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溫益卿這才明白先前為何見舒闌珊有些鬼鬼祟祟的,原來這房子分明不是什麽尋常人家,而是一處風塵煙花之地。
雖然他自诩從來沒有高估過舒闌珊的“品行”,但是明面上告假去探望江為功的傷,實際上卻跑到這裏來嫖妓……對溫益卿而言,這顯然不能簡單的叫什麽品行不端,卻是徹底的道德淪喪了。
闌珊見溫益卿臉色都變了,手中鞭子抖動,幾乎要碰到自己臉上。
她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溫大人,請息怒。”
這避讓的舉動在溫益卿看來自然是心虛的體現:“息怒?你這個混賬東西!說是去探上司病情,卻跑到這種地方鬼魂……我從未見過如此寡廉鮮恥之人!”
闌珊聽了這句變了眼神。
“我當然是要去探望江大人的,不過是在此之後罷了,溫大人何必如此激動?”闌珊笑笑,說道,“我不過是來喝喝花酒,又沒有休妻再娶,怎麽就算是寡廉鮮恥了?世上多半男人不都是這樣嗎?喜新厭舊,薄情寡性,我以為溫大人早就知道呢。”
溫益卿見她絲毫悔改之意都沒有,竟還反唇相譏,他盛怒之下鞭子一揮,向着闌珊抽了過去!
幸虧闌珊之前避退了幾步,但就算這樣,仍是給鞭梢在臉上掃了掃,她的臉皮何等嬌嫩,頓時便起了一道紅痕。
闌珊捂着臉後退,擡頭瞪向溫益卿。
溫益卿下意識地揮了鞭子,這動作卻也震驚了他自己。
他看看發抖的手跟垂在身側晃動的馬鞭,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
看向闌珊,卻見她雙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兩只眼睛紅紅的,不知是不是淚光,還是別的東西在裏頭閃爍的十分刺眼,像是恨極了他,又像是……什麽絕望的眼神。
他看着這種眼神,突然間一陣暈眩,整個人在馬上微微一晃。
此刻那丫鬟尖叫了聲:“救命啊,打人啦!”
溫益卿身後兩名随從之前雖跟着他來到這兒,卻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樣,此刻發現不妥忙奔過來:“大人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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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有個聲音從門內響起:“青天白日的,是誰敢當街耍橫?”
一道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內,丫鬟慌忙轉身:“姑娘,這官爺不知道怎麽了,兇巴巴的就要打人呢。”
那女子貌美如花,眉心還有一點點天生的胭脂記,身着一襲豔麗的紫衣,胸口卻微微敞開,露出了雪白的一片肌膚。
如雲的發髻松松的挽着,烏黑的鬓邊卻別着數朵粉白色的絹紗薔薇,整個人人比花嬌,風情萬種,好看極了。
溫益卿的兩名随從一看,不由地都直了眼睛。
女子的眼波掃過在場衆人,屈膝行禮,嬌笑說道:“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溫驸馬,怎麽今兒也跑到我們這門上來了呢?”
溫益卿見她竟認得自己,很是意外。
女子又道:“聽說驸馬爺跟公主殿下夫妻情深,這……就算驸馬爺賞光,奴家只怕也不敢接待的。”
溫益卿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暈眩之感,聽了這話,意外之餘心頭的氣又冒了出來:“你胡說什麽,誰賞光了!你以為我也是那種……”他擰眉看向闌珊。
那兩名随從也似驚醒了一般,紛紛道:“你這女子是什麽人?不得對驸馬爺無禮!”
女子笑而不語,旁邊的丫鬟道:“你們來都來了,豈會不知我們芙蓉姑娘的芳名?不要假惺惺的了。”
芙蓉緩步上前,笑吟吟道:“蘭兒,溫驸馬是稀客,更是貴客,你不得無禮。”
她走路的姿勢也極為好看,腰間所束的腰帶也比尋常要寬些,更顯得那腰肢纖纖的不盈一握,走動之間搖曳的像是花枝一般,又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袅袅散發。
溫益卿雖仍是滿面嫌惡,不願多看一眼,但他兩名随從哪裏見過這種風情而妩媚的女子,一時目不轉睛。
芙蓉走到闌珊身邊兒,挽住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靠在她身上,撒嬌似的:“只是讓舒爺受委屈了,您別氣惱,随奴家入內,奴家自然有許多法子讓您消氣兒呢。”
那兩名随從聽了這話,雖不知道她說的“許多法子”到底是什麽,卻不由地都心神向往,口幹舌燥。
本來闌珊身上難改些女孩兒氣,但是在嬌滴滴又風情萬種的芙蓉面前,卻俨然只如一個溫柔美貌些的佳公子了,她看一眼芙蓉:“那就、勞煩芙蓉姑娘了。”
芙蓉嫣然一笑,回頭對溫益卿款款地福了福身,道:“請恕妾身失陪了。”
溫益卿見她帶着闌珊便要往門裏走去,心頭一緊,他脫口叫道:“舒闌珊!”
