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1)
身後的暖陽為傅辰渡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光, 平靜無波的眸中此刻猶如冰雪消融,些許暖意從眼底流淌出來。
邵華池目光停頓須臾, 喉嚨有些發幹, 這是傅辰第一次對他笑得那麽坦誠,那層厚厚的隔閡正在裂開。
知我為何稱你是國士而非謀士,謀士多為詭谲狡詐之輩, 以自身利益為第一要務而不顧他人,從你能說出水能載舟的話便知你是不同的。
兩人下了城門, 幾個士兵在城下百姓的目光中端着一疊疊蒸籠來回走動,食物的香氣從蒸籠細縫中溢出, 令人食指大動,城牆下的百姓陣陣騷動,他們眼中異彩漣漣, 看向七皇子的目光從陌生木然害怕悄然變化,這樣的變化對于這些千裏迢迢趕來栾京的百姓來說無疑是難能可貴的。
至少從現在開始, 這個七皇子不僅是個高高在上的皇子, 他還不是個怪物, 甚至他是與三年前的二皇子是不同的。
不遠處幾個帶着醫藥箱的大夫候在那兒等待差遣, 若是良策聽了他的命令而去找來的,就是坐最快的馬車也是不夠折騰的。邵華池似乎想到了什麽, 恐怕也只有那人才會如此了解自己的心思, “是你找來的?”
“奴才想着,殿下心系百姓疾苦,便擅做主張, 請殿下責罰。”傅辰躬身回複,不驕不躁。
身後幾個被內務府調派給重華宮的伺候太監也跟了來,他們一路跟着,以傅辰馬首為瞻,絕不幹什麽沒頭沒腦的挑釁事兒。心想老太監讓他們多與傅辰學着點兒并非沒道理,七殿下不惜從皇貴妃那兒要來的太監定然有過人之處。貴主子們不喜歡過于聰明的太監,那麽聰明還當什麽奴才,但又不能不聰明,太過驽鈍貴主子用着不順手,這個度要把握好,要看上去笨,實際上能熨帖到主子的心裏,主子沒想到的就已經提前做好了,這般下人才能真正被貴主子看在眼裏,就如眼前這般。
“你這樣體察本殿的心思,何罪之有?”一身戎裝的邵華池笑語,眼底的溫和怎麽都遮不住,顯然在他面前的太監是頗受寵的。在看到身上的铠甲,表情微微一滞。
“殿下可是不喜這身铠甲?”傅辰發現這細微變化,已大約猜到其中結症,在确定奪儲之心後,每每上完騎射課,邵華池總是會與老師談論西部戰況,談之泛泛,只做一個對此有興趣的皇子,也無人覺得一個容貌盡毀無母族支撐的皇子能走到那條路上,反而忽略了七皇子對軍情的在意。
回到重華宮後就會與傅辰深入探讨,傅辰對百姓的現狀較為了解,結合風土人情和兵法策略談起來從不空泛,往往能令邵華池深思良久。
從太祖皇帝開創這晉朝盛世後,在位五十六年,後期歌舞升平,國力看似是諸國之最,嬌奢風便逐漸養成并日益嚴重,就連領兵打仗的戎裝與铠甲都漸漸開始追求美觀,反而忽略了其真正功用。
不得不說邵華池穿上這一身,英姿飒爽,若不是半邊面具的遮擋,分明是個能夠吸引栾京衆多女兒家争相搶奪的少年郎。
“知我者非傅辰也。”他用着無人聽到的聲音輕聲回應,他的确不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铠甲,就像傅辰說的,戰場上可不會因為你穿得金貴點就少坎你幾刀,這種铠甲到了戰場豈不累贅?
