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蘊推着楚缙出門,早有宮人安排好了馬車,厚厚的氈毯将紫檀木馬車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毫不起眼。
她覺得好奇,跑過去掀開簾子,發現這馬車外表雖低調,內裏卻別有乾坤,五髒俱全。
“師叔還是和以前一樣啊!”李蘊感慨着,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楚缙咳嗽一聲,李蘊一個激靈,轉身将他扶起來,吃力地送上馬車。楚缙雙腿雖廢,行動再怎麽不便,也不見他有局促倉惶的情緒,反而落落大方,一手扶着李蘊的肩背,一手拉着馬車上的扶手,青衣落在車轅上,用兩條枯瘦的腿緩緩挪進去。
李蘊仰望着他,看清了他的一舉一動,不知為何,眼眶有些酸澀。
楚缙說得輕松,他把李蘊身上的毒過到自己身上,李蘊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
更何況,他本是一尊無處不完美的玉器,因她有了不可遮掩的瑕疵,失去了尊嚴與自由,困在這一方小小的東都裏,為了守護她的天下,殚精竭慮。
楚缙的身影落在黑暗之中,已經坐穩了。
“今時不同往日,想出宮還要從長計議,在薛儀面前,記得收斂一點,有事報信,不要調皮搗蛋。”
“哦——”李蘊長長應了一聲,才揚起臉換了笑顏,“師叔一路平安。”
楚缙似乎抿了抿唇,不知是重複了她的話,還是叫了她的名字——“平安。”
馬車在雪浪中劃出蜿蜒曲折的線,一直伸出那四角的宮牆禁城。
李蘊回太上宮的時候,忽然起了一場風雪,原先的步辇不能用了,便換了有篷蓋的馬車。
薛素竟然提着燈在門口等她,身後一群宮人侍女,衣如紅霞,燈影憧憧。
“皇後你不冷嗎?”
李蘊從車上蹦下來,迎上宮女侍衛們驚訝的表情,連忙裝作踉跄不穩的樣子,薛素信以為真,上前兩步,伸了手來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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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我沒事……”李蘊撞進薛素的懷裏,溫熱的氣息從她身上傳過來,一時間模糊了李蘊的視線。
薛素的唇角揚了揚:“陛下穩重些。”
李蘊推開她,背着手往宮裏走,邊走邊說:“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她說得敷衍,一不留神撞上了門框,“砰”地一聲巨響。
“嗤——”
所有人都笑了,看在她是皇帝的份上,都側過身去,憋得萬分辛苦。
李蘊伸頭探腦,四下看了看,以為無人發覺,自己揉了揉額頭,就當無事發生,殊不知她的滑稽樣子被衆人看了個遍。
薛素跟了進去。
辛夷正在鋪床焚香,見李蘊回來,笑着迎上來,服侍着她脫下外衣,餘下的話也不多說,只颌首向薛素示意了一下,便出去了。
李蘊正要撲到她柔軟寬闊的龍床上,眼角餘光瞥見薛素立得端莊優雅,像一幅壁畫似的,寝殿裏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
“皇後,朕要睡了。”
做皇後的,當然是比較好面子了,人前要高大威武,人後也不肯雌伏,李蘊也不好意思直接趕她回去,要是宮裏頭好事的人知道了,準會傳出什麽“帝後失和”的謠言。
薛素也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站着,垂下了頭,倒顯出幾分委屈來。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人一着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外間雪大。”
李蘊頓時洩了氣,這理由太正當了,薛素待她好,她也該為薛素多着想着想,萬一她回正陽宮的途中傷風受寒,愧疚自責的還不是李蘊。
更何況,皇後娘娘留宿皇帝寝宮,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李蘊臉皮微燙。
不過,她還是掙紮了一下:“皇後你生得這樣高,生活中應該有許多煩惱吧?比如太上宮的床,大約是不合你尺寸的吧?”
太上宮那麽大,她就不信,只有這一張床。
片刻後——
李蘊躺在床上,無比後悔,方才一時嘴快,沒能考慮周全,致使薛素有機可乘,為了力證太上宮的床睡得下她那八尺長的身軀,硬要和李蘊擠在一張床上。
薛素呼吸平緩,心跳“咚——咚——咚——”的,十分規律整齊,李蘊心虛,縮在床角不敢靠近她,希望她早點睡熟了,自己好金蟬脫殼,換個偏殿睡。
她緊張地盯着薛素的臉,漸漸的,就被她優美的唇形吸引住了。
潤潤的,閃着亮光。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灼灼,薛素眉心微蹙,翻了個身,側對着李蘊,那張敢叫天地失色的美人面,在李蘊面前放大,令她瞪大了眼,屏息起來,不敢打擾。
李蘊看了半夜,越看越精神,怎麽會有人不論什麽角度,什麽姿勢,都這樣好看呢?
