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
穆君凝頭一次轉身, 那死水般的眸子像是被挖空了,望着梅珏。
猛地起身, 風一樣的離開原地。
“娘娘!”
“娘娘, 您要去哪兒?”
梅妃才進去一會,遠遠地站着準備伺候的墨畫卻見他們娘娘忽然沖出了佛堂,甚至什麽話都沒說。
與那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在腦中回放,穆君凝想快一點, 更快一點。
外頭剛下鵝毛大雪,像灑落的一地碎銀, 墨畫墨竹匆匆忙忙打了傘跟過去。
皇子所住的區域與後宮妃嫔雖同樣在皇宮東面,卻是隔了很遠,算是兩塊互不幹擾的地方。
現在這天氣, 哪個人不是在就着地龍待在屋子裏取暖,宮裏除了一些走動的下人, 沒有哪個主子會在這樣的日子裏出去。
外頭大雪, 今日停了課, 尚書房少有的給皇子們放了假。
“主子, 皇貴妃娘娘到重華宮見您。”詭子走近自家主子,輕聲報告。
擰緊了拳頭, 邵華池看着被大雪覆蓋的皇宮, 冰冷的唇角微一勾,毫無溫度,“本殿諸事纏身, 無法相見,告訴她城郊墓地,自有她想知道的事。”你也該死心了,就是死,他也不是你的。
“七哥,留步。”邵子瑜喊道。
其他皇子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兩人,作了揖紛紛離開。
向來不參與任何鬥争的四皇子,倒是看了兩眼七皇子才離開,之前給皇太後送阿芙蓉的事情,讓太後很是褒獎,也間接提升了他的地位,這讓他在宮裏的生活也好了不少。
兩人一同走,邵子瑜也不隐瞞,直接問道:“對這次的災情你有何看法?”
雹災、凍災、饑餓成為冬天晉國最大的民生難題,這幾日皇上撥了國庫不少銀子前去赈災,再加上戶部從旁協助,此事交由大皇子督辦。
“至少不能讓大哥把原本屬于百姓的銀子都貪了去,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一條活路。”
邵子瑜有些驚異,他是沒想到常年待在宮裏的哥哥,居然會考慮這些,“七哥,你認真的?”
“你不信?”是啊,認識傅辰之前的他,也是不信的。
百姓,更像一個符號,而不是真正活生生的人。
“只是有些驚訝這是七哥說的話,那麽等老大有動作了再商議。明日父皇讓我們對災情的解決辦法拟折子呈上,這折子你可要好好斟酌。前些日子的抗旨不尊父皇雖未降罪于你,卻不代表這事過去了。”自打上次在東榆巷對七皇子進行威懾後,邵子瑜如今對邵華池算是推心置腹,大事小事都會進行商議,他當然不願意老七出事。
老二被禁足,沒有期限,十五做了質子,八和十二被滞留在羌蕪,其他不是像老四這樣不參與朝政的,就是已經站隊了的,現在每一步他們都步步為營。
邵華池将一份秘密名單遞給邵子瑜。
邵子瑜打開後,發現這是一部分大皇子派的官員的罪證,錯愕道:“你怎麽拿到的!?”
“派人調查的。”這是傅辰給他的。
邵子瑜對邵華池的能力,都有些忌憚了,這東西有多難拿到,他很清楚,而只要有這份名單,想要抓到老大的錯處可就容易很多了,如果換成他自己,他是不是也會像老大那樣毫無察覺,被邵華池洞悉個透徹?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邵子瑜從骨子裏泛着冷。
萬衆中幸,邵華池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性,也正因為如此無論邵華池有多大的能力,有多大的威望,都不必擔心。
得到這般助力,真是連老天爺都站在他這一邊。
邵子瑜漸漸恢複了自信笑容,拍了拍邵華池的肩膀,“有七哥在,何事能愁?”