拍了拍傅辰的肩膀,很多時候他都會覺得傅辰話雖不多卻能句句切中心中所想,這樣的契合令人上瘾。
城門下,有一人牽着馬走來,不料卻是熟人。
六皇子邵瑾潭一臉微笑,有些刻意地忽略了身後低眉順目的傅辰,其實一個下人還輪不到他刻意忽略,這做法已代表他在乎,這在乎有可能是喜歡但更有可能是厭棄不屑。
“七弟,不會不歡迎我不請自來吧!”他先發制人。
“怎會,六哥能來弟弟喜出望外,這次還要多謝你仗義相助,只是弟弟一下子還無法還你。”他素來與老六無甚瓜葛,這次迎接傷軍卻是不得不扯上關系了,能給傷軍準備軍帳與熱粥的銀子裏頭還有一大部分是問六皇子支出的。要說這麽多兄弟裏老六也就和老二老三走的比較近,作為從小到大的兄弟他再清楚不過,老六生來就是個鑽進錢眼子裏的人,無利不起早。
不過這次邵瑾潭過來還真不是為了銀子,他是奉母之命。
母妃容昭儀有孕的消息傳出來後,陛下自然是最高興的人,對這一胎亦是格外重視,今日他去宮裏請安,不料被母妃告知此次能順利保下孩子,有一個人不得不謝。
讓邵瑾潭萬萬想不到的是,容昭儀要謝的人是個奴才,還是個他沒什麽好感的奴才。
“他只是個奴才,此乃他份內之事,您堂堂昭儀,何必自降身份言謝?”一聽是傅辰,四姐姐那麽溫柔的人都反感的奴才,他怎麽都覺得這個奴才是有問題的,若不是有皇貴妃娘娘在,這奴才的命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瑾潭,那你可有見其他奴才能來提醒于我?他只管着皇貴妃對他也無任何影響,只需不說即可免于所有麻煩。即便恰好發現了又為何要相助我一個小小昭儀,并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母妃的胎像漸穩,就算他是奴才也是孩子與母妃的恩人,這份情母妃不會當做沒發生過,近日母妃得了樣東西,你且交于他,便說是我的謝禮。”容昭儀氣質安靜,猶如空谷幽蘭,倒是比九皇子生母蘭妃更多些淡然無争的氣息。
容昭儀将一只普通的木盒推給邵瑾潭,裏頭裝了何物即便是她也不知曉的。她原是想親自挑選些事物送給傅辰,不料皇貴妃來看望她時将這樣東西交給她,讓她秘密轉交,不得讓傅辰知曉,容昭儀與穆君凝是在宮外就有的交情,她們私交從密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能這般交給她,容昭儀知道這個奴才在穆君凝心中地位相當與衆不同,但她卻緘口不言,絲毫不詢問緣由。
有時候知道多了,并不是件好事。
“您讓他來您宮裏,交于他不是更方便?”說到底,邵瑾潭依舊是不願意的,一個奴才何需他皇子之尊特意跑這一趟。
“宮裏人多眼雜,你去辦事為娘才安心。”
後來邵瑾潭打聽了才知道這個奴才從福熙宮離開,進了重華宮,在自家七弟身邊,果然是個投機取巧之輩,倒是會找靠山,一個換一個不消停了。
宮裏換主子的奴才不少,但能讓皇子主動讨要的卻是少數,這事怎麽都透着古怪,別怪他想太多,宮裏就沒什麽所謂的巧合,這個奴才心思未免有些深沉,這般心思厚重的奴才如何令人心生安心,幸好皇貴妃娘娘将他舍棄了,也算松了一口氣。
“不過是想過來看看,倒惹得七弟多心了,這筆銀子你何時有餘了再還即可。”邵瑾潭看着這些士兵恨不得把整個京城的包子店、粥店給搬空的模樣,詫異閃過眼底。
他這個七弟從小由于容貌關系,極為敏感自閉,性情易爆易怒,與所有兄弟都不算親厚,加上老二老八老十二一群人常常為難他,以前為明哲保身他也是不接近他的,沒想到他的性子在那樣的欺辱下非但沒有扭曲,一招得了寵幸還能不忘本,在被迫接下這個差事後能為這些百姓考慮,這份胸襟實在難得。
“那我就再此謝過六哥了!”邵華池喜出望外。
“自家兄弟,不說兩家話。”邵瑾潭毫不在意揮揮手,他這次來反正也不是催銀子的,銀子還能跑了不成,邵華池總要還他的。
鄂洪峰走了過來,像是完全不認識傅辰的模樣,只對邵華池彎身道:“殿下,徐将軍與幾位副都統來了。”
徐将軍,徐清?邵瑾潭一聽是這位老将軍,便讓七皇子先去。
他這才看向沉默立于一旁的傅辰,主子們說話時他們要做的就是安靜,“是叫傅辰嗎?”