闌珊腳下一停,回頭:“怎麽,溫驸馬還要再教訓我嗎?”
溫益卿看到她臉頰上那明顯的突起紅痕,一陣心悸,卻嘴硬道:“你、你是自找的!我告訴你,不要這樣不識好歹,今兒你若敢進去,我自有法子讓你在工部無法立足!”
闌珊聽了這話,忽地展顏一笑:“那好啊。”
她輕輕地拍了拍芙蓉的手,溫聲問道:“姑娘,你方才說的是什麽法子來着?”
芙蓉揚首笑了起來:“舒爺果然知情識趣,只是這兒人多不便說,咱們到屋裏去……”
嬌聲莺語,竟也十分的撩人。
溫益卿人在馬上,渾身微顫,幾乎忍不住追過去把闌珊揪出來。
那兩個随從戀戀不舍地目送芙蓉的身形消失于眼前,才反應過來。
原來他們方才争吵的時候,早就驚動了周圍許多人,此刻每家每戶都有人探頭出來,還有許多路人也駐足凝視,還有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其中一人忙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溫益卿握着手中那根馬鞭,不知為什麽,這一刻竟有點心如死灰似的感覺。
且說闌珊随着芙蓉到了裏間,面上雖鎮定自若,實則心神散亂,竟沒有留心打量這院落是如何,屋內又是如何。
每次跟溫益卿打交道都讓她有種很累心的感覺,這次給他撞見,其實對她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可剛才面對他的盛怒……
他到底為什麽一面自己做着那種虛僞無恥的事情,一邊有這樣振振有辭理所當然地教訓要求別人。
芙蓉打量她的臉色,命小丫鬟蘭兒:“去點一盞安神茶來。”
闌珊聽見她吩咐才擡頭:“芙蓉姑娘……”
“不用多說了,”芙蓉善解人意的打量着她,“方才那位溫驸馬實在是有些太急躁了,只不過讓我意外的是,傳聞中這位驸馬的脾氣是很好的,大概是傳聞有誤吧。至于舒爺,那位貴人之前已經交代過妾身,只要您來,就一切聽您的吩咐。”
闌珊聽到“脾氣是很好的”,更像是有人往心上插了一刀,聽到最後一句,才明白趙世禛已經交代過:“原來……多謝費心啦。”
芙蓉笑道:“您客氣了,妾身不過是下賤之人,不知您要做點什麽?妾身什麽都可以奉陪。”
此刻蘭兒捧了安神茶進來,芙蓉取了來雙手奉上。
闌珊道謝接過,喝了兩口才說道:“能不能、就讓我在這裏安靜的睡一個時辰?”
芙蓉微怔,繼而笑道:“自然可以。”
闌珊把那碗茶慢慢喝了,随芙蓉到了一件看着很幹淨的內室,窗外是一株正開着的臘梅,那郁郁馥馥的香味透過窗戶沁了進來,隐隐只聽見鳥鳴的聲音。
芙蓉道:“這個是收拾過的,床褥被子枕頭都是新的。您可中意嗎?”
闌珊點頭:“這裏很好。”
芙蓉看着她臉上的鞭痕,含笑道:“雖沒有破皮,但想必是極疼的,若沾了水更是麻煩,妾身叫人送點膏藥過來可好?”
“多謝費心。”闌珊在臉上輕輕撫過,“只是我想留着。”
芙蓉的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終于道:“那妾身便不打擾了。”
當下芙蓉叫安置了炭爐,又在熏爐裏多灑了一把蘇合香,便掩了門退出去了。
闌珊來到床邊,呆坐了片刻和衣卧倒。臉上的确火辣辣的疼着,她倒是想這種感覺會一直都留着,讓她一直都記得那個她曾喜歡的人是多麽狠心。
不知不覺中闌珊将身子蜷縮起來,她拉高被子遮住頭,卻早已經淚流滿面。
本來是想睡一個時辰就起的,誰知直到天将黃昏,闌珊才幽幽醒來,芙蓉致歉道:“本想喚您起身,只是來看過幾次,您都睡得很香甜,所以不敢打擾。”
說着将絞好的濕帕子遞上,又吩咐:“小心臉上的傷。”
闌珊接了帕子笑道:“多謝姑娘盛情體貼。以後我若常來,您不會嫌煩吧。”
芙蓉抿嘴笑說:“若是您這樣的客人,我寧肯您天天都來。”
闌珊本想打聽打聽她跟趙世禛是什麽關系,可轉念一想何必呢。榮王殿下自然是個有很多秘密的人,也不是她都能探聽的,知道的太多沒什麽用不說,反而會有害。
擦了臉後更加精神了很多,芙蓉跟蘭兒一塊兒送了她出門,門口早早地已經停了輛車等她。
闌珊向着芙蓉做了個揖,轉身上車去了。
本來闌珊以為,給溫益卿撞見這事情,此後他勢必要在工部大大地為難自己一番,且還有那句“讓她無法在工部立足”的話。
誰知次日等了半天毫無動靜,問起來才知道溫大人竟沒有來部裏。
再打聽,卻是因為華珍公主身體欠佳,溫驸馬體貼之故在家照料,才特請了假。
眼見過了中午,快到了自己給楊時毅召見的時間,闌珊掐着點兒,心思惴惴。
難道楊大人還不知道那件事……又或者趙世禛給自己出的主意不靈?