這份密函,邵華池剛開始拿到的時候比邵子瑜更驚異,傅辰的奇才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能一次次刷新他的認知,哪怕傅辰如今不在這皇宮內,他的影響力卻始終存在着,根深蒂固地發光發熱。
對于傅辰的對頭來說,卻是個頭疼至極的人。
誰會希望出現這樣一個到“死”都在設局,讓你不得安生的人,而他“生前”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影響深遠。
在發現李變天一行人有問題時,傅辰做了足足一個月的準備,為了讓邵華池能盡快扳倒大皇子,他不得铤而走險,催眠一右相後,從右相口中得知了一連串名單,拿到關鍵賬目。
這樣的技能哪怕是自家主子傅辰也沒打算說,被古人發現這種古怪的能力,多出來的事端可不是他一個三品太監能左右的。
雖然證據還不夠全面,但已經足夠邵華池操作不少事。
皇城東門,老胡是賣魚的,只是現在這季節河裏哪有什麽魚,他上次想抓一條差點就掉進冰窟窿裏,這會兒哪怕是生活在皇城底下,他們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只能出去林子也看看運氣看能不能獵到東西,他今天一樣還是空手而歸,餓得頭暈眼花,卻發現東門那兒格外喧嚣,那是災民,每年這個時候總有那麽一些災民不遠千裏來到皇城外乞讨,乞求一點微末的希望。卻連進城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無望地在城門外徘徊,祈禱裏頭有人能施舍點食物,但要不了幾日,這些人就會消失,有人說是被巡城兵趕走了,有些說是帶去皇窖做苦力,也有的說被他們被趕出了外頭凍死、餓死了。
老胡嘆了一口氣,再可憐那也是世道,他自身難保沒辦法幫到任何人。
走近了能聞到一股粥香,這讓老胡有些莫名,不過粥的味道對于一個對食物執着的百姓來說,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味道。瞧到了一個熟人,拉住了對方,“老張,這是出什麽事了?”
“是七皇子和九皇子向皇上申請,開放部分官員府邸的糧倉,每個人能拿一碗!”
“這…這要銀子不?”
“要什麽要,那都是白給的,還不快叫你老婆兒子過來拿,聽說會維持到開春,可是天大的好事,老天有眼啊!”老張眉開眼笑的,一碗粥讓他眼睛裏洋溢起了幸福。
哪有那麽好的事,這些官怎麽肯?
老胡覺得自個兒在做夢,直到拿到七皇子親自給他盛的粥,那粥還格外好看,粥上面飄着鮮嫩的蔥花,裏頭居然還能見到肉末,聽說是七皇子把自己一個冬天的份例都給用到這上頭了,他又掐了掐自己的臉,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都是真的。
這可是七皇子給他的,那麽一個在宮裏頭備受寵愛的皇子,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裏,給他們布粥,關心他們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他們不管這是否出于某種目的,存在什麽真或假,只知道誰是真的在給他們東西吃,關心到他們真正所需要的。
他以前就聽過七皇子,賣魚的時候就聽到經常聽人說,七皇子對外頭那些傷兵有多好,送水送食物送藥,還讓他們住到痊愈,哪像以前給點銀子就打發了,他的大兒子是八年前去的戰場,回來的時候缺了胳膊,大夏天的傷口沒養好,傷處腐爛化膿,大夫說帶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回到家的時候,人就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如果趕上這個時候就好了,有七皇子在,說不定兒子能撿回一條命。
回家!他要趕緊回家給婆娘和小兒子知道,過來拿粥。
“你可別忘了咱們九皇子可是在文人雅士中很有名的,再說七皇子上次還幫了傷兵呢,這次七皇子提出與百姓共患難,皇上讓官員自願捐出,絕無強迫,有的糧食多的官就捐了,聽說還受到皇上褒獎呢。”
“兩位皇子,真是菩薩轉世啊!”
“別看七皇子長得……,但他心裏有咱們!”
“你們發現沒,七皇子好像一夜白發!”
“我聽說就是擔心咱們,給愁的!”
