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早醒來,又不見了薛素的身影,李蘊長舒一口氣,喚了辛夷進來。
辛夷備好了熱水巾帕,服侍李蘊梳洗,輕聲道:“昨日陛下吩咐,将蓬萊殿裏的姜良人遷出來,今早何秀親自去了,發現蓬萊殿中宮人怠惰不堪,欺上瞞下,不僅不侍候良人起居飲食,連她份例中的炭火棉衣也敢侵占!何秀沒來得及回禀陛下,都按宮規處置了。”
李蘊皺眉:“那姜氏如何了?”
“姜良人卧床一月有餘,蓬萊殿無人上報,何秀說,她形銷骨立、面如死灰,只剩一口氣吊着了。”
李蘊大驚,好好的姑娘被“她”扯進皇宮這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進宮來一天好日子沒享受過,閻王殿倒走了一遭,實在罪過。
“請太醫了嗎?”
“請了,正在玉芙宮替姜良人診脈,皇後娘娘一早便過去主持大局了。”
李蘊點點頭,又問:“今日沒什麽別的事吧?”
辛夷了然,知道李蘊想去探望姜月,卻又不知道當下情境合不合适,畢竟她根本不記得這些妃嫔跟自己到底有過什麽淵源,萬一中了套闖了禍,還要給皇後和太傅惹麻煩。
陛下,一直是個善良的人,但願那個鐵血手腕、渾身尖刺的“陛下”,再也不要回來了。
“今日原就是休沐日,陛下去後宮走走,也是理所應當的,姜良人受了這麽大的罪,想必也是盼着陛下親自替她主持公道的。只是皇後娘娘殚精竭慮,替陛下打理這繁雜的宮務,已經分外辛苦了,陛下千萬不要責怪娘娘。”
辛夷并非內務府在京都富戶小吏家遴選的宮女,她是李蘊親自帶進宮的,雖冰雪聰明,善解人意,但一直在帝後身邊,少些勾心鬥角的磨練,她這樣說,換了一般的帝王,立刻就要疑心她被皇後收買,是薛家的眼線了。
李蘊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其中關竅,但她對辛夷有一種無來由的信任,心裏知道,她是為自己好,希望帝後和睦,後宮安定。
“昨日朕見皇後穿得單薄,內庫裏有沒有什麽合适的皮子?叫司衣司的人依制裁兩件披風,送去正陽宮。”
辛夷笑彎了眉,兩條柳葉兒似的細眉輕輕淡淡的,宛若雲煙,偏偏合襯她的杏眼,兩個小巧的梨渦綴在兩腮,甜蜜可愛,讓人見之生喜。
“奴婢記得庫裏還有幾件紫貂,娘娘大氣恢宏,正适合這樣的顏色,陛下有心,娘娘定會歡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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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蘊忽然想起薛素鮮紅潤澤的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有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那樣的傾世佳人,确實适合紫色,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嗨,誰不喜歡美人兒呢?就連木讷寡言的一清師兄,見着寺裏借住的那位面皮白嫩的小公子,也會多關心兩句呢。
李蘊用了膳,又坐着昨日那輛帶篷蓋的馬車,轱辘轱辘地往玉芙宮去了。
座下的墊子似乎軟和了不少,車內彌漫着梨花木的清香,所有邊角都用麂子皮包住了,連車輪滾動的聲音,都變輕了不少。
她帶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辛夷。
辛夷笑道:“娘娘說,陛下久病初愈,卻是坐不住的性子,定會忍不住到處游逛,用這輛車,至少能坐得舒服點。”
薛素心細如發,思慮周全,任何有關于她的事,都關懷備至,這讓李蘊有些慚愧。
“要不,再叫司寶司多打兩支鳳釵步搖,我……朕看皇後身上的飾物也有些陳舊了,咳——”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她這樣,也不算失了老鸹山山民的禮節吧?
辛夷一拍手,連連叫好,又替她出謀劃策:譬如送衣物送飾品,當然是送上一整套比較好,那麽不如再加上衣裙鞋襪、釵環黛佩;有了衣裳首飾,當然要選個合适的時機送出去,那就擺個賞花賞雪的席面,請娘娘小酌幾杯,正好還能恭賀娘娘的生辰——
“等一下,你說皇後她的生辰就在這幾日?”
辛夷點點頭。
李蘊陷入了沉思。
她雖然是個皇帝,但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身無分文,一無所有,生辰禮不同其他,要是就這麽敷衍過去,明顯不符合她仗義交友的做派。
她正想着要送什麽禮物,轉眼間已經到了玉芙宮,這裏離太上宮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從前一直是寵妃的居所,不過,自薛儀為後開始,這裏便再沒住過人,修繕倒是年年修繕,宮裏卻再也沒有一個妃子敢自稱受寵了。
李蘊選了這裏做姜良人的新住處,一是她乃太子生母,住得太簡陋,不免有些閑言碎語,胡亂揣測李漼的地位是否穩固;二來也算是李蘊對她的補償,姜月一個人在宮裏,誠惶誠恐,步履維艱,與當年孤立無援的李蘊何其相似。
又或許,她私心裏還有些對薛儀的挑釁。
李蘊進了玉芙宮,薛素正坐在上首,窗邊的美人榻上斜倚着一個面色蒼白、枯瘦伶仃的女子,她病容憔悴,卻也隐約看得出眉清目秀,溫柔婉約。
這應該就是姜月了。
薛素面無表情,端着青瓷盞微抿一口,李蘊進來,她一反常态,沒有起身相迎,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是醋了?
