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宮中少有人知, 太子李漼其實比娴妃姜月更早入宮,當時陛下言稱與太子生母失散了,後來過了一個月, 才從宮外帶回來一個女子, 說是走散的太子生母。
其實細看太子的容貌, 與陛下真有九分相似, 尤其一雙又圓又潤的杏眼,剩下的那一分, 則更像他的“養母”皇後娘娘。
李漼是慧空親自接生的,不過三個月就斷了奶,李蘊把他背在身後,帶他下了山,再入朝堂, 後來養在了宮中,一天天長大。
慧空喟嘆一聲, 只覺衆生皆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李蘊的失憶, 李漼的懵懂,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太子殿下靈秀可愛,貧僧一見便覺有緣,貧僧這裏有一串念珠, 贈予殿下, 望殿下平安康健,承歡父母膝下, 長樂未央。”
慧空把手中念珠取下來,遞給李漼,李漼看了李蘊一眼,見她滿面喜悅,一副鼓勵的表情,才放心接下慧空的禮物。
“多謝大師。”
李蘊歡喜道:“漼兒啊,其實慧空大師是太傅的師兄,你理當喚一聲太師伯。”
李漼便斂衽行禮,乖乖地喚了慧空一句“太師伯”。
慧空鼻頭微酸,只勉強笑着,受了他的禮,轉頭看着李蘊,見她氣色甚佳,長籲一口氣,道:“兩月之前,貧僧也曾受皇後娘娘之邀入宮替陛下診脈,只不過彼時陛下長睡不醒。現下有空,不如讓貧僧再替陛下探一探脈。”
“我就知道,肯定是師伯替我解的毒,”李蘊乖乖把手臂伸出來,“我最近吃得多睡得香,身體可好了!”
慧空用手搭上她的腕部,不一會兒,眉心緊皺,搖了搖頭,顯然是探出了她懷孕的脈象。
李漼見他搖頭,擔心李蘊身體不好,急忙問:“太師伯,父皇的身子沒什麽大礙吧?”
慧空聽他關切生母的身體,心道這血緣羁絆無論如何都割舍不掉,縱然兩人都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擔憂,是做不了假的。
“陛下這兩天是不是在吃藥?”
李蘊點頭,她每天都有吃正陽宮送來的藥,苦得要命,偏偏薛素給她配了一種酸甜可口的梅脯,為了能吃梅脯,她也就忍了苦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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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空心中又是一陣嘆息,看來薛夙已經知道這事了。
“怎麽?那藥不好嗎?”李蘊見他不說話,追問道。
“無甚不好,陛下記得按時服用,于身體有益。此番前來,貧僧有些事要同皇後娘娘商量,稍後再來同陛下敘舊。”
李蘊還沒有點頭,慧空就起身走了,她心裏多少有些失落,但又怕耽誤了慧空的正經事,便示意辛夷送慧空去正陽宮。
李漼道:“太師伯走得好急啊,漼兒還有問題想問他呢。”
李蘊把他摟在懷裏,奇道:“你今日第一次見太師伯,有什麽事要問他?”
“兒臣并不是第一次見太師伯啊,前兩年他時常入宮,不過都是匆匆來,匆匆走,只見了母後一人。”
李蘊酸溜溜地說:“哼,那可是我的師伯——”
怎能同他更親近呢?
讨厭的薛素。
她一時起意,便存了幾分去正陽宮看看,慧空和薛素在密談何事的想法。
恰好蕭鳳皇道:“陛下,小廚房裏做了新鮮出爐的蛋糕,你吃不吃?”
“父子”兩人驀然回頭,見到對方都是一臉驚恐,彼此點了點頭,奪門而出。
正陽宮中,慧空正在同薛夙說話。
“看來是兩月之前懷上的,貧僧未曾料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也算不得是意外,恐怕是上天給我的懲罰,當年她便是因此同我決裂,若重演一次,說不定——”薛夙說不下去,也無法想象,但他已學會了坦然面對,“慧空大師,我聽說有些母體中毒,孩子也會受到影響,不知阿蘊腹中的孩兒現在如何了?”
