜開了雙眸,他指了指那放在身側的白瓷瓶,刺穿腕骨的鐵鏈發出哐當聲響,然後便有斑駁血跡洇開。
他說“放我走。”
謝琴亭那雙眼睛,冷漠而攝人,玄瑜清楚的看到他慘白的臉色,指尖控制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忽然有種即将失去什麽的感覺。
謝琴亭僵硬的轉頭,重複道“放我走。”
眼神空洞,仿佛被挖空了一般。
謝琴亭走在北昭繁華的帝都,一襲白衣吸引了許多少女含羞帶怯的目光,他卻恍然未覺。北昭內亂以謝氏一族和太子玄瑜的勝利結束了,謝氏一族……
拉住一個往自己身上扔花的少女的手,謝琴亭笑着問道“姑娘可知,而今的謝相府在何處?”
徑直朝着那姑娘所指的方向而去,謝琴亭并未注意到在他身後的酒樓窗口,見此一幕的玄瑜,憤怒拂袖。
“相爺……相爺府外有一人求見,他自稱是……是……”趕來報信的侍者上氣不接下氣,謝持言微一皺眉“究竟何事令你驚忙至此。”
那侍者自知失态,忙穩下心緒道“自稱是您的親弟。”
“荒唐!”謝持言正欲說什麽,卻忽然臉色一變“請……請他進來。”
謝持言知道自己是有一個弟弟的,但在四歲那年,便被送走了。他還記得,自己當年是很喜歡這個弟弟的。
進入前廳,一眼便看見有白衣的一人立在窗前,清清冷冷,如月映寒泉,星落九天。
謝持言忽然感受到那種血脈相連的灼燙,他顫聲道“持行……”
“兄長,我想見見……”謝琴亭驀地轉身,那一剎謝持言看清對方的的長相,有七分如母,謝持言則更像父親,有多年未見過這張臉了?謝持言不由又望向他的眸子,然而瞬間為其中的冷寂而心疼的一顫。
然而謝琴亭的話未說完,便被一聲砸門的巨響打斷。他回首,便見玄瑜裹挾一身暴虐而來,雙眸中翻湧着令人心驚膽顫的森冷“謝琴亭,你真是半刻也閑不下來。這又是想要插足我北昭官場麽?”
謝琴亭微微一愣,而在看到玄瑜的那一瞬間,忽然覺得很累,他頂着那猶如實質的殺意,轉頭對一臉震驚的謝持言,說道“兄長,我想見見母親……還有父親。”
聞得此言,玄瑜一怔,而後詢疑的目光探向站在那裏的謝持言。
謝持言可不敢如謝琴亭那般無視玄瑜,忙行了一禮後才匆匆解釋道“這……額……是舍弟……失散多年的……”
“兄長。”謝琴亭咽下一口腥甜,提醒道。
“持行……随我來吧。”
謝琴亭拈了三炷香,在火上一燎,而後跪在蒲團上。對着那兩個擦拭十分幹淨的描金排位,俯首拜下“娘、、、恩、、、爹”他喃聲道,二十多年不曾發出過的音節,使他的聲音有些生澀“二十二年了、、、這大概都是命罷……”他一頓,複言道“但我就是想再見見你們……謝持行麽?其實琴亭……挽琴亭也很好聽……就不改了吧……”
未曾向謝持言告辭,因為看到他,謝琴亭還是壓抑不住的嫉妒。玄瑜已不知蹤向,謝琴亭緩緩朝着城門口走去。不是不想快點離開這些是非之地,而是他快走不動了。
不行,不能死在這裏。
一襲風來,清爽的撫過鬓角。未經阻攔便順利出了城。近處阡陌,遠山殘翠,驟然開闊的視野使謝琴亭輕輕的笑了,仿佛在這裏能夠看到江山萬裏,海晏河清。
模糊的視線裏依稀有一人踉跄着跑來,滿身風塵也遮不住他浸入骨髓的痞氣“主子——主子——”
謝琴亭想,為什麽會這樣?阿九不過是他當年随手救下的一個街頭小混混,卻為他做到這種地步;而那兩個人,他皆以一生心血待之,卻換來一個這樣的下場。
命運真會作弄人。
微嘆一聲,整個人便如摧枯拉朽般直直倒在了阿九的肩頭,阿九僵立着,原本淩亂的喘息聲驀地凝滞了,他能夠感受到自己後背的衣衫正慢慢被一股股溫熱的血染透,一次又一次。
然後,他聽見他一向不着調的主子笑着說“我便是一抔彀中塵沙,誰奈我何啊?哈哈哈——阿九,爺沒白疼你、、、、、、”
然後,就再沒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