“是。”
“很有本事,上次見你也不過是皇貴妃娘娘身邊一條狗,這麽快就換主子了?養不熟的白眼狼啊。”真是白費皇貴妃娘娘如此擡愛,要說傅辰沒勾搭老七就讓老七讨要過去,他是不信的。
“奴才不敢。”對邵瑾潭的話絲毫沒有波動,要在這個年代不犯錯至少也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性和沒必要的逞強好勝,而這點在宮中多年,已經用一次次教訓讓他刻骨銘心。
“口上不敢,作為确令人不齒。往往就是你這樣低賤的奴才秧子什麽都敢,什麽都做,就是我說你賤還要對我笑,天生賤骨頭。”邵瑾潭冷笑,見傅辰還是那不冷不熱的乖順模樣,也有些不耐煩,他堂堂六皇子還不至于要欺負個奴才就能高興的地步,若不是想敲打一番讓這個奴才收斂點鋒芒,不要朝三暮四,有了主子就想着攀更高枝的,他還真的懶得理會,真是自降身份,不欲多說,“這是昭儀給你的謝禮,謝什麽你心裏清楚,仔細着點保存。”
“奴才,無功不受祿,這都是奴才分內之事。”傅辰稍稍擡眼看了眼木盒,低聲道。
硬是将東西塞到傅辰手裏,也不管他收不收,“不收是看不起本殿嗎?”
說罷,已不想再多看這個巧言令色的奴才,走向邵華池。
此時在邵華池面前的,是個意外之人,徐将軍就是大皇子邵慕戬迎接西征歸朝的主要将領之一,特別是他已六旬,屬老将,在軍中格外有威望,這次過來跟了不少都統和參軍,官銜都不低。他來接傷軍,不僅是因三年前那場暴動擔心這次舊事重演,更是因為他想親自迎接他的士兵們。
他們互相行禮,邵華池先是送邵瑾潭離開。
“對了,六哥,這是你這次慷慨借銀的謝禮。”邵華池将一信封從胸口抽出,塞給邵瑾潭。
邵瑾潭莫名,拆開信,躍于紙上的是極為熟悉的筆鋒,他曾看到過多次,皆是各種令人驚嘆的創意,次次都想知道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七弟,你識得寫信的人嗎?可否引薦?”還沒看內容,邵瑾潭就略帶緊張詢問。
這位先生才華橫溢,先是認識皇貴妃娘娘,現在又認識自己七弟,若是得了他,他有預感,他的生意将遠遠不止如此,此人與他合作就是珠簾合璧。
邵華池搖了搖頭,“他只讓我把這封信交于你,便能表達感謝之意。”
看上去,邵華池與那位先生也是不熟,邵瑾潭有些失望。
他還是仔細看了信上的內容,內容并不多,卻讓邵瑾潭久久不能言。
信中只提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整合吃食、衣物、胭脂、首飾、歌舞等店,形成一條皇城的娛樂一條街。
若是這樣,将是一筆巨大的財政收入,那些平日富得流油的貴族門閥,官員府邸還不是會乖乖掏錢,這些人的金山銀山,貪污受賄的可不在少數,平日卻一個個喊窮,戶部完全拿他們沒辦法,若是能開這娛樂一條街的話……
捏緊信封,邵瑾潭這是一次絕無僅有的商機,他必須馬上進宮面聖,“七弟,這份人情太大了,可讓六哥我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六哥欠了你的了!”