“孩子還太小,僅憑把脈看不出什麽。”
“那不如請慧空大師留在宮中,好為阿蘊産子做個打算。”
慧空搖了搖頭,道:“報恩寺離不得方丈主持,宮裏有太醫,安胎足夠了,況且師弟也在東都,這兩年他苦心鑽研醫術,個中造詣更勝于我,他在,比貧僧在更好。”
畢竟慧空是一個和尚,住在宮中不成體統,住在宮外又略嫌麻煩。
薛夙不知該作何感想,在他與李蘊之中,似乎永遠隔着一個楚缙,但這人,又是他和李蘊,都無法割舍的,親人。
“阿蘊懷孕的事,不知還能瞞多久——”
“已經瞞不住了。”
薛夙話音未落,一旁的雕花木窗被人從外面推開,李蘊冷冰冰的臉杵在那兒,揪着身旁低矮的花枝,手上染了一片梅紅,映襯着白雪,如血一般。
“阿蘊!你——”薛夙見了她,頓時方寸大亂,站起身來,朝她奔去。
李蘊腦中一片糨糊,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麽,在說什麽,她來的時候,其實只聽到薛夙最後那句話,但就這麽一句話,足以讓她完全崩潰。
原來她總覺得想吐,是害喜。
原來顧太醫和慧空的驚訝為難,是喜脈。
原來薛夙命秋華送來的那些東西,是怕她孕中貪嘴。
她才剛剛接受薛素是個男人的事實,突然又告訴她,他還是她腹中胎兒的父親。
李蘊啞着嗓子,好似在哀求:“薛素,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薛夙停下腳步,定在窗前,與她一步之遙,卻始終不敢靠近。
告訴她,是萬丈深淵,不告訴她,亦是無間地獄。
兩人對視良久,終是薛夙挪開了眼睛,緩緩閉上,打開了塵封的回憶。
“我名薛夙,并非‘素白’的‘素’,而是‘夙願’的‘夙’,這個名字,是九歲那年,在報恩寺見到你與先帝父女相諧,倉惶逃回深宮,自己給自己取的。”
其實,從那天起,我便盼着與你的重逢,告訴你,我不再是“李蘊”,不再是你的替身,而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我的母親菀青,曾是薛儀身邊的大宮女,被放出宮,同薛家旁支庶子薛烺成親,誕下我不到十天,還沒來得及為我取名,便被暗中殺害,而我,也被送入宮中,從此成為太子李蘊。”
“九歲那年,我察覺父皇待我态度忽遠忽近,既送了蔔成仁來保護我,又請了楚缙來教我,卻不肯同我多待一會兒,多說一句話。我與蔔公公暗中跟着他,找到了報恩寺,那天,你提着食籃下山沽酒,唱着一首不成調的歌謠,與我擦肩而過。”
李蘊恍然大悟,這才将眼前人同記憶中那個靈秀的小公子重合起來。
“原來你是他,可第二天,你就不見了——”李蘊話沒說完,忽然閉了嘴,她大概知道了。
憑良心講,她若是薛夙,恐怕當場就會跳出去,質問自己的父皇。
“後來,我費盡心思,終于從皇宮裏逃了出去,身負重傷之下,為你所救,我認得你,你卻不記得我,但那時的我,已經是自由的薛夙,并非你在宮中的替身,所以我與你并肩同行,仗劍天涯,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一些抓不住的記憶碎片從李蘊腦海中閃過,她聽着薛夙的故事,好像在旁觀另一個名叫“李蘊”的人的人生。
“也是從那時起,我決心與你坦白,因為——”他聲音酸澀,帶着幾分飄忽不定,“因我心悅你,不願再隐瞞,可你當時一心奪位,還未開竅,我向你表白,你卻同我諷笑……”
李蘊退後兩步,有些惶恐,她從蔔成仁的只言片語中,也能想見薛夙當年步履維艱,苦心孤詣的模樣,他與親生父母生離死別,他在宮中苦苦煎熬,他決心離開皇宮,流浪天涯,其實都與她有關。
如果一個人,完全成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她都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痛苦。
李蘊沒有說話,下意識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她在寺院中長大,天性善良,對生命的态度與佛門普愛衆生的态度是一樣的,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她雖然恐慌,卻也生出了幾分柔情。
師門的愛護彌補了她幼時無父無母的缺憾,但她畢竟是一個缺少正常母親的孩子。秦大娘待她再好,也沒有告訴她,如何去當好一個母親。
她登上帝位的夙願已償,對薛夙亦懷着朦胧情愫,雖然她很不願意承認,可薛夙躺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心髒在瘋狂跳動。
那種甜蜜、慌張的心情,如夢一般的幻想,都與眼前這個風姿毓秀、深情不渝的人有關。
此般情誼,如何能辜負?
薛夙苦笑,以為她和當年一樣,不願承認腹中孩兒,更不敢把李漼的事告訴她了。他欺身靠近,隔着敞開的軒窗,将她的身子攬近,近乎哀求地對她說:
“當年是我天真魯莽,以為你能為了我放棄奪位,這一次,孩子是我替你解毒時意外懷上的,他是無辜的,你能不能……留下他?”
他勉強說完,最後一個話音已經開始顫抖了。
李蘊聽罷,看着他布滿哀傷的面容,忽然心中一疼,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蜻蜓點水似的一吻,笑道:
“早同我說不就好了?我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麽絕症,師伯來與你商量我的後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