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慧空大師給出的方法, 出乎薛夙的意料。
“若非為了平安,貧僧是不會來找你的。當年你狠狠傷了她,她懷孕産子九死一生, 醒來就把你完全忘了, 想來也是佛祖庇佑, 不忍她郁郁終生。那冤魂纏住平安, 你又不由分說,灌她喝了孔雀膽, 那畢竟是平安的身子——”
薛夙忽然道:“可那不是她,我寧願她成為行屍走肉,也不願旁人拿她的身體作妖。”
慧空念了一句佛偈,嘆道:“世間癡兒女,竟執迷至此。”
“大師, 你既然有辦法救她,便直說吧。”
“昨日貧僧從古籍中偶然尋得一方, 可以把平安身上的毒牽引出來,度到旁人身上,或許平安能有一線生機,只是, 這法子十分稀奇, 代價極大,與平安相關者,或許只有你能做到了。”
“不論要付出何等代價,我都要把她救活。”
慧空又在心底暗嘆一聲, 為了平安, 他屢屢破戒,日後恐怕無顏見佛祖。
“此法名叫‘歡情劫’, 本是采陽補陰的邪門外道,後來本門祖師幾經鑽研,終于将它改成治病救人的法子,上一次平安被人下了毒,是師弟把她身上的毒過到了自己身上,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
薛夙點頭,這事他介懷許久了,當時她不記得他,太傅也不肯讓他上山去見她。
畢竟有師徒之誼,他雖不怨楚缙,卻也覺得,楚缙與她,比自己與她更親近。
其實,楚缙待他,從小到大,并不曾因李曜的輕忽和薛儀的嚴厲而改變态度,授課便授課,教琴便教琴,白日來了,一板一眼地講課,從無保留,關于朝政時局的剖析,比其他老師教得更真更透,他這一身攪弄風雲的本事,有一半是楚缙教的。
他那時常常覺得太傅冷清,不肯與他像尋常師徒一般,和樂融融,後來才曉得,他其實是在替李蘊不忿。
楚缙自始至終,什麽都知道。
明明他心裏更偏愛李蘊,明明他為了李蘊,都能放棄雙腿,可他偏偏就能如此公正,從未對他露出半分厭惡,也從未有過半分懈怠。
慧空大師接着說:“這一次貧僧再翻故紙,卻從櫃子後頭找出這麽一本書,它是本門某位師祖所著,為了救治中毒更深的病患,他更多地保留了‘歡情劫’的功法,若要完全把毒度過來,不留隐患,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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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頓半晌,似乎掙紮許久,才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必,須,雲,雨,歡,好。”
薛夙霎時愣住了。
他這一生,只有李蘊一個,但那一次,實在不是什麽好回憶,每每想起,他都會覺得愧對李蘊。
兩人因此決裂,險些老死不相往來。
慧空愁眉緊鎖,他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對于李蘊來說,她若記得薛夙,定不會為了醒過來而允許薛夙碰她,對于薛夙,這法子還有一個幾近致命的後遺症。
他躊躇許久,又道:“這法子對你來說,損耗極大,有一件事貧僧一定要說,如果你替平安解了毒,将來,你再不會有子嗣了。”
薛夙忽的笑了,竟然是十分釋懷的笑,恐怕是當年那個引得他與李蘊決裂的孩子,讓他從此恐懼,對于孩子敬謝不敏。
“這樣再好不過了,從今以後我便守着她,好好過我們的日子,她要把大雍江山打理好,我便化作女裝,陪在她身邊,等她哪天厭了倦了,我們也可攜手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
他在心底思量着,然後爽快地應了慧空。
李蘊躺在床上,雙頰凹陷,面色蠟黃,被子蓋在她身上,仿佛輕飄飄的雲朵,沒有一丁點兒重量,她也是小小的、瘦瘦的一團,烏發如幹涸了的墨,已經漸漸失去了光彩。
薛夙擡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蹭了蹭,像只渴求主人寵愛的貓兒,然而這只手,已經将近兩年沒有動過了。
“李蘊,你醒一醒好不好?”