“自家兄弟,不說兩家話。”把邵瑾潭的話,又回了過去。
兩人相視一笑,本來不熟的兩個皇子,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巡防隊的人看到京城策馬的人是當朝財神爺六皇子,哪裏敢攔,一個個裝作沒看到的樣子。
邵瑾潭邊朝着皇宮方向前進,邊覺得哪裏有些說不上的怪異。
以前他就在想,皇貴妃娘娘不能出宮,身邊這樣的奇人,有可能是個奴才。
只是他不知道是哪一個奴才。
但現在顯然這位先生還認識邵華池,貴妃娘娘與邵華池有交集的奴才。
腦中劃過傅辰乖順的臉,卻馬上失笑。
怎麽可能是那個吃裏扒外的賤骨頭呢,那樣驚才絕豔的人物絕對不會是一個小小太監!
他真是想見那位先生想得瘋了。
邵華池見人不顧京城內不得策馬的規矩,騎上馬就飛馳而去。
他看向正在做各項準備的傅辰忙碌的身影,微微一笑,六皇子這條線,算是牽上了。
[殿下,想要後勤無憂,便不能缺少銀子,整個皇城誰最能生銀子?]
傷軍走得很慢,有些人全靠着意志力撐着,他們中有的人缺了胳膊斷了腿,就會由還完好的士兵用木車拉回來,更是拖慢了進度,他們望着高聳的城門,滿面滄桑,知道那是他們這次的終點,只要不是真的站不起來,以後有戰事就依舊要上戰場,直到死了的那一天,這是晉朝招兵的規矩。
這裏還有三年前參加過鹿洵之戰的人,他們是親眼目睹朝廷怎麽對待他們這群無用之人的,對于撫恤的銀兩已經不抱期待,只希望不要再承受二次迫害,聽聞曾有傷軍去讨要銀兩被打死以殺雞儆猴的。
但這次不一樣,他們隐約看到城牆上飄舞着巨大的晉國戰旗,在獵獵秋風中飛揚,激烈的樂曲從城牆那兒傳來,這是在迎接他們?邵華池的紅色披風在空中飛舞,他滿臉肅靜在城牆上方撫琴,琴棋書畫幾乎是每個世家子弟的必修課程,皇子更是如此,而戰樂相迎是迎接士兵的最高禮儀。曲調透着血戰沙場的慷慨激昂,只是聽着就令人激情澎湃,前半段他們眼中似乎看到了铮铮鐵血,殺死羌蕪人保衛國土的雄心壯志,後半段卻是脈脈溫情,讓他們想到了家人、故土,疲憊的心靈好似受到了洗滌,一曲完畢,不少疲憊無比的士兵眼中閃着淚光,不由自主行了軍禮。
邵華池帶着守城将領以及那幾位不請自來的将軍将士一同前來,當看到徐清,不少士兵都喊了出來,“徐将軍!”
“衆将士一路辛苦了。”徐清緩緩道,看着他們一個個風塵仆仆,再絕望都沒倒下的模樣,心口像是堵着什麽呼吸不暢。
“我們不辛苦!”“對,咱還有力氣着呢!”“不疼!流血不流淚!”