闌珊心中忐忑,思來想去無可奈何,便暗暗發狠:就算見又如何?事情未必就是她料想的那樣糟糕。
眼見約定的時辰到了,闌珊起身,硬着頭皮往後面的尚書大人公事房而去。
磨蹭半天到了尚書大人辦公的大院子門外,遠遠地就見幾名侍從跟侍衛立在門口,其中一個看到她,便邁步走了過來。
“是新來的舒丞嗎?”那人滿面含笑。
闌珊忙拱手:“是。之前尚書大人……”
“哦,”那侍從笑道,“我正要派人去告訴舒丞一聲呢,尚書大人臨時有事,不得空閑,所以今兒請舒丞不必來見了,沒想到遲了一步去通傳,實在對不住,讓您白跑一趟。”
闌珊心裏的感覺就像是在鬼門關打了個轉似的,雖高興卻不敢流露,只遺憾道:“是嗎?啊……這也沒什麽。畢竟大人日理萬機的,那下官先退了。”
那人也回了個禮,闌珊後退兩步,才轉身離開。
等到目送闌珊身影消失,那侍從才斂了笑,冷哼了聲道:“真是不知所謂,難道不知道首輔大人最忌諱什麽嗎?”
旁邊一人笑道:“這就是那位咱們大人的‘師弟’?長的倒是怪出色的,只可惜居然有那種毛病……”
“是啊,年紀輕輕居然也喜歡眠花宿柳,咱們大人最讨厭那種風流好色的子弟,今兒好好的本是要見他的,聽說昨兒他嫖宿娼門的事情,沒把他遠遠發配了就是念同門之誼了。”
“對了,昨兒到底是怎麽了,為何溫驸馬也給糾纏其中呢?還說什麽驸馬跟舒丞争風吃醋大打出手?”
“我也不知詳細,但剛才看他臉上似有傷痕,只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
“那就有意思了,驸馬向來不是情深的很嗎?難道私下裏也……”
“噓,這個就不要再說了。”
闌珊那邊如蒙大赦,加上溫益卿又不在,輕輕松松過了半天。
第二天工部上下休假,大家個個面帶喜色,紛紛的去司物房領發放的年貨,東西也不多,除了俸祿外,其他不過是些香料,米,以及炭火。
闌珊心想自己才來幾日,未必有她的東西,便沒有去,倒是營繕所的一位同僚幫她帶了個口袋回來,放在桌上道:“舒丞你怎麽不去領呢?我幫你帶回來了。”
闌珊意外之際忙道謝:“我以為并沒有我的,所以沒有去。”
“哪裏話,只要是工部的官員自然都有。”那同僚看了闌珊半晌,欲言又止地走了。
熬到歇班時間,闌珊背着那口袋出工部,卻見王鵬等在門口,看見她便跑過來把她手中的口袋接過去:“咦,還挺沉。”
闌珊笑道:“你怎麽在這裏?”