唯一有些遺憾的,或許是她沒有耳洞,戴不了明月珰,翠玉滴。
李蘊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也沒有。
十二歲的時候,她和無相子坐在報恩寺大殿外的一棵歪脖子樹上,看新一屆的師弟們受戒,一個個锃光瓦亮的小光頭,變成了灰撲撲帶圓點的小光頭,好幾個師弟疼得眼淚鼻涕直掉,搞得師兄們手忙腳亂,不僅要完成任務,還得安慰他們,一時間,哭喊聲、埋怨聲、哄小孩兒的聲音雜亂不堪。
李蘊正幸災樂禍。
無相子忽然說:“昨天秦大娘上山了。”
她心裏咯噔一跳,秦大娘夫婦在山下有幾十畝水田,以種蓮為生,沒有孩子,又誠心向佛,心裏把山上沒有父母的小和尚當做自己親生的骨肉,常常白送蓮花蓮子蓮藕給他們打牙祭,李蘊作為山頭上唯一的姑娘家,自然格外受她關注。
李蘊打小穿的衣裳,頭上戴的花繩,屋裏擺的繡花線纏的“老虎頭”,上面插滿了銀針,都是秦大娘每次上山給她帶的。
她一心想讓李蘊做個好女兒家,偏偏李蘊就沒生那根筋,看見針線就想跑。
無相子面色沉重,煞有介事:“她說,女孩兒家來了月信,就該穿耳朵了。”
李蘊瞪大眼睛,捂着自己的耳朵連連擺頭:“穿耳朵?我不要,痛死了——”
“她說再大一點就不好穿了,會更痛。”
“我穿那東西做什麽?師兄弟們會笑死我的。”
“我又不會養女娃,都是秦大娘教的,你愛穿不穿吧,不過明天她上山送蓮藕,肯定要找你的。”
李蘊從三丈高的樹杈一躍而下,就要往外跑:“我叫三能到山門處守着,一看見她上山,就給我報信,到時候我去師叔那裏躲一躲,你可不要出賣我。”
“我這人天生老實,不會撒謊,你當秦大娘猜不到你在哪?”無相子從來奈何不了她,只要李蘊不喜歡,就從來不逼她,最多是打打嘴仗,調侃兩句。
“反正你不明說,她也不好意思打擾師叔,嘻嘻。”
“不過她說——”
“她說什麽?”
“沒說什麽,玩你的去,記得回來做晚飯,廚房裏的茭白都蔫了。”
“我約了一清師兄下山買糖人張的二龍戲珠,你就自己找點吃的吧,實在不行,去寺裏飯堂蹭一餐!”
李蘊已經不見了人影,只留下響亮的回答在山寺中回蕩。
回憶像墨色渲染,漸漸模糊開。
“哎——”李蘊悄悄在心底嘆了口氣,翻身平躺下來,無相子把她養大很不容易,她離開老鸹山這麽多年,連個信兒都沒給他遞過,甚至不知道他早就下山去找心上人了,真是不孝。
銅壺裏的水漏過三更,外頭風聲更緊,李蘊甚至能聽到大雪壓彎庭中松竹,簌簌落下的聲音。
大雪,總讓她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她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扔進了雪地的亂葬崗,那裏有一片梅林,吸食人的精血,開得分外燦爛妖嬈。無相子喜愛梅花,為了賞花,蹲在雪地裏等了一夜,以酒取暖,酒喝光了,人也凍僵了,身上積了厚雪,像個雪人一樣,動也不動。
抱着李蘊的老太監驚慌失措,根本沒發現他,把她扔在雪地裏,喃喃自語:“小公主,不是老奴狠心,你要怪,就怪自己投錯了胎,不該從娘娘的肚子裏生出來吧!”
老太監跑了,她就拼命地哭啊,哭啊,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差點睡死的無相子才醒過來。
“佛祖都說了,做人呢,不要強求,你雖然是個小娃娃,但也要懂得,吵醒旁人是不對的。”
“哇——”一注熱流浸透了包裹嬰兒的襁褓。
老道士一邊脫了自己身上破爛的冬衣,一邊嫌棄地将嬰兒提遠了些,順手剝開她的襁褓,自言自語:“啧,說好的不強求,你又要玷污我的梅林勝境,小子,你慧根實在淺薄啊——噢,是個女兒家,女兒家好啊,到了十六歲,鳳冠霞帔,大紅花轎送出去……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無相子的入室弟子了,法號,嗯,法號‘平安’……”
“平安啊,東都又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