這些铮铮男兒一個個揚起淳樸的微笑,那笑容在斜陽的籠罩下,散發着永恒的光輝。
接下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他們可以在城牆下的軍帳裏住到傷勢愈合為止,期間開銷都由七殿下負責。不但發了比以往幾年都還要多出好多倍的撫恤金,甚至還能有熱粥喝,有軍用帳篷住,聽說這全是七殿下的私庫支出,那熱粥喝進肚子裏,暖的不是唱空城計的胃,還是被朝廷被戰争被生死相隔寒了的心,有的邊喝淚珠子邊不住往下掉,大夫在其中游走,是不是能聽到這些鐵骨的士兵對着粥嗚嗚低泣。
當邵華池帶着傅辰親自來探望這些受傷士兵時,一人放下了粥,緊張地滾下床,還沒被拉起,就連滾帶爬地起來,端端正正跪下,其他人随着趕來的家人訴說知道了七殿下所做的事,全體都跪了下來,有些腳上帶着傷無法跪,眼底的含義卻代表了一切,他們的心是一樣的。
無論邵華池勸說什麽,都久久不願站起,還是趴在地上,邵華池給的不僅是這一飯之恩,一場治療,還是尊重。
這樣的氣氛,無論是誰,都容易被感染,直到邵華池也忽然對着一群将士下跪。
一個這樣的天潢貴胄對着他們這些無用之人下跪,這是何等令人難以置信。
他這一跪,身後一竿子奴才全部跪了下來,這裏沒有人的身份能承受皇子這一拜,傅辰在身後更是理所當然跪了下來,低着頭,唇角微微一揚,這算是邵華池的首秀,而現在算成功了。這個男人擁有近乎可怕的政治直覺和能屈能伸,這行為可并非他的提醒,而是邵華池自己的決心。
“殿下,萬萬不可!”徐清出聲阻止。
邵華池搖了搖頭,堅持跪在地上,行了大禮,“是你們為守護晉朝國土流血負傷,是你們保家衛國為我們換來了和平,是你們在戰場上沒有後退!我是晉國的皇子,也是晉國人,為何浴血奮戰為百姓抛頭顱灑熱血的忠勇将士不能受我一拜!這一拜,我拜得理所應當!”
邵華池的話太堅定,振聾發聩,砸進在場所有人心裏,包括偶然路過要進城的百姓。
有些腿已經血肉模糊的士兵,沒流過一滴眼淚,甚至連痛喊都少有,聽了邵華池的話,卻覺得所有的付出好似已經有了回報,目中滾着熱淚,就是不願落下。
眨了眨眼,只想把七皇子牢牢心裏。
謝謝您把咱們當人看!
謝謝……
這是他們用鮮血和血肉擁戴的皇室,這時候邵華池的容貌缺失已經不重要,在他們眼裏這是最令他們發自內心喜愛的皇族成員。
這一幕被城裏城外的不少人镌刻在心中,形成永恒畫面。
徐清等将領在發現勸說邵華池無果後,也跪了下來,當聽到邵華池的話後,不由得動容,回了大禮,“殿下,吾等代衆将領謝您對士兵們的援助!”
離開城門時,傅辰經過徐清身邊時,聽到他不由感慨了一句,“若是大帥還在就好了。”
能看到咱們大晉的江山還沒完。
傅辰猜到,這位大帥說的應該就是戰無不勝的樓昱大帥,還未到四十已滿頭白發,生平從無敗績,行兵帶軍的縱合之才,若不是他離開軍營,也不會讓徐清一把年紀了還上戰場。樓昱悲情一生,兩個兒子戰死沙場,未留一後,妻子也因悲痛欲絕而辭世,整個帥府只有他一人,後來他犯了事趁着皇帝已開始忌憚他時交出兵符,從此只當個閑散的一等侯,再不過問朝堂,近來更是聽聞他當起了乞丐,全然頹廢自棄,無人能勸說他。