其他聽到的人,紛紛附和。
一路上他聽到路上的人都在讨論這事兒,原本前些年國師的安樂之家也會開倉放糧,但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到了今年年末的時候,安樂之家的諸多問題就被爆了出來,就好像提前策劃好的一樣,樁樁事都令聽者毛骨悚然。什麽裏面其實只招收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小孩都會莫名其妙的死亡,有些屍體奇形怪狀,還會散發着莫名的惡臭,當這些屍體擡出來的時候,栾京的不少百姓都是親眼看到的,以訛傳訛,傳到後來所有人都對安樂之家敬而遠之。
聽說國師平日就需要不少藥人來為陛下做仙丹,但宮裏哪裏能提供那麽多,這不有個現成的安樂之家,裏面多是難民、孤兒、無家可歸的,就算死了也沒人會在意,拿他們做實驗再好不過。
隐約猜測到真相的百姓們沒辦法恨皇帝,更不能将這份怨氣宣洩在嘴上,只能把所有的錯都歸結在國師身上,以前有多愛戴,現在就有多痛恨,誰希望自己的命被當做物品一樣,國師的卧病在床說不準就是報應。
本來安樂之家是百姓們的樂土,現在的口風卻完全變了,也不過短短數月。
觀星樓,扉卿躺在床上,剛清醒,在聽聞屬下的報告後,丹田郁氣積壓,一口鮮血噴在被子上。
“國師!”屬下大驚失色。
扉卿揮了下手,不顧體虛蹒跚來到觀星臺,看着那顆屬于天煞的星越來越亮,而伴随在他周身的素女星和璇玑星也熠熠生輝,喃喃自語道:“是他……定然是他……”
趁其病要其命,是天煞的做事風格,從不放過任何機會。
短短的時日裏,流言的風向,民心都颠了個倒,天煞的羽翼漸豐,再任其成長下去,可還有他戟國人的空間!
回到屋子裏,點上油燈,燭光照得扉卿的臉忽明忽暗。
他攤開了一張信封,這是他之前吩咐下去的,既然找不到天煞,那麽就先找素女,素女星代表着禍國殃民,絕世妖姬,擁有魅惑帝王之能,那麽最近有哪位妃嫔是備受寵愛的,她将是關鍵!
梅珏,在宮中數十年,年方二五,傾國之色,曾是姑姑所的三品姑姑,後被封為婉儀,三月內升至從二品梅妃,帝甚愛之。
“梅珏……梅妃,咳,三個月,傾國之色……”扉卿不住咳嗽,鮮血從嘴角滑落,他毫不在意地擦去。
每一條,幾乎都對上了。
十之八九,她就是素女星,潛藏帝王身邊的妖姬,“讓他們查出來,這一年內,這位梅姑姑與何人交往甚密。”
“是。”
“咳咳,等等,找機會,讓她再也沒有晉升的機會。”
若是魅惑之心紅顏薄命,少了一方助力,天煞,你還能穩坐釣魚臺嗎?
聽到消息的青染幾人,來到城外,看到了被百姓圍在中央布粥的邵華池。
“藍音,公子的事,我們要不要先與殿下說,我覺得殿下也許對公子是信任的。”
“密鳥到現在沒來,更沒傳來任何消息,恐怕兇多吉少,無論是殿下的授意還是其他人從中動作,至少能說明一點,只要公子回來,兇多吉少……我們将公子還活着的事告訴殿下,豈不是陷公子于不義。”
青染聞言,點頭附和,公子本就在京城如履浮冰,若是她們實施一個錯誤的決定,不但沒找到要陷害公子的人,反而弄巧成拙,又該如何?
“我們先走吧。”最後看了一眼被百姓愛戴的邵華池,兩人沉默離開。
回到潇湘館,青染收到了一封熟悉筆跡的信,幾乎在看到的剎那,她激動地雙手顫抖。
藍音發現她的異狀,跟她進了屋,“怎麽了你?”
“藍音,你和橙心留在栾京,我準備離開京城,去找公子!”
“你說什麽,是這封信?”
“對,是師傅寫的,師傅已經到臻國了,并已協助小皇帝平定了叛亂,師傅說在半個月前他就收到了公子的信,公子正往西北的方向走,最終的目的地可能是……戟國!”
“什麽,怎麽會是戟國!”
臨近傍晚,大雪漸停,邵華池的手凍得僵了,他搓了搓手,因為不斷的舀粥,導致手臂僵硬酸脹,還沒等他繼續動作就被一旁的景逸拉了過來,清涼的藥膏抹在手上,緩解了疼痛。
“謝謝,景哥。這幾日也辛苦你了。”發現景逸輕柔的動作,邵華池有些感動。
“與我客氣作甚,幫自家弟弟不是應該的嗎?”景逸聞言輕笑,拍了拍邵華池的手。
正要說什麽,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在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背影,清瘦又高挑,像是忽然被雷劈中一樣,邵華池所有動作都停止了,時間在這一刻靜止,腦中想不起任何事,只有那身影。
好一會,邵華池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鍋鏟,瘋了一樣跑了出去。
那人正在出城,上了一輛馬車,朝着一望無際的雪地前行,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
“等……等等,別走!”他如同不懂怎麽呼吸的病人,急速喘着。
“殿下!”
