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薛夙腦中一片空白, 沒想到她會如此答複。
他還在發愣,李蘊已經繞過門庭,走進正殿, 坐在慧空身邊, 翹起了二郎腿, 語氣中帶着怨念:“平安睡着的時候, 師伯跟那個壞蛋關系真好呀!”
“嗯?”慧空也看不懂她的轉變,“你要生下這個孩子?”
李蘊奇道:“不生下來還能怎麽辦?師伯, 出家人不能殺生哦,你難不成還要勸我落胎?”
慧空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李蘊開心就好,但見她端起一杯冷茶,板起了臉:“既然有了身孕, 也該學會顧惜自個的身子,如何能飲冷茶?”
吓得李蘊忙把茶盞放下, 轉過頭向薛夙癟嘴抗議:“秦大娘說夫妻同心,怎麽我挨了師伯的訓,你也不攔着?”
薛夙還飄飄然的,擔心已久的事情終于塵埃落定, 與李蘊的感情更進了一步,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還開心的事了。
“慧空大師是為了你好。”
“哦,你同他是一夥的。”李蘊翻了個白眼,側過身去,不理他。
薛夙無奈, 她樂意搭理你的時候, 甜如蜜糖,生了氣不理人的時候, 又像一團軟綿綿的貓兒,伸着爪子撓人,卻叫人的心都化作一灘春水。
“我同你才是一夥的。”他細細哄她,将她發上的花瓣拂去。
李蘊被他哄得生了嬌氣,支使着他做這做那,像個陀螺似的轉來轉去,連慧空大師見了,都搖頭嘆氣。
既然一切都挑明了,薛夙便名正言順地住進了太上宮,晚間歇息,李蘊抵死不讓他進內殿,他卻笑着道:“白日裏支使我的時候,怎麽沒想到有今晚?你可要記着,我是你腹中孩兒的爹爹。”
李蘊紅着臉,把自己蒙進了被窩裏。
薛夙褪了外衣,在她身邊躺下,拉了拉她身上的被子,李蘊怒道:“明明床上有兩床被褥,你為何偏來搶我的?”
“你的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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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無恥!”
“我是你腹中孩兒的爹爹。”
“……”
她忍了又忍,才勉為其難地把被子分了一半出去,并警告他:“你不要半夜過來,我會打人的,孩兒他爹也照打!”
薛夙強忍笑意,又怕她生氣傷身,軟聲哄道:“你好好睡,我守着你,不會越界的。”
李蘊安心躺着了,閉上眼睛,還是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渾身不自在,往裏挪了兩寸,還背過了身。
她又聽到了薛夙的笑聲。
沙沙啞啞的,真好聽。
慧空只在東都待了幾天,李蘊再怎麽挽留,他都執意要回報恩寺。
送行的那天,東都城外青空渺遠,長亭邊有一棵萬年青,蒼翠欲滴,積雪覆于其上,好似一幅水墨畫。
“師伯,溶兒住在後山,麻煩你常派人去看看她,她本性不壞,一時鬼迷心竅做錯了事,若能引她向佛,大約能求一個心安,不至于噩夢纏身,不得安寧。”
“孫妃娘娘既離塵俗,自然由我們佛門中人關照。”
“等過幾日,平安會下旨,恢複報恩寺的國寺稱號。”
慧空搖了搖頭,慈眉善目,宛如一尊活佛:“虛名而已,報恩寺上下一心向佛,并不想摻和凡塵中事,若香客誠心,不必宣揚,他們也會來。”
李蘊想想也是,報恩寺遠在深山,香客們若因路途遙遠不便而放棄禮佛,也不是真正的誠心向佛,對于佛祖來說,還是清清靜靜的,與山水岚霧做伴更好。
慧空登上馬車,回頭向她微微一笑,李蘊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
好似懷了孕的婦人,愈加多愁善感了呢。
薛夙站在她身旁,靜靜看着,将她攬入懷中,細語安慰:“待肅清了前朝後宮,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李蘊一怔,擡頭看他。
“你不是一直想早早培養了漼兒繼位,一個人逍遙快活去嗎?”薛夙随意說着,雲淡風輕,卻又帶着些微醋意,“你難道只想到漼兒,沒想過旁人嗎?”
李蘊呆呆地:“旁人?你說娴妃?”
薛夙氣極反笑,把她拖進馬車,緊緊扣在懷裏:“我怎麽不知,你同娴妃的關系這樣好?怕不是她小廚房的東西吃少了——”
李蘊“咯咯”笑着,險些直不起腰。
薛夙護着她的肚子,目光一刻也沒有從她身上挪開過。
兩人正調笑着,馬車突然停下,何秀勒住缰繩,還沒看清路上攔着的人,便開始破口大罵:“本公公看你是活膩了,也不看看車裏坐了誰!天子腳下,誰的車都能攔嗎?禁衛軍出來!辦事不力的東西——”
他驟然住口,一聲不吭,甚至還有些瑟瑟發抖,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鵝,什麽兇神惡煞的氣勢都沒了。
“将,将軍……”許久之後,他才重新開口,等他意識到,自己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個挨打挨罵絕不還口的夥頭兵後,才又拾起了太上宮總管太監的霸氣,清了清嗓子,道:
“右将軍帶刀當道,攔截聖駕,是什麽意思?!”