王鵬說:“是姚大人跟我說你們今兒發年貨,怕你拿不了,所以提前半個時辰放我過來。”
闌珊道:“果然不愧是姚大哥,真是細心。”
王鵬問她發的什麽,又喜滋滋的說:“大理寺的東西不錯,除了米糧炭火,還有一條挺大的腌火腿跟一壇子紹興老黃酒呢。距離過年也沒幾天了,明兒咱們帶了阿沅娘子跟言哥兒一塊兒去趕個大集,買買年下用的東西,畢竟是在京內的第一個年,可要隆隆重重熱熱鬧鬧的,開個好頭。”
闌珊見他居然也很有計劃,且自打來了京內,也沒帶阿沅跟言哥兒出來玩過,如今年下無事,正好消遣,當下也一口答應。
把東西帶了回家,阿沅很是喜悅:“這下好,過年的米跟炭都不用買了!夠吃一陣子的了。”
闌珊說了明兒趕大集的事,道:“米炭是不用置買了,但是你跟言哥兒的新衣裳沒着落,明兒看看買兩匹好布料。對了,還有王大哥的,也買一身兒好的。”
王鵬笑道:“買了布料還得現做麻煩,不如買成衣。”
阿沅忙攔着:“買成衣貴,何必多費那錢?我晚上多做幾針就有了。省下那些錢多買點兒年貨最好。”
第二天果然都早早起身,天色蒙蒙亮,京城內已經零星有了爆竹聲響,隐隐透出過年的氣息。
阿沅跟言哥兒都換了一身漿洗過的衣裳,又道:“這孩子聽說今兒要出來玩,昨晚上半宿沒睡着。”
言哥兒站在三個大人之間,左顧右盼,他本是個情緒內斂的孩子,此刻喜悅之情無法掩飾,連連地原地雀躍蹦跳了好幾回。
京城的集市極大,四個人從街頭走了半天,才只走了一半,東西卻買的差不多了。
沉甸甸的三匹布都給王鵬夾在肋下,他的兩只手也不閑着,一手提了個包袱,一手提着各種小紙包,是買的水晶柿子餅,油炸糕,核桃酥等,除了這些居然還有幾盒胭脂水粉,一些爆竹等物。
阿沅跟闌珊兩個卻雙手空空,她們兩個自打上街後就很興致勃勃,幾乎看了什麽都要上去摩挲觀察,好像什麽都想買一點,把王鵬看的目瞪口呆,甚至隐隐地有點後悔跟着她們出來,自己簡直就是個做苦力的。
言哥兒吃着一串糖酥山藥,很體恤地舉高了給王鵬也嗦一個。
王鵬咬了一個吃了,感慨道:“怎麽你爹爹跟你娘買起東西來沒夠?我的腳都麻了,手也酸了,平日裏看你那爹弱不禁風的,走兩步都像是要喘,沒想到這會兒比我強上百倍。”
言哥兒捂着嘴偷笑。
那邊闌珊拉着阿沅,到首飾店裏挑了一朵珠花。阿沅嫌貴,兩個人講了半天價,終于高高興興地拿了珠花出來了。
王鵬看兩人滿面生輝的,越發感慨,又趁機躬身愁眉苦臉的說:“老爺太太,咱們也買夠了吧?再多小的就拿不了了!”
兩人面面相觑,繼而哈哈大笑,言哥兒也舉着山藥樂的直跳。
終于闌珊收手,卻又去紙墨店內買了些紅紙跟筆硯等物,王鵬不明白:“這些東西又是幹什麽的?”
闌珊道:“回去寫幾個春聯啊。”
王鵬對這些自然一竅不通,大家正要滿載而歸,突然人群中有聲音叫道:“舒丞!”
闌珊擡頭,瞧見是工部營繕所兩名同僚,當下舉手打了個招呼。
那兩人忙過來見禮,又打量阿沅。
阿沅略微福身,就先帶了言哥兒旁邊去了。
那兩人同闌珊寒暄了幾句,才拱手告辭。
走開了數步,距離隔得遠了,其中一人皺眉道:“原來舒丞的娘子長的這樣……如此醜陋,難道就是因為這個他才出去嫖的?”
“多半如此了。你看舒丞是一副标致模樣,自然也是內有風流的,想必不甘心只陪着醜妻。”
兩人說到這裏都會意地笑了,又道:“只是怎麽也說溫大人也參與其中?”
“這個我是知道的,溫大人的随從說,是溫大人發現了舒丞去那種地方,追過去訓斥,才給人誤會了的。”
“怪不得,我以為溫大人是怎麽改了性了,居然也幹這事兒呢。”
其中一人想起阿沅臉頰上的燙傷,吐吐舌頭道:“舒丞的娘子相貌醜陋,不過他的兒子倒是生得不錯。”
“是啊,那小孩子倒是很可愛,眉清目秀的,看着也機靈,就是話少。”
“總覺着這孩子有點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瞧你說的,是舒丞的兒子自然是像他,你又想個什麽?”
“不是……算了!”
兩人說笑着漸漸遠去。
那邊闌珊自然不知道他們兩個人議論什麽,只去雇了一輛小車,載了人跟買的東西一塊兒回了家。
才跳下地,就見家門口也還停着另一輛車。
有個人坐在車轅上,正抓着把瓜子亂磕,滿地瓜子皮如雪片一樣散落,顯然等了不少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