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父子
裴婠呆呆的望着蕭惕,只等到他二人進了府門她才回過神來。
蕭惕笑眸懾人,走到近前道,“在這裏傻站着做什麽?”
裴婠眼神閃了閃,自不好意思說是看他看呆了,便笑道,“聽聞哥哥和三叔回來,特來迎接,還要恭喜三叔高升。”
金吾衛都尉乃是正四品之職,再往上便是副指揮使之位,蕭惕才入金吾衛不過兩月便又得拔擢,別說他的上司同僚,便是她這個不懂朝事的都覺驚羨。
蕭惕擡手摸了摸裴婠發頂,“多謝小侄女了。”
裴琰看的好笑,“含章升官,你這般高興做什麽?你知道金吾衛都尉是做什麽的嗎?”
裴婠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
裴琰只拿裴婠當小丫頭片子,蕭惕卻脈脈望着裴婠,自是将她的恭喜聽入了心,三人一同往正院走,路上裴婠又問,“三叔這兩日傷勢好些了嗎?”
自栖霞莊一別,二人又有三日未見,裴婠很是憂心。
蕭惕便道,“好了許多——”
裴琰一聽這話卻在旁拆臺,“你就不要哄她了,這兩日奔波查案,你連傷藥都沒換過,哪裏就好了?反正到這裏了,何必再扛着?”
裴婠神色微變,望着蕭惕,“三叔,哥哥說的可是真的?”
蕭惕有些無奈,被裴婠這麽看着,更不好繼續糊弄,一時語塞,裴婠當下就皺了眉頭,“三叔也太不愛惜自己了,三叔此番受的傷勢并非以往那般輕傷,若有大意,是要留下遺症的。”
蕭惕見裴婠這般嚴肅,只得苦笑不敢辯駁,一副裴婠如何念叨都受了的樣子,裴琰在旁瞧好戲,“含章你可不知,我妹妹跟着學了兩年醫道,卻從沒有救治過人,如今好容易給你治了一次傷,不把你治的生龍活虎她是不會安心的。”
裴琰這話也是在顧念蕭惕傷勢,蕭惕聽了心底卻很是受用,“如此說來倒是我的榮幸,只是我體格沒有那般弱,這幾日奔波城外,實在顧不上。”
說着又對裴婠道,“是我的不是,白費了小侄女一番苦心,待會兒回府我便立刻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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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惕這般低聲下氣的,裴婠倒不好再責難他,眸光一轉看去別處,裴琰幹脆的道,“何必回去換藥?讓婠婠給你在此換了就好,咱們先去見過母親,然後讓婠婠給你換。”
裴婠自無異議,蕭惕一聽,自也沒有不願的,三人到了正廳見過元氏,一聽蕭惕這幾日顧不上傷勢,元氏也立刻讓蕭惕跟着裴婠去換傷藥去。
尋常時候,便是親戚也進不得蘭澤院,可如今,元氏和裴琰顯然将蕭惕當做了自己人毫無防備,裴婠亦不在意這些,直将蕭惕請進了蘭澤院暖閣。裴琰回竹風院更衣,暫時未曾更來,雪茶幾個見蕭惕來,也前後殷勤周到不敢輕慢。
裴婠拿了藥膏出來,便令蕭惕解衣,直到這時,雪茶幾個站在旁邊才覺得哪裏怪怪的。
兩日未換新藥,傷口果然又有開裂之象,幸而未曾化膿,裴婠一邊上藥膏一邊道,“三叔當真就忙的腳不沾地?不管是空青還是程大人,叫他們幫你換藥的時間總是有的罷。”
蕭惕溫聲道,“倒也不至如此,只是這些年習慣了,抗一抗就過去了。”
裴婠想到了蕭惕夢中苦痛之狀,一時想問他過去過的哪般日子,猶豫一瞬又怕唐突,最終只是道,“不管三叔過去如何,如今都不同了,便是男子漢大丈夫,也得惜着性命些,如今三叔正直青年,可等以後呢?此時攢下的毛病,以後總會有難受之時。”
若是前世,裴婠少女心性當真不會如此啰嗦,可她活了兩輩子,前世便是受足了病痛而死,這一世,就看不得自己親人受不必之苦。
然而她這話念完,蕭惕卻沒接話,她在蕭惕身後,看不見他表情,便心生遲疑,“三叔……可是嫌我啰嗦?”