“華池,你去哪兒?”
好像有什麽隔絕了他的聽覺,邵華池的雙眼唯有那輛飛馳而去的馬車。
人群一陣騷亂,誰都不知道七皇子這突然是怎麽了,剛剛明明還好好的。
邵華池看到了城門外牽着馬匹過城的商人,行動比思想更快,将代表七皇子的令牌給對方看,“馬借我!”
那經過的路人,吶吶的看着這個“強盜”,受寵若驚:“七皇子!?騎着我的馬!”
感覺這匹馬,都鑲了一層金似的,等它回來,這匹馬就可以改名叫七皇子騎過的馬。
從第一次見面,這個小太監見死不救,他氣惱,他憤怒,到後來的每個相伴的日日夜夜,充斥在他們身邊的是猜忌、試探、逼迫,但無論是好與壞,他都覺得那個人始終在原地,不會走遠,只要一個回頭的距離,那人就還是那樣淡定微笑地看着他。
快馬加鞭,趕上了那輛馬車。
“停下!”
趕馬車的車夫好像也被瘋魔般的皇七子給吓懵了,趕緊停了馬車。
邵華池迫不及待地下馬,掀開馬車的簾子,裏面坐着一個白面書生,面色煞白,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你要做什麽!”
瞬時,從雲端掉落谷底,所有的驚喜都化作了絕望和迷茫,邵華池麻木地放下了車簾。
是啊,他走了。
這個世界對他有太多不公,自己對他有太多的虧欠和逼迫,他為什麽還想回來呢?
永遠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傅辰已經不要他了。
這座城,失了這個人,冷得像一座空城。
邵華池蹲在地上,空洞的眼神望着地面,冰冷的雪水滲透褲子,鑽入了膝蓋,冷得刺骨。
那輛馬車早已不見蹤影,而他還停留在原地。
後方傳來馬蹄的聲音,是景逸帶着人趕來了,彎身扶起邵華池,“您沒事吧?”
景逸以為會看到一個崩潰的邵華池,但并沒有,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臉上是一片從容淡然,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怎麽了?那人形跡可疑,才追了出來,好了,板着臉做什麽,我們回去繼續放粥吧。”
見邵華池臉上沒絲毫異樣,景逸才點了點頭。
成長的代價,就是失去那些原本名為天真的東西,塑造一個全新的銅牆鐵壁的自己。
勞累了一天,只有在不斷繁忙中,他才能暫時忘卻一些想忘掉的東西。
回到重華宮,詭子看到七殿下沉默的身影走來。
“殿下,皇上召您去養心殿。”
“好,我知道了。”邵華池習慣性地撫摸了一下腰間的兩塊一模一樣的玉佩,在出殿門之時,他的表情變得冷硬沉穩。
邵華池到了門口,就遇到被轟出來的大皇子,聽說是老八和老十二被困在了羌蕪路上,成了那邊的夫婿,前些日子送來了書信,堂堂大晉國的兩位皇子,居然要待滿一年的“上門女婿”才能回晉國,這讓向來好面子的晉成帝怎麽受得了,你羌蕪算什麽東西!還不是手下敗将!這不大方雷霆,大臣們紛紛勸慰他,如今不宜再開戰,偏偏這時候大皇子還上折子彈劾二皇子,自然就撞倒槍口上了,原本好好的赈災差事落到了九皇子邵子瑜身上。
大皇子出了殿門就碰到走來的邵華池,視線在空中對撞,邵慕戬的眼神像是要吞了邵華池一般。
邵華池平靜對視,上前行禮,問好:“大哥。”
“呵,我可沒你這麽不安生的弟弟。”大皇子拂袖而去。
別以為他不知道,老七才是一匹狼,以前不聲不響的,現在忽然就崛起了,哪裏是什麽突然,這根本就是早有預謀,等的就是老二出事這個檔口。
老九這個蠢貨,還什麽神童,什麽天資縱橫,連老七的真面目都沒看出來,活該被利用!
