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外頭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唐寧慧把婚書放回了木盒子裏頭,把現鈔和首飾合着幾件她和笑之簡單換洗的衣物收拾了一個包袱。她來到門口,拉開了門,見前兩日一直停在巷口的汽車都已經駛走了。
這一招到底是把他騙了過去。唐寧慧說不出心頭到底是何滋味,站在夜色下悵然了半晌,然後喚來了林媽:“你幫我去巷口攔一輛黃包車。”
黃包車很快便過來了,唐寧慧取了包裹,牽了笑之的手,塞了幾張鈔票給林媽道:“林媽,我和笑之去周公館住一段時間。先放你一個月的假,你先回鄉下。到時候回來若仍不見我跟笑之,便去周公館尋周小姐。”
林媽雖是老媽子,但這幾日的情形也看在眼裏,以為唐寧慧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所以她想去周公館避避風頭,便點頭:“唐小姐,我曉得了。我這就回鄉下兒子那裏去。”
唐寧慧握了握林媽的手:“林媽,你保重。”
坐上黃包車後,出了巷子後,唐寧慧左右再三查看,确認無人跟随,方吩咐道:“師傅,麻煩你送我們去火車站那頭的福海旅館。”
福海旅館在寧州火車站附近,路程頗遠,車資自然也好。師傅喊了一聲“得勒”,便右手轉彎,勁頭十足地朝寧州火車站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唐寧慧還是不放心,再三的轉頭确認,确實是無人跟蹤她們。她才稍稍放下了些心。
福海旅館的店小二,見唐寧慧牽了孩子,替了包袱進來,便知道要打尖住宿,忙上前殷勤地招呼道:“這位太太,可是要住店?不過今兒人多,我們旅館啊,只剩上等客房兩間,其他的都已經住滿了。”唐寧慧道:“那就請給我來一間上等客房。”店小二趕忙道:“好勒,小的這就領太太和小少爺上樓。”
唐寧慧知道笑之應該餓了,進了房便吩咐道:“你幫我們炒兩個幹淨小菜送上來。”店小二領命下樓。
笑之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陌生的四周,不解地問道:“娘,我們為什麽要住這裏?”
唐寧慧蹲下身:“笑之,娘要帶笑之離開這裏。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笑之怕不怕?”笑之搖頭:“娘,笑之不怕。可是,我們為什麽要去很遠的地方呢?”
唐寧慧實在不知道怎麽回答笑之,便道:“娘呢,要帶笑之去鹿州找親戚。娘的舅舅,姨媽,就是笑之的舅公,姨婆,都在鹿州。”這也确實是她的打算。她自五歲那年跟着母親朱碧青來到寧州後,便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外婆舅舅姨媽。此番前去鹿州,确實也想去找找他們,雖然說不上投靠,但有親人在那頭,是好是歹總也有個人照應。
再說了鹿州是曾家督軍府所在,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到時候就算曾連同想到了,怕也是猜不到她會在帶着笑之去了鹿州。
娘倆用過飯不久,房門上便傳來了敲門聲,周璐的聲音随之傳了進來:“寧慧,是我。”
唐寧慧三步并作兩步地去開門,只見一個身穿了粗布衫褲,土布蒙面的女人提了一個大包袱進了來。那人笑着掀開了包頭布巾,露出了千嬌百媚的一張粉臉,正是周璐。
唐寧慧驚訝而笑:“你這麽打扮成這副模樣?我都認不出來了。”笑之也咯咯笑:“我也是。我也認不出璐姨了。”周璐一把抱起笑之,在他柔嫩的臉上連親了數下,方道:“我的小心肝,看璐姨給你帶了什麽來?”
周璐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了一大堆舶來彩紙糖果、果脯,還有裝在紙袋裏頭的餅幹蛋糕等。唐寧慧:“你每回都給笑之買這麽多好吃的,瞧,這幾年啊,都被你給慣壞了。”周璐取了一把糖塞給笑之:“快吃吧。別聽你娘的。璐姨就我們笑之一個寶貝,不疼笑之疼誰去呢。對不對?”
唐寧慧無奈,只好對笑之道:“只許吃兩顆糖。吃完了用水漱口。”笑之見唐寧慧允許,笑眯了眼,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周璐拉着唐寧慧到角落裏,壓低了聲音,沒好氣地道:“我打扮成這樣,還不是怕曾連同這王八蛋安排了人跟着我。”唐寧慧:“你放心,他暫時被我騙過去了。”周璐:“怎麽騙?”