“李蘊,你不要怪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李蘊,我以後再也不會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求你愛我,只求你讓我陪在你身邊……”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褪去外衣,躺到了李蘊身邊,顫抖的手抓住李蘊的手,那手涼的像冰一樣,他想把它暖熱,于是把它放到自己的腋下,略一側身,鼻尖觸上李蘊枯瘦的臉龐。
那張臉在他眼中慢慢放大,充盈,發光,變回了舊時模樣。
長大後的李蘊與薛夙,第一面,是在一間破廟裏頭。
李蘊提着師父的劍,要去浪跡天涯,薛夙剛剛從皇宮逃出來,路遇山匪,肚子上挨了一刀,身心俱疲,躲在一尊未完成的大佛肚子裏,暗自舐傷。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也以為從此獲得了永久的自由。
偏偏此時驚雷大作,風雨飄搖,破廟的窗棂被吹得“哐哐”作響,把他飄散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又下雨了。
“芙蓉餅來茉莉花,
三分茶呀七分水,
小妹妹提籃下山來,
酒市沽取十八仙,
十八仙啊金盤露,
一錢一兩又一斤,
兩袖空空無奈何,
師父酒鬼小徒弟苦呀,
将身賣作買酒錢~”
他眼前有一把旋轉的綠油紙傘,傘下坐着唱歌的小姑娘,聲音脆生生的,好像一只自由的雲雀兒。
可那歌聲缥缈難尋,忽遠忽近,有時好像就在耳邊,他昂起頭往外張望了一會兒,半晌後,才自嘲地笑了。
真是異想天開。
然而,他又聽見了馬蹄聲,并且越來越大。
清晰的馬蹄聲在破廟門口停下,然後廟門“吱呀”一聲,走進來哼着歌的姑娘。
姑娘她背着綠色的小包裹,腰間佩了一把極長的劍,渾身濕透了,一邊捏着衣角的水,一邊罵罵咧咧。
她在地上燃起火堆,才發現旁邊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大殿正中、高高在上的蓮花座,座上有半尊未完成的大佛,豁着大口子,黑黢黢的。
“有人嗎?你受傷了?”
李蘊膽子大得很,兩腳一蹬,就跳上了蓮花座,嘴角念念有詞:“罪過罪過,佛祖爺爺別怪我——”
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瞪大了眼睛,呓語般問:“你叫什麽名字?”
“嗯?你問我?”她确定了眼前不是壞人,而是一個虛弱的傻瓜,便把馬鞭和長劍收起來了,笑意盈盈,一邊嘀咕着:“師父造的什麽破劍?總是不合用……”
一邊回他:“啊,我叫李蘊,你呢?”
“我叫薛夙。”
“你為何躲在佛祖爺爺肚子裏啊?”
薛夙卻反問她:“你為何稱佛像為‘爺爺’?”
李蘊伸了手,揪住他肩上的衣物,使勁把他往外拖,被他逗笑了:“你這說話方式,我竟然有些熟悉,反将一軍,占據上風,就不用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問題了。”
“天底下,竟然有這麽多聰明人!”
她傻乎乎地下了定論,等到被薛夙掏空了腰包,哄走了所有幹糧,才恍然大悟。
他是很“虛弱”,但不是“傻瓜”。
後來,兩人結義,在江湖上浪蕩了許久。
李蘊愛他穿着白衣,斯文秀氣的模樣,兼之李蘊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兩人餐風露宿的時候,都是薛夙動手,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她便常常開玩笑,喚他“阿素”,每每都能惹得他大發雷霆。
然而每一次,他都不忍下狠心去罵她,輕飄飄地揭過了,照舊替她做飯洗衣,偶爾捉弄捉弄她,就當作懲罰。
成化八年的一天,她穿着男裝在街頭又惹了是非,叫幾個地痞無賴纏上,他忽然冒出來,一手攀上她的肩頭,變了聲調,柔媚婉轉地喚她“阿蘊”,直把周圍看戲的老百姓驚得下巴都掉了。
兩個生得如此高大健氣的男兒,竟然有龍陽之好?真是暴殄天物!
再後來,要不是楚缙的飛鴿傳書把她喚回去,恐怕兩人已經攜手大漠、共赴南疆了。
那時的李蘊,兩只眼睛盛滿了天上星,一把脆聲叽叽喳喳的,騎馬走在他前頭,就讓他的眼裏再也裝不下任何人。
此刻亦然。
他眼底泛着淚光,卑微又怯懦地吻上了李蘊的側臉,慢慢移動,滑過她的唇瓣,小心翼翼地伸了舌,與她唇齒相依,呼吸共融。
她的肩胛骨凸出,兩肩原來是圓滾滾的,肌膚柔軟又細膩,白裏透紅,現在染上了灰黃色,黯淡無光,瘦得只有一把皮包骨,脆弱得像紙一樣。
薛夙把她的肩掰過來,一手撫上她背後的蝴蝶骨,一手攬過她的腰,把她深深嵌進了懷裏。
從此以後,水乳交融,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