蕭惕聞言笑了下,笑聲醇厚,卻又隐帶艱澀,“過去這十八年,從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裴婠聽到這裏心底一動,終于忍不住問道,“三叔的養父養母,也不曾嗎?”
蕭惕垂眸,語聲也低了下去,“我只是養子,他們家族沒落,只教我拼命,卻從不曾教我惜命。”
裴婠心底頓時恍然,一絲心疼漫上來,直讓她手下更輕,所以蕭惕身上受了這樣多傷,他這身武藝定然不是簡簡單單練出來的,而養大他的人家,也根本不似傳言中式微的書香門第之家,多半是家門沒落,于是對樣子百般苛責……若他的養父母疼惜他愛護他,又怎會小小年紀就教他拼命呢?
裴婠不敢細問蕭惕在養父母家中遭遇了什麽,只是道,“從前沒有人告訴三叔,那今日我便告訴三叔,人活一世,雖要掙功名前途,雖要出人頭地,可若不顧惜性命,到頭來不過一場空然,三叔年紀輕輕便已居高位,将來必定顯達貴胄,三叔還要光耀門庭,還要手握權柄為百姓開太平,說不定以後還要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如今若不惜自己的身子,三叔的宏圖抱負要如何施展?”
前世的蕭惕最終便立于權力之巅,今生的蕭惕雖然和前世大為不同,卻也升的極快,裴婠看得出來,蕭惕有野心有抱負,絕不甘于平庸,因此,她句句皆往仕途上說。
誰知蕭惕忽而笑一下,“我在你心中,是可流芳百世之人?”
裴婠上完了藥,正給他包紮,聞言心尖顫了一下,若是前世那的确不是,可這輩子的蕭惕卻完全有可能,裴婠便道,“三叔今年才二九之齡,憑三叔的膽識抱負,何事無可能?”
蕭惕少見的默了一默,轉而道,“我所求,倒不是流芳百世。”
裴婠打了一個結,退開來,“那三叔求什麽?”
蕭惕擡眸望了她一眼,一邊穿衣一邊道,“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裴婠有些不解,命雪茶收拾藥箱,又給蕭惕倒茶,“不管三叔求的是什麽,我都覺得三叔一定會達成所願。”
蕭惕接過裴婠手中的茶盞,青瓷溫潤細膩,如同裴婠指尖的觸感,他笑了下,将茶盞落在唇邊,輕輕的呷了一口茶湯,喃聲道,“只望如願那日早些來。”
蕭惕言語不詳,裴婠也想不通蕭惕所求是什麽,便轉而問,“三叔這兩日可還是在查那盜匪橫死案?”
蕭惕颔首,眸色一時嚴肅起來,“此番盜匪乃是從青州竄出,後至京城被人收買,這才對你們動了手,這兩日我們便是在查他們為何人所殺,又是為誰收買劫你們的道。”
裴婠蹙眉,“殺他們的,和收買他們的,并非同一撥人?”
蕭惕點頭,“不是。”
說至此,蕭惕朝旁邊看了一眼,裴婠會意,便令辛夷去門口守着,蕭惕這才道,“你所疑之人,我亦查過,此事的确與他有關,只是三個盜匪橫死,證據難尋。”
裴婠忙道,“三叔查到了什麽?”
蕭惕語聲涼意沁人,“宋家二公子今日和他的親舅舅走的極近,他母族本是皇商,這些年卻早已沒落,他舅舅此人明面上為商戶,暗地裏卻做着私鹽買賣,因此認得不少江湖上的匪類,此番,便是由他舅舅出面替他斡旋,他舅舅和匪盜之間當有中間人,如今我正在追查此人,若找到此人,便可得證據。”
裴婠呼吸一屏,的确是這樣!前世長樂候府出事,宋嘉彥表現異常,她廢了些心思才查到柳家,宋嘉彥做下的惡事不少,多數都是由他的舅舅為他張羅。
裴婠又問,“三叔可是令金吾衛查出的?”
蕭惕搖頭,“不曾,是我自己查的,此事擺上明面,只怕不是你所求。”
裴婠松了口氣,除非有證據一擊即中,否則便是打草驚蛇,理論起來,只怕還要惹人懷疑她是如何知道了宋嘉彥的歹心,裴婠有些感激,“三叔明白我,既沒有動用金吾衛,那便是三叔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實在多謝三叔,此事倒也不急,如今我有了戒備倒也無懼。”
微微一頓,裴婠心虛的道,“三叔……是否覺得我疑宋家二公子疑的怪異?”