唐寧慧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通。周璐奇道:“你怎麽知道用鹽可以讓血凝固?”唐寧慧道:“當年在學堂的時候,教授曾提到過一次,說用鹽醋等物可以是血凝固,可放石灰便會讓血相溶。”她忽地悲怆一笑:“沒想到,今日居然派到了用場。”
周璐從懷裏掏出了兩張火車票:“好歹總算是暫時擺脫了他。這天下誰不知道,他們曾家想兒子那可是到了瘋魔的地步了。可就是怎麽生也生不出來,奇了怪了,都說是祖宗造的孽,代代都是單傳的命。曾連同這個王八蛋,他活該,你已經給他生了笑之,所以以後無論他娶十個八個的,也生不出兒子了……這個殺千刀的,死了活該沒有兒子披麻戴孝……”
周璐恨不過,一邊詛咒一邊罵。擡頭見唐寧慧神色悲涼,一時恨自己失言,趕忙扯開了話題:“寧慧,這是明日一早到鹿州的火車票。你們找到落腳點後,就立刻給我來封信,也好讓我放心。”周璐塞了一個織錦小袋給她:“這裏還有一些銀票,你拿着日後應急。”
唐寧慧忙推了回去:“不,周璐,你自己收着。我這裏有。”周璐硬塞給了她:“你放心,我自己留着一半呢。你走後,我會将小院子賣了,林媽我也會安排好的。你不必記挂這裏,一切有我。”
唐寧慧默然半晌,方道:“周璐,謝謝你。這些年,要不是你一直照顧我和笑之,或許我們早不在這個世間了。”周璐“呸”了一聲:“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若不你和笑之,我實在不知道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樂趣。在這世界上,只有你和笑之是我的親人。”
唐寧慧道:“周璐,等我找到安頓的地方後,你便一起過來。我們有手有腳,總不至于餓肚子。”周璐凝望着唐寧慧,眸中淚光閃爍:“好。我一定來。”
那個晚上,唐寧慧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周璐說的不錯,他們曾家想兒子想的都要瘋了。曾連同這幾年亦有不少花邊新聞上了小報,什麽選鹿州小姐,捧了名旦,與電影明星共舞等等,身旁自然美人環繞。可卻也不曾聽聞哪個美人母憑子貴地進了曾府。每每看到那些新聞,唐寧慧心頭總酸楚難當。如今想來,亦是苦澀。
笑之年紀小,不知發生何事,一個晚上睡得香甜地緊。深夜裏頭,唐寧慧靜聽着他均淨的呼吸,只覺得這個世上,為他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天色微微露白,唐寧慧便喚醒了笑之起床梳洗,匆匆用過早點便趕去了火車站候車。這一路,她一直惶恐驚懼。
這種驚恐持續到了火車發出“嗚嗚”幾聲鳴笛,然後“哐當哐當”地發動行駛後,唐寧慧吊着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
周璐給她買的票子是一個小包廂,有一卧鋪。笑之第一次坐火車,一切均感新奇,一直趴在車窗上看着流動的風景。邊看邊與唐寧慧說話:“娘,看,那邊有一群羊。”“娘,你看那裏,那山上有瀑布。”
足足看了有一個多時辰,笑之才覺得有些困乏,唐寧慧抱在腿上哄了片刻,便又睡去了。自遇見曾連同後,唐寧慧沒一夜能好好入睡,此時整個人一放松下來,便覺得倦意排山倒海而來。
母子兩人睡了長長足足的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光景了。
笑之摸着肚子喊餓,唐寧慧便喂他吃了一塊蛋糕幾塊餅幹。笑之對車窗外的一切仍舊極感興致,嘴裏含了糖果,又趴着窗瞧外頭。
唐寧慧自己也吃了蛋糕餅幹,這一覺睡的好,此時一點倦意也沒有,便坐在鋪上同笑之一起瞧外頭的風景。
到了第二天下午,火車才進了鹿州站。唐寧慧一瞧見“鹿州站”那幾個字,心頭松了松,總算是到了鹿州了。不知道舅舅他們是否還住在方橋那屋子?等下出了火車站,便讓黃包車拉着去那裏瞧瞧再說。
可是很奇怪,左等右等的也不見火車上的工作人員來喚他們下車。唐寧慧又等了許久,便拉開了包廂的門。隔壁包廂的一位太太正拉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詢問:“火車不是到站了嗎?為什麽我們不能下車?”
那工作人員極是無奈地解釋:“我們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是接到上頭命令,說我們這趟車上有嫌疑犯,所以在例行檢查。請您再耐心等候片刻,前頭估計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到我們這裏了。”
原來是查嫌疑犯,唐寧慧倒也略略放心。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此時外頭的車廂裏進來了一群荷槍實彈地士兵,正一排一排地查在收查。對年輕女子和小孩子特別的注意,拿了照片比對再三。
士兵們一路排查,終于查到了包廂,有人敲了敲門:“請開門,例行檢查。”唐寧慧:“來了。”一打開門,她整個人便僵住了。面前這個一身戎裝的人她認識,跟随着曾連同來過他們院子。
程副官見了唐寧慧,一下子舒了口氣:“唐小姐,總算找到你和小少爺了。七少在外頭的車子裏等着呢。”
荷槍實彈地一群士兵擁着唐寧慧和笑之下了火車,來到了三輛黑色的小汽車前。程副官拉開了中間那輛汽車的門:“唐小姐,請。”
唐寧慧一眼便瞧見了面無表情的曾連同,此時的他一身戎裝,肩上金屬閃着冷冷的光。而他的眼,幽深不見底。唐寧慧拉着笑之,一時間杵在了車門口,她到此時也還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哪裏露出了破綻。
曾連同不緊不慢,不冷不淡地開了口:“還不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