傅辰理解這樣的感受,這是在等死,驕傲讓他無法選擇自殺。當年妻兒相繼離世,他亦是覺得活着與死了已沒區別,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邵華池在城牆外的事很快傳到了宮裏,特別是大皇子一派的人,直言邵華池丢了皇家顏面,雖說立意是好的,但行為卻不恰當,當時明明可以用另外方式來表達,應得懲罰;也有說七皇子心性純良,他說的那段話也被拿了出來,認為他純粹是發自肺腑之言,對傷兵進行安撫,讓百姓對朝廷更為擁戴,不應如此就降罪。
這些官員多為中立,其中一大部分是武将,晉朝重文輕武,有一個尊重他們武将的皇子怎能沒有偏頗。
朝堂上對邵華池的處置鬧得不可開交,晉成帝并未定奪就下了朝。
事後,在禦書房晉成帝詢問各位皇子處置意見,大皇子自然偏向處置邵華池,九皇子則是為邵華池說了兩句就點到即止,說得有理有據。對這位神童兒子晉成帝向來偏愛有加,加上之前為了處理疑似沈骁同黨的官員讓邵子瑜得罪了不少人,這份愧疚疊加上去,讓晉成帝不禁為邵子瑜的兄友弟恭表示欣慰,他當然希望這些血濃于水的兄弟能夠相處融洽,便也赦免了邵華池失了皇家顏面的罪,不獎也不罰。
晉成帝卻不想想,他當年為了得到皇位手刃了好幾個兄弟,現在卻要求自己的兒子們和睦相處,豈不強人所難。
但七皇子仁民愛物的好名聲卻是傳了出去,取代原本對七皇子容貌上的妖魔化,從一個空洞的概念變成了活生生的人,走進大衆視野。
也是邵華池在迎接傷軍時的“出格”舉動,令人忽略了他已經走入朝堂,走入百姓視野,走入奪嫡之戰。
沒有這高調的一出,如何能破而後立!
當然其他皇子不會真以為邵子瑜會那麽好心幫老七那個陰沉鬼,那行為已經說明了一件事,邵華池已經站隊。
一次尚書房下課後,大皇子等人與邵華池一同離開。
“七弟,獨善其身才是聰明人該做的。”邵慕戬冷冷提醒。
你說你一個容貌盡毀的,就是不站隊以後也有你一份,做個閑散王爺不好?偏偏要加進來,最可恨的是選了老九,這是根本沒把他這個老大放在眼裏啊!
“臣弟謝大哥提醒。”
“呵呵,且瞧着吧,由不得你後悔。”
邵華池恭謹目送幾位皇子離開。
與此同時,七皇子要去了前段時間宮裏争相誇贊的皇貴妃忠奴的事,還是被傳了出去。
什麽七皇子仗着寵信強搶一個奴才,什麽皇貴妃被皇子威脅論還沒出來,宮裏就傳出了可信度最高的版本,原來是七皇子被惡犬咬傷期間很感念這個奴才的悉心照顧,便開口向皇貴妃要了,作為庶母,皇貴妃自然是擁有大家氣度的,只是個奴才,晚輩想要沒有不同意的理。
倒是兩人傳出了美名,一個是愛護皇子的皇貴妃娘娘,一個是重情義的七皇子。
傅辰從現代而來,清楚流言猛于虎的道理,早早讓人準備了這樣一套說辭,說着說着自然所有人都信了。
這流言的傳播,要說起來還要多虧劉縱,劉縱當時替他把監欄院的人分派到各個地方,能提升職位的提升,現在這流言傳出去,找不到出處又自然而然,靠的就是原本監欄院的太監們。
只是要個奴才,是件小事,這事情卻傳到了皇帝耳朵裏,皇帝自然也聯想不到什麽黨争,犯不了忌諱。
大多皇帝都是如此,他還活着就看不得什麽兄弟阋牆的戲碼,也不允許有皇子窺觑他的皇位。別說老三和穆君凝是不争不搶的性子,老七可是從出生就沒繼位的可能,這樣一對沒有親緣的母子能這樣相處融洽,就是晉成帝也覺得老懷甚慰,忍不住在梅珏的飛羽閣裏又多用了一份飯。
“皇上今日好似很高興?”梅珏親自為晉成帝布菜,柔聲問道。
只要晉成帝來她這兒,都是她親自伺候,也是這獨一份的對待讓晉成帝感到新鮮的同時也覺得被她重視。
“你可知老六進宮來說什麽?”