“差事到手了?”邵華池詢問。
“恩,你我聯合,自然手到擒來。”邵子瑜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測。
兩人相視一笑。
安撫了心浮氣躁的晉成帝,邵華池才回了重華宮,放下了所有笑容,面無表情地走入偏殿,拖着疲憊的身體将傅辰的屋子打掃了一遍,親自擦着那些桌椅瓶罐,他在床下的一個抽屜裏找了一樣東西。
兩個骨灰盒,陳作仁、姚小光的,拿着它們交給詭子,“放到我屋子裏,妥善收好。”
只要這東西在,傅辰就舍不得離開,皇宮裏,這兩樣東西是傅辰最舍不得丢棄的吧。
哪怕是鬼魂,你也回來看看我吧,傅辰。
渾渾噩噩地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将傅辰之前睡過的枕頭放到懷裏,這是他僅剩的不多的傅辰的東西。
窩在曾經的傅辰的屋子裏,他哪兒都沒去,無論是自己的主殿還是田氏那兒,他更愛待在這個簡陋刺骨的屋子裏,門外傳來田氏的聲音,似乎在詢問,有他的交代,他們不敢将田氏放進賴,過了一會她終于被太監們給打發走了。
父皇,想要一個皇兒。
田氏也想穩固地位。
一個擁有皇室血統,能為晉國添加籌碼的孩子。
“哧。”邵華池冷笑了一聲,将臉捂進了被子裏,那裏早就沒了傅辰的味道,他還是狠狠吸了一口。
幾根灰白的發絲垂了下來,依舊頂着那張絕美的半張臉,但現在的邵華池若是從背後看就好像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也是因為這樣,當晉成帝看到自己寵愛的兒子變成這幅模樣,什麽責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正在他靜靜享受着這一刻的時候,宮外響起了嘈雜的聲音。
蹙着眉,邵華池将被子放置一邊。
那個女人就這樣破門而入,毫無章法,身上還蒙着一層雪花,幾日等不到邵華池,再好的修養也被磨沒了。
穆君凝怒目圓睜,但邵華池沒有絲毫懼意。
“殿下,娘娘……”一群跟随來的仆從結結巴巴地說道。
“全部下去,我和皇貴妃聊聊。”邵華池目下無塵看着氣勢淩人的皇貴妃。
待所有人離開,穆君凝望着邵華池,驚訝于他才幾日功夫居然早生白發,雖還是那張臉,卻變得有些不同了,應該說像一汪深潭,有些深不可測。
半晌,才開口,“他在哪兒?”
不用提名字,他們都知道說的是誰。
“你沒去京郊嗎?”一臉你明知故問的模樣。
她當然去了,做了不少布置加上劉縱的幫忙,才偷偷出了宮。
但正因為到了京郊,看到那張刻着傅辰名字的墓,她才更不能相信。
“你在撒謊。”
“他就在那兒。”
“墓是空的!”
聞言,邵華池猛地擡頭,犀利地看着她,恨不得剮了眼前人:“你這個瘋女人!”
居然挖墳!
當然是沒屍體的,他被挫骨揚灰了。
那骨灰,還在他手裏。
火化,那是對死人的侮辱,晉國沒人會被火化。
偏偏火化傅辰的,還是他最敬愛最信任最濡慕的,也是當做父親般的存在,他母親臨死前還囑咐要敬重的嵘憲先生。
“我再瘋,比的過你嗎?七殿下,若你不希望再次回到皇後娘娘膝下,就告訴我實話,他、在、哪、裏!”這是她重複的第二遍。
“就算他不在京郊,我也無須對你報告行蹤。”邵華池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我把好好的一個人交給你,你就是這樣回饋給我的?變成了一塊冷冰冰的墓碑?七皇子,你雖是皇子,但我同樣是你的庶母,如果你看得清楚形勢就別惹怒我,我若想動你,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大不了我們一起玩完。”穆君凝一字一頓铿锵有力,平日的大氣從容蕩然無存,此刻的氣勢高漲,不怒自威,讓人壓抑,令人無法造次。
這話說的也是極為直白,想來是聽到消息後,怒極攻心,加上一次次找不到邵華池積壓的憤恨,哪裏還顧得上那許多。
“皇貴妃,容兒子提醒你,你的身份是我的父皇的女人。這個奴才和娘娘究竟是什麽關系,居然勞動您特意詢問。”
“若是告訴我他在何處,與你說實情又當如何?”穆君凝回神,說道。
見穆君凝已經豁出去了,邵華池只覺得心口被壓了一塊千斤巨石,這世間有什麽關系可以讓一個原本理智的女人如癡如狂,猛地站了起來,怒極反笑,“無論他在那兒,都是我邵華池的奴才,生死都是我的,輪不到你一個妃子指手畫腳!”
