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泅渡
漫卷飛絮染了柳梢青色,悄悄沾綠滿城煙波。青石板被昨夜的雨洗的發亮,邺寧的繁華好似都浮在透明的水面上。
謝琴亭眯着眼睛,捧了盞清茶,躺在院子裏曬太陽,一副自在模樣。
已近春梢頭,天氣算不得冷,但這人嬌貴慣了,一點涼也受不得,于是蓋着厚厚的白狐裘。
“哎呦,是誰昨天從宮裏跟狗似的滾回來?主子今天心情不錯哈!被貶官了真高興吶!”
一十六七歲的少年将一盤桃花糕重重放在謝琴亭身側小幾上,酸溜溜的語氣裏莫名有一種擇主不慎的怨怼。
謝琴亭被那‘當啷’一聲從半睡不醒的狀态裏震出來,聞言挑了挑眉梢,一雙桃花眼仿佛剎那流轉一波水光“長大了嫌棄誰呢?沒心沒肺的東西!”
這人說話的時候尾音有些飄,聽來莫名帶了些矜貴之感。
說着,心情當真不錯似得的順手拈了塊糕。那嘚瑟模樣直教人想抽他。
少年撇了撇嘴“哼!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雨後瓦藍的天上悠悠飄着一只風筝,忽然被不知哪來的勁風一卷,掙線而脫。
謝琴亭聞言一怔,他似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那在層疊樓闕掩映下,若隐若現的九獸飛檐,微擡下颌,蒼白瘦削的側臉因此生出幾分淩厲之意。
“不,阿九。我永遠都會記得自己為誰而死,為什麽而死。”
他緩緩垂了眼睫,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說出這句話,他忽然覺得胸口舒服了些。
就像泅渡千裏的人發現自己終于将最後一分力氣耗盡了,可以問心無愧的閉上雙眼,沉入水中,安靜接受窒息的快感。
再無需掙紮,也再無力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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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将是他一生奔襲的終點。
丞相府與皇宮比鄰,可見昔日恩寵之盛。
“誰給你的膽子恃寵而驕!?你算個什麽東西!哼——滾回你的淮州去吧!別在朕跟前礙眼了!奏章裏的內容,若是查明确有此事你莫怪法不容情!”
那人向來冷肅穩重,不怒自威。不想自己竟有幸惹得他失态至此,一塊墨玉的紙鎮迎面砸來,瞬間便有殷紅糊住了視線。
“到外面涼快去!給朕好好清醒清醒!”
那人言罷拂袖,怒火翻湧的雙眸裏依稀幾分不耐。
看清那人眼中的嫌煩,他叩首跪安,聲音竟然是冷靜的。
——還好,不算太難看。
懷着心裏的一分莫名慶幸,他在雨中跪了一夜,貶為淮州通判。
朝中那些反對變法的人怎麽會放過這個機會,所謂查明···謝琴亭唇角的笑意微嘲,查不明的。
想起昨日自己囑托方流清的事,下意識的蜷了蜷手指。
微一苦笑,原來還是怕的。
不由算了算,本以為一生還長,沒想到轉眼就剩下收梢了。
那麽多風景還沒有看過,那麽多好酒還沒有嘗到,那麽多美人兒的手還沒有摸着
方才被謝琴亭忽然低啞下來的嗓音吓了一跳的阿九終于回過了神,不滿的翻了個白眼“主子你摸過美人兒的手麽?紅鸾星早被你一箭給釘在了天上吧。”
不知不覺将最後一句順了出來的謝琴亭猛地掀開蓋着的狐裘“走吧!走。”
“啊啊??上哪兒——”阿九一愣。
“開桃花去!”
本如同喪家之犬般被逐出京都,偏偏這人卻看着像出去玩兒。
方流清微微嘆了口氣,舉起手中杯盞道“經此一別”
話音未落便被打斷,謝琴亭奪過酒杯一口悶卻“夠辣啊——爺我半年後不就回來了麽?文绉绉的作甚,啧,一身酸臭味。”
方流清一把推開那亂嗅的狗鼻子,覺得自己剛才準備好的肺腑之言已經被狗給啃得參差不齊了,說出來也只能颠三倒四,于是定定心神才道“你保重吧這半年,咱當放假。”
青骢一騎踏花而去,将京都的紙醉金迷權謀傾紮通通抛到了身後,方流清望着那人青衣瘦削的背影,忽然覺得其實并不如何灑脫。
想起那人的囑托,方流清眸間一瞬落寞。“來年,再請你喝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