“章衡?”李蘊皺眉,掀開車簾要往外看。
薛夙不動聲色地把她攔住,出聲問道:“右将軍可有緊急軍情,要同陛下奏報?”
章衡手中握着長刀,寒芒刺目,泛着銀光,他眼底一片冰冷,獵獵北風吹動着他的黑袍長纓,竟讓人覺得極滄桑,極悲涼。
“臣,求見陛下!”
铿锵有力,擲地餘聲,回蕩在天地之間。
李蘊心驚,偷眼瞧了薛夙,見他沒什麽反應,便說:“右将軍有事麽?若是朝事,不如明天當廷上奏。”
章衡還是不肯退去,固執地擋在車前,沉聲道:“陛下有時間出宮游玩,卻沒空聽微臣一句話麽?”
李蘊不悅,她本就不喜歡章衡,還記恨着他給了自己一箭,雖然當時兩人不認識,還處于對立面,但這人嚣張桀骜,冷血無情,鐵腕手段是出了名的。
“朕為慧空大師送行,并非出游,右将軍有空過來攔朕車馬,沒時間去查一查原委嗎?”
章衡皺眉:“臣只想問陛下一句話。”
“問吧。”
“請陛下摒退左右。”
李蘊心裏煩他,白眼都翻了好幾個,奈何這人手握重兵,也算是棟梁之才,大雍現在還離不開他。
何秀等人奉命走遠了,剩下薛夙穩穩坐在李蘊身邊。章衡知道他在,就算是皇後,也不留情面,直接驅逐:“皇後娘娘,請吧。”
薛夙眼皮一掀,嘴角溢出一絲冷笑,就是不挪窩,他不想做的事,還沒人能逼他去做。
章衡道:“陛下可還記得七年前,曾中過微臣一箭?”
他不提倒罷,一提李蘊肺都要氣炸了,但轉念一想,這人不會是來下套的吧?畢竟中了他一箭的是昭寧公主,不是太子“李蘊”。
“右将軍記錯了,朕不曾中過箭。”
章衡微微低着頭,顧及頭頂的車門,也不敢大做動作,他似乎想了片刻,又道:“我不會說出去的,關于你是女子這件事。”
薛夙:“……”
李蘊:“你不是已經說出來了嗎……”
她在心裏腹诽了一句,硬着頭皮回:“右将軍怕不是瘋魔了?天還早,回去多睡睡。”
簡而言之,別做夢了。
“就算你不肯認,微臣也早已确定,”章衡把長刀放在車轅上,“嘭”地一聲響,像是在威脅李蘊一般,“當年之事,是章橫對不住李昭寧,章橫這條賤命,是昭寧公主給的,為虎作伥,害公主錯失良機,也是章橫一生中最大的過錯。”
他擡眸,緊緊盯着李蘊,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洩出幾許不安,若有外人在場,一定會感慨,素有“鬼将軍”之稱的章衡,怎麽可能會有如此脆弱的表情?
李蘊被他吓到,“李昭寧”這個名字她很久沒用了,回望過去,除了親近之人,也只有……
只有阿狗才知道。
李蘊一陣恍惚,記起了從前某日。
春日融融,李蘊提着長劍下山去玩,因為貪圖新鮮,無意中搭上了一輛出東都的馬車,趕車的老伯心善,見她幹糧吃完了,還拿了自己的胡餅分給她。
兩人在路邊停憩,面對着一堆廢墟,幾枝芭蕉從破牆縫裏伸出來,還有三兩粉白桃花,氤氲成了紅霧,煞是好看。
李蘊左右瞧了瞧,這地界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有成片的水田,大約從前是某個富戶家的莊園,年久荒廢了,便感慨了幾句。
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老伯知道這莊園的舊事,便講起故事來。
莊園叫做“桃園”,主人姓章,名文禮,世代從商,他們家住在桃園裏,已逾五代,是個繁榮富庶的識禮之家,奈何章文禮有個小兒子,性情乖張,不走尋常路,納了青樓女子為妾,還吵着鬧着要把她升為正房。這青樓女子不知廉恥,同家裏的幾個草包纨绔勾搭上了,搞得章家雞犬不寧。
後來,事情越鬧越大,甚至鬧出了人命,就連外頭的知府、山匪、流盜都聽說了這青樓女子的豔名,要見她一面。這不見不知道,一見不得了,都為她神魂颠倒,不顧人倫,一心要把她據為己有。這些人都不是什麽善茬,便開始明裏暗裏打擊章家的生意,鬧得章家家破人亡,只剩下那青樓女子和她不知生父的兒子。
到這時,為她癡迷的那些人,開始對她唯恐避之不及,躲她像躲瘟疫一樣,那女子生在青樓,心如浮萍,定要找個依靠才能過活,看着懷中嗷嗷待哺的幼子,她重操舊業,成了暗娼。
聽說,就在桃園舊址的廢墟裏,茍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