為晉成帝夾了一塊肉狀物,“說了什麽?”
“他居然說,要打造栾京的娛樂一條街,集合所有吃的玩的,真是個孩子,成日只想着這些不務正業的東西,不成體統!也不知怎麽想出的馊主意!”晉成帝笑道,不過他也并不是斥責六皇子,反而隐隐引以為傲的模樣,皇子要個個像老大老二他才頭疼,老六這樣正好。再說老六這提議他也與戶部尚書談過,這是百利無一害的想法,若是真的建成,不怕收不回銀子,屆時國庫就不會常年處于過于吃緊的狀态,對于剛剛打完仗元氣大傷的晉國來說,是個好法子!
“這調皮還不都是陛下您慣的,若非陛下開明,六殿下哪裏敢說呢?”梅珏垂下的眼眸,閃過一道精光,“那陛下是同意六殿下的提議了嗎?”
“我讓他好好做個章程上來,再和幸元龍那老家夥合計合計,這可不是小事情,前面的投入還要他自個兒掏腰包,想從老幸那鋸子嘴裏讨銀子可不容易。”幸元龍,戶部尚書。
晉成帝呵呵一笑,梅珏這話也是在說他們父子感情好,心情倍兒好。
“陛下英明,屆時京城更熱鬧了。”
晉成帝哈哈大笑,吃了一口肉塊,“嗯?這味道怎的似肉非肉,倒是新奇。”
忍不住又塞了一口,發現的确沒吃過這麽奇怪的菜,還不難吃。
梅珏微微一笑,“陛下對素食不喜,臣妾覺得龍體為重,葷素搭配為上佳,便研究了下如何将素食做成肉食的味道,陛下可覺得還能入口?”
“這是你自己做的!?”晉成帝經常能吃到妃嫔為自己做的湯羹飯菜,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是那些所謂親手所做有多少貓膩就不好說了,他也知道這些妃嫔能在裏頭看個火候或是切個菜已經算不錯了,最後還是要宮女或是掌廚來做。
但他知道,梅珏說是自己做的,定然是真的她親手所做。
胸中激蕩着感動久久不能平複,忍不住握住梅珏的手,所有話梗着,只是忍不住拍了拍梅珏嬌嫩的手背。
在宮裏,無論是下人還是妃嫔,就算是皇太後還不是依着他的口味,誰敢多說半句?樣樣葷菜,大魚大肉為主,哪個肯為他親手研制怎麽把素食做的好吃,哪個又在乎他的身體了,就是真的在乎又有幾個人敢當着他的面勸他,就不怕龍顏大怒,不怕被降罪,被厭棄?
梅珏怕嗎?也許是怕的,但是她還是做了,只為了他的身體考慮不惜冒險,這份濃重的心意他又怎會領悟不到。
“這宮裏,也只有你了。”晉成帝長籲短嘆,人生得此紅顏,夫複何求?當着下人的面,晉成帝說不來那些肉麻的話,但跟了久的奴才哪裏看不出來,這位梅修容那是晉成帝放心尖上的。以前那些受寵的,陛下哪個不是賞賞賞送送送的,從不費什麽心思,但哪個能得他這樣的表情,時不時噓寒問暖,又有哪個能讓陛下到現在都沒翻牌子還天天跑得如此勤快,是不喜歡還是太過珍稀,這就見仁見智了。
晉成帝對當木樁的安忠海道,“傳朕旨意,梅修容勤勉柔順、安貞葉吉、性資敏慧,深得朕心,即日起晉封為從二品妃,封號梅。”
“陛下!”梅珏大驚失色。
晉成帝猛地用手指封住了梅珏的唇,眼含柔和,“朕知你并不在乎這些虛物,只是朕總想為你做些什麽,若你真的心中有朕,哪怕只有一點點,也不要拒絕朕。”
朕知道你現在并未原諒朕,但你太善良,甚至連責罵都不曾,朕倒寧願你罵罵出出氣。
這宮裏每個女人都想晉升,嘴上謙和忍讓,晉成帝只是不想理會後宅之事,他要的是妃子們能給他帶來快樂,其餘的又有何關系,這些妃子再如何鬥,也是想博得他的注意,是後宮之樂。
但梅珏不同,這個女子太單純沒心機,即便是朕如此逼迫她,她也不忍心真正怪朕,讓朕怎能不對她好?