李蘊頓時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又矮了一頭。
“皇後起得好早啊!”李蘊讪笑着,邁向姜月的步子一轉,小心翼翼地在薛素身邊坐下,“原是想跟皇後一起來的,沒想到睡過頭了。”
薛素瞟了她一眼,眸中流光溢彩,顯然已被她的讨好取悅了,溫聲道:“陛下辛苦,多睡一會兒也無妨。蓬萊殿的人妾身已經處置了,太醫說姜良人只是身子有些虧空,多休養幾日就無礙了。”
姜月垂着眼,默不作聲。
“好好好——”李蘊轉向姜月,“良人受苦了,都是朕的疏忽,才縱容了蓬萊殿那群刁奴,你就在玉芙宮好生休養,朕會讓漼兒多來陪你,你們母子二人,也該好好親近親近。你生子有功,太子又是宮裏唯一的子嗣,朕打算年底提一提你的位份,晉為‘娴妃’,作為一宮主位,掌管這玉芙宮才算名正言順。皇後,你覺得如何?”
薛素眉心微皺,卻也沒說反對的話。
姜月猛然擡頭,眼中盡是疑惑不解,但當她的視線觸及薛素,忽然有些不自在地躲開,低聲道:“多謝陛下恩典,多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娘娘”四個字,咬牙切齒,帶着不為人知的怨恨。許是她掩藏得好,又或者是她大病未愈,聲音低沉沙啞,旁人聽不出她的情緒。
李蘊沒注意到姜月身上的不對勁,只顧着高興,眼神又在薛素臉上繞了一圈,确定她沒有不高興,才放心地說:“皇後要是有別的事就先回去吧,朕和姜良人敘敘舊。”
薛素冷哼一聲,望向姜月的眼神帶着幾分敵意,她聲音幽冷,道:“陛下且記着回宮的路,不要麻煩妾身來接。”
李蘊:“……”
這是威脅吧?很明顯了是不是?
偏偏李蘊還就吃她這一套,立刻站直了,任她數落。
薛素看起來是真的生氣了:“姜氏這事,就是當着她的面,妾身也要說,妾身雖有不察之責,但姜氏自入宮以來,得了陛下的吩咐,就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露過面,就連冊封的儀式都沒辦過,本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陛下要晉封她,自然無可厚非,可太後那裏,不會輕易點頭的,妃位以上,妾身沒有冊封的金印,陛下自己想辦法去問太後娘娘要吧。”
原來她生氣的是這件事。
薛素雖然是薛家人送進宮,鞏固薛家外戚的地位的,但薛儀正當年,權欲膨脹,什麽都要抓在自己手裏才安心,自然不會把封妃這樣的大權交給薛素。只要她握着金印,就算是李蘊想封妃,也得經過她的許可,要不然,宮裏怎麽就一個出身高貴的江貴妃,一個親近太後的孫柔妃?其餘妃嫔,在各自入宮時封的位份上待了四五年,從來就沒晉升過。
李蘊也知道,她這個皇後做得憋屈,管的事又多又雜,權力又不到位,難以完全服衆,在沒有她這個皇帝撐腰的兩年中,要把太上宮保護得滴水不漏,肯定是付出了不少心血的。
這樣一想,李蘊更覺得自己對不住薛素了,她好像一個始亂終棄的渣男,放着糟糠之妻不安慰,反而先去寵幸年輕貌美的小妾。
薛素撒完氣就要走,李蘊連忙拉住她的手,撒嬌似的搖了搖,觍着笑臉對她說:“皇後的辛苦朕都看在眼裏,也都疼在心裏,你放心,你是朕此生唯一的皇後,生同衾死同穴,我和你的名字今生今世都不會分開!朕不過是覺得姜氏受了委屈,想要補償她,榮華富貴是朕能許出的最容易的東西了。”
言外之意,就是她對姜月沒什麽心思,會寵不會愛。李蘊知道自己是女兒身,給不了薛素幸福,也不可能放她出宮再嫁,但皇後的獨寵和尊崇還是能給她的,這一生,不論她死後谥號為何,旁邊跟着的,只會有薛素一人的名字。
李蘊這一番真情實意的剖白,成功地止住了薛素離開的步伐,她的身影僵了僵,甩開李蘊手的動作放緩了許多。
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許諾,從來不會出現在女兒身的李蘊和男兒身的薛夙身上。
他們之間,只有尖刻的誤會,和最深的溝壑。
薛夙昂首,閉上了眼睛,胸中像堵了一團絮,滞澀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