蕭惕失笑,“你信那相克之言,倒也不怪,不過……”他望着裴婠,“我記得當初第一次見你之時,你便對宋家二公子不喜,那個時候似乎還沒有相克之說。”
裴婠掌心冷汗都出來了,“其實就是那次落湖,我聽到了些不好的流言,現在想來,原來那個時候就獻了端倪——”
蕭惕聽裴琰說過,自也能理解,可他卻看出裴婠有些緊張,裴婠可以騙得過裴琰和元氏,然而當着蕭惕的面,到底還不是毫無破綻,蕭惕便問,“你很怕他?”
裴婠連忙搖頭,她一點都不怕宋嘉彥,她只是憎惡罷了,然而這話卻不好直說,“不怕,只是有些顧忌。”
蕭惕點了點頭,“也不必顧忌,很快他便無法興風作浪了。”
裴婠不知蕭惕要做什麽,正要問,裴琰卻從外面走了進來,他換了便服,進門見他二人神色嚴肅有些詫異,“在說什麽?”
裴婠便道,“正在問那劫匪的事。”
裴琰嘆氣,“這事我正要和你說,事情比我想的要複雜,這群人和青州反民案有關系,三個人都不簡單,卻□□淨利落的滅口,且線索都斷了,很難查清楚。”
蕭惕和裴琰都沒說的十分清楚,可裴婠卻隐隐的感覺到這案子關乎朝中權力争鬥,如此比起來,宋嘉彥的那點龌龊心思倒顯得幼稚荒誕了,裴婠有些擔心,“既然他們能被如此滅口,哥哥和三叔查這案子也要當心才是。”
裴琰笑,“你放心,一般情況下,還沒人敢動到金吾衛的頭上。”
裴婠便沒再多問,不多時下人來請,說宴席已備好,請他們去花廳,三人便離了蘭澤院,裴婠先行一步去幫元氏,裴琰和蕭惕二人徐徐走在後面。
蕭惕看着裴婠背影消失緩聲道,“小侄女比我想的要堅韌膽大些,不論是前些日子遇到了劫匪,還是如今她聽着咱們說兇案死人也不害怕。”
裴琰忙道,“可不是,我這一年回來的不多,這次回來,發覺妹妹性子沉穩了不少,只是病了一場,變化也太大了些,不過這也是好事,總是要長大的,等到了明年,只怕都有人來為她說親了,真是快……”
裴琰頗為唏噓,頗有兄長模樣,蕭惕見裴琰這般,眼底不由露了深思。
等到了花廳落座,元氏和裴婠也從廚院方向過來,元氏親自恭賀蕭惕高升,言談之間自然又将蕭惕誇上了天,若是旁人,裴琰只怕還要吃味不服,可他如今對蕭惕頗為敬服,那好勝之心倒不必用在蕭惕身上。
用完晚膳,夜幕已至,蕭惕見天色已晚便告辭離開,出了侯府,蕭惕禦馬緩緩往忠國公府而去,快馬一炷香便可到,蕭惕卻走了兩柱香的時辰,等到了忠國公府門口,卻見蕭昌興早已候着,一看到他回來,蕭昌興立刻迎了上來。
“三公子,恭喜三公子,小人在此等候多時了,國公爺和夫人設宴為三公子慶賀,大家都在等您了,三公子,快些進去吧——”
蕭惕将馬鞭扔給門房,大步朝正廳而去。
剛走到正廳外,便見蕭筠站在門口張望,一看到他蕭筠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轉身進了正廳和其他人禀告,“回來了——”
廳內一張圓桌,蕭淳和胡氏主位,左邊坐着國公府世子蕭晟和二公子蕭霖,右邊則坐着蕭筠,蕭筠旁邊的位置空着,自然是給他留的。
一進門蕭淳便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宮內的旨意一出,你母親就在給你準備晚宴了。”
胡氏面色清冷,也不接這話,蕭惕走過來落座道,“去長樂候府了,已在那邊用過晚膳。”
這話一出,桌上氣氛便是一變,蕭晟等了半晌早已不耐煩,見狀立時将手中銀筷重重一放,“合着你跑去那邊府裏了?你到底是姓蕭還是姓裴?明知道家裏會準備,叫自家人好等,卻湊到別人面前去獻殷勤——”
蕭晟雖貴為國公府世子,卻不比裴琰有出息,在世家子弟圈子裏,也沒有裴琰得人望,雖然大家都是一同長大的玩伴,可随着年紀越大,蕭晟對裴琰的嫉妒也愈多,平日瞧不出來,此刻言語便尖酸刻薄起來。
蕭惕一眼看向蕭晟,眼風如刀,蕭晟心頭一突,仗着父母在此,下颌一揚道,“怎麽?我說錯了嗎?你幹脆姓裴算了!”