梅珏跪下謝恩,別說是梅珏,就是身後一幹人等也是驚異莫名,這是短短幾個月就從小小三品姑姑晉升到妃的第一人。
後宮,又要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了。
這當然是後事,此時梅珏正陪着晉成帝探讨由珍懿皇貴妃所著的《南清方儀》,梅珏的熟讀與自己的見解更讓晉成帝确定她是真心敬愛自己的母妃,這個飛羽閣,他能說出真心話,為何不能獨獨愛這裏?
吉可悄悄來見傅辰,到的是傅辰在重華宮的屋子。劉縱在手術後,傅辰沒有辦法時刻照顧的時候皆是他在做,很是乖巧。劉縱也把這孩子當做自己孫子,倒是親力親為地教導,經過姚小光的事加上監欄院大大小小的事,這個孩子的目光越來越沉靜,他已漸漸被這宮內外的環境影響。
傅辰每每看到,都有些發酸和慶幸,成長的過程伴随的是痛大于樂,但他不想再遇到第二個姚小光,疼總比死了好。
這次吉可借着內務府送冬季的份例順道過來的,并不能長待,他帶來了一個劉縱聽到的消息,陛下恩準了薛相告老還鄉,攜家帶口離開栾京,今日就頒布的旨意。
薛相五十都不到,哪來的老,又哪來的告老還鄉?
薛雍是二皇子的人,在國宴那日傅辰就覺得二皇子出現在潇湘館後門很古怪,後來詭子等人追蹤過去也沒查到所以然來,但傅辰卻是由此盯上了二皇子府的動靜,薛相的離開意味着什麽,也似乎證明了他某種想法……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捏了捏小孩的臉頰,吉可現在也是正四品太監了,卻沒覺得被冒犯了,反而像貓兒似的蹭了蹭傅辰溫暖的掌心,這一絲溫暖是他在宮裏的光明,“不辛苦,傅哥你才是最累的……傅哥,我好想他們。”
“待他們忌日那日,我就将他們葬下。”現在,陳作仁和姚小光的骨灰盒還在他這裏保存,他要那把親手殺了李祥英的匕首祭奠他們的英靈。“逝者已逝,你要将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
吉可狠狠點頭,他知道傅辰的意思,是讓他別難過,即便難過也不能被別人看到抓着把柄,傅辰這是在教他做人,傅哥已經是他在這宮裏最重要的親人了,他不聽傅哥的聽誰的。他不是剛進宮那會,分不清善惡,他也同樣明白劉總管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夠有用,在以後幫上傅哥的忙,所有他們的傳話他一個字兒都沒洩露過。
待吉可走後,重華宮裏的一個小宮女戰戰兢兢地過來,雖然極力克制自己卻還是臉色蒼白,“傅爺,您快過去看看!”
小宮女叫喜兒,是老宮女碧青手下的,應該是聽了碧青的話過來喊傅辰。
“出什麽事了,你先說。”
“殿下……殿下說要休了田夫人。”
快到就寝的時間,難道那田氏又出什麽幺蛾子了?
傅辰到的時候,一屋子跪着人,田氏好似臨時被什麽布料遮了身子,顫抖得跪着。邵華池只披着一件外袍,還帶着濕意,是剛沐浴完的模樣,神色陰沉地盯着田氏。
傅辰也順勢跪了下去。
“過來,伺候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