“我若早知道,就是逼也會把他留在我身邊,怎會交給你糟蹋!”穆君凝憤怒至極。
“我糟蹋他?對,我若知道有今天,早就糟蹋他了!”
“你……你是什麽意思?”
“你覺得,我是什麽意思。”邵華池呵呵一笑,也不解釋。一步步逼近穆君凝,氣勢駭然,猶如一匹孤狼,“別忘了,是你親自把他送、給、我、的。”
最後幾個字,在舌頭上饒了幾圈,輕柔而殘忍。
這句話,幾乎打破穆君凝的心房,令她搖搖欲墜。
邵華池走了過去,猛然掐住了穆君凝的脖子,順勢将她抵在門板上。
“放…開我…”穆君凝感到氧氣越來越少,命喉被人遏制住,窒息的痛苦讓她滿面通紅,她雙手抓住邵華池的手,卻無法撼動分毫,耳邊傳來邵華池輕輕的調笑聲,“皇貴妃,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私底下那些茍且?我不來找你麻煩,你就該感到慶幸了,再這般不分輕重,沒了你皇貴妃的雍容氣度,可別怪我不念情分。”
這情分,當然是她識時務地把人還給了他。
在穆君凝幾乎要窒息之前,邵華池松了手,居高臨下地望着不停咳嗽,捂着喉嚨癱軟的女人,“出去,我不會在他的地方弄死你,免得髒了這塊地。”
穆君凝跌跌撞撞地離開,最後看了一眼這間傅辰的屋子。
似笑非笑地望着邵華池,眼裏迸射的是濤濤恨意,如果不是邵華池,傅辰怎麽會死!
“七殿下,今日之辱,本宮自當謹記。”沙啞喋血。
說罷,穆君凝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千裏之外,陝州盧錫縣客棧內。
李變天心情極好地調戲完傅辰,帶着一身沐浴完的濕氣坐着輪椅出了屏風,一番整理後才坐回軟塌上,摸着手中阿一取來的淡黃色晶體,摩挲了一番。
“似鹽非鹽,是何物?”問向身邊的阿一阿二。
那日吃過傅辰烤的兔肉後,對其中的幾種佐料很是在意,李變天派人去調查了一番,又趁傅辰熟睡之際取了一些樣本。
“奴才問過四兒,他說此物名叫雞精,由鹽、糖、雞湯等物調配,再碎骨、蒸煮、熬湯、提汁,又輔以香料等制作而成,在味道上比鹽更是有過之無不及,是一位奇人教授的他。”
李變天又打開了幾種鹽的樣品,幾個裝着不同鹽的袋子置于桌面上,第一袋裏裝的是晉國通用的官鹽,淡黃色、顆粒狀,第二袋是普通百姓用的家用鹽,個頭大,顏色發黑,苦味大于鹹味,第三袋是他們戟國的鹽,大塊顆粒,有的像一塊大石頭,黃褐色,隐隐發黑,食之還有淡淡的酸苦味,在吃過傅辰給的雞精所調配出的食物後,再用本國的鹽就會覺得難以下咽,而這樣的鹽已經是他們能拿出的最好。雖然戟國如今國力比之從前強盛許多,但無論是生産力、百姓生活水平與晉國依舊遠遠不及,晉國有晉太祖這樣帝王開創了盛世,又有邯朝遺留下的底蘊,比他們一窮二白的戟國自然好了不知幾許。
這樣他們認為最好的鹽,與傅辰所帶來的東西,可謂是雲泥之別。
李變天雙眼燦若星辰,鹽的重要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
傅辰作為一個現代人,有些盲點哪怕跨越時空也無法改變,被根深蒂固的觀念束縛,他剛穿越那會兒就沒吃過加過鹽的食物,後來進了宮,吃的是禦廚做的東西,自然對這方面沒有常識。
他還沒意識到在現代随處可見,每戶人家都能吃到的精細白鹽,在古代是稀罕物,甚至一袋子鹽能挽救許多人的生命。
鹽的歷史就像一部戰争史,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首先,人體若是缺少鹽,會引起諸多疾病;其次,鹽就類似于現代的冰箱,可以充當各種食材的保鮮劑,在缺乏資源食物的古代,有了鹽百姓就能保存下更多的食物,能減少餓死的概率,另外,有了鹽就可以實現遠程商貿上的運輸食品,擴大經濟和商貿的繁榮。比如之前傅辰在醉仙樓閣樓上看到的一些食物,就是由食鹽腌制加工才能運輸到京城,除此之外,更有諸多用處,不作表述。
這個時代,鹽是相當珍貴的,但無論是提取的辦法還是對鹽的使用率、運輸都相當落後,加上官府的遏制與私鹽的泛濫,導致整個鹽市場相當混亂,富人手中握着大把鹽,窮人卻連一塊醋布都拿不到。若是上了戰場,大部分軍隊根本用不起鹽,只能用醋布、鹽布來代替,簡單的說就是把布提前放到醋或者鹽水裏浸泡、風幹,士兵們拿着幹布,通過稀釋布的辦法能嘗到食物裏一些鹽的味道,像這次與羌蕪的戰争中,因為缺乏鹽,朝廷撥的銀兩和糧草根本不夠吃,幾個營只能用幾塊酸的發臭的布煮點東西,戰士們沒有力氣打仗,可想而知傷兵自然比往年更多。
在邵華池與傅辰看到的那群傷兵中,有多少是因為饑餓與營養不足,而倒下的,還有多少是根本來不及見到他們就已經死在路上了。要知道這是個一個小小感冒都能死的地方,那麽多沒有用的勞動力,除了七皇子外,還有哪個高高在上的皇子會在乎?
對他們來說,鹽可比幾條人命珍貴多了。
人死了能再生,但鹽确沒辦法提供那許多了。
李變天從這裏看到了百姓的希望,“游先生,你覺得如何?”
游其正自然明白李變天的意思,也許那個在市井中長大的少年,會知道一些另辟蹊徑的取鹽之法,不然如何解釋他有那麽多雞精?
這是整個民族的大事,如何能不激動,作為統治了戟國多年的帝王,李變天自然希望本國百姓能少死一個是一個,任何一個可能性,他都能不惜一切代價,如果這個少年是一塊未經打磨的原石,那麽他就可以為他成為磨刀石,他會親自教導他,在此之前無一人有資格。
“主公,是否要抓他前來審問?”
李變天想到那孩子的不吵不鬧,從跟着隊伍到現在,有那許多次離開的機會,卻從未逃跑,在待人接物上也盡可能的不起眼,知道怎麽做是對自己最有利的,比當年沈骁更令他欣賞,搖了搖頭,“強逼出來,不是真心的,就沒有必要。他若瞎說一番你們待如何?”
李變天的話,讓阿一阿二心中一凜,險些壞了主子的大事了。
“游先生,不如你先去探探虛實?”看向身邊的游其正。
“屬下明白了,請主公放心。”
嘩啦啦。
傅辰問了夥計天井的位置,打了捅上來,不停往臉上撲水。
吻,男人的吻。
這并不是那次在水下與邵華池的人工呼吸,而是一個吻。但他不明白的是他自己,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繼續伺候人。也許剛穿過來那會兒他還會崩潰,至少在成為穆君凝的禁脔之前他還有生理反應,能保持一份理智,但如今卻連這些都沒了。
反胃幾下,卻什麽都吐不出來,只是反複洗着唇上他人的味道。
他是不是也失去了正常人該有的反應了?
傅辰猛然将整顆頭浸沒在涼水裏,冰冷、黑暗……水隔絕了聽覺,只有流動的水聲灌入耳中,心慢慢平靜下來,沒什麽過不去的坎,本來以為不會妥協的事,最後依舊妥協了。
“需要我為你叫熱水上去,沐浴一番嗎?你這樣可會着涼。”
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傅辰吓了一跳。
擡頭,就看到甚少出現在人前的游其正,這位在夙玉那邊情報中,是被重點關注的人物。
“謝謝游先生,我糙的很,哪裏經得起熱水。”大冬天裏的熱水,這麽寶貴的東西,卻要給他?
游其正的意思,就是李變天的意思。
呵呵,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小小年紀,何必如此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