蕭霖是庶子,雖然沒說話,可看着蕭惕的眼神也有幾分不滿,他向來是蕭晟的馬前卒,蕭晟說什麽他便也跟着認同什麽,蕭惕涼涼看了他二人一眼,絲毫不将他二人放入眼底,只看着蕭淳道,“父親,我有事和您說。”
蕭晟一下子眸子瞪的極大,他發了一通火,蕭惕卻完全不接話,轉而以這般語氣和蕭淳說話,好似他們其他人不存在似的,蕭晟看着蕭淳,只希望蕭淳狠狠教訓蕭惕!
然而蕭惕道,“去書房說吧。”
說着,竟就這般起身離席了。
蕭晟目眦欲裂,蕭惕卻誰也不看的跟在蕭淳身後一同離開。
他們一走,胡氏一口銀牙咬碎,蕭晟更是忍不住的道,“母親!您瞧瞧……父親他……”
胡氏一記冷眼看向蕭晟,“你若是有他那般出息,你父親也會如此待你!”
說完噌的一聲站起來,袖子一甩帶着仆從離開。
蕭筠看着一桌子早已冷掉的美味佳肴,搖了搖頭也起身回自己的院子,蕭晟一雙眸子噴火,本想一把将桌子掀了,可想到才被蕭淳關過,到底不敢再放肆,心底卻将蕭惕嫉恨了上。
……
到了書房,蕭淳落座書案之後,看蕭惕的眼神并不算溫情,“何事?”
蕭惕站在書案前,語氣還算恭敬的道,“岳指揮使已經回來,不知父親可曾見過?”
蕭淳貴為忠國公,得建安帝信任,如今在戶部領差,雖有爵位,可在朝堂之上實權并不多,而他和金吾衛指揮使岳立山早年間同在衡山書院求學,有同窗之誼。
蕭淳似笑非笑道,“青州反民案如今正是陛下心頭患,國公府有你在金吾衛當差,我如何能和岳立山私見?”
蕭惕不置可否,繼續道,“去歲青州旱災,朝廷本撥了十萬擔庫糧赈災,可這其中卻有一半被青州一脈官員私吞,災民未得安置,這才起了反心,又有人挑唆,才生了大亂,此番去青州,表面查反民,私底下卻是為查貪腐,順帶着平了匪營。”
蕭淳眉頭微皺,目光卻沉了兩分,蕭惕繼續道,“岳指揮使帶着一份名錄回來,其上,皆是從青州知府那裏審問得來的貪腐名冊,我不知父親有無牽涉其中,可接下來,陛下或有動作,父親該早做準備。”
“你要說的就是此事?”
蕭淳神色晦暗難明,蕭惕颔首,“我不知父親和哪些人交好,故此提醒。”
蕭淳忽而笑了,“你提醒的很好,不過……這些年陛下年紀上來,疑心也漸重,我手中實權也漸少,雖在戶部,卻也并非主事,撥錢糧的事過了我的手便與我無關,此番如何查也查不到咱們府上,你安心吧。”
微微一頓又道,“金吾衛都尉位分不低,你這個年紀坐到這個位置,已經足夠惹眼了,接下來一年半載的,還是緩一緩為好。”
蕭惕垂眸,很是受用的樣子,“父親教誨的是。”
這般說着,蕭惕心底卻在冷笑,世家勳貴之間盤根錯節,國公府多少年來榮華富貴,底下更不知牽扯着多少人的命脈,他話已至此,蕭淳口中卻仍然絲毫口風不露,顯然對他并不信任,而所謂的提點,也不過是蜻蜓點水假模假樣。
縱然是親生的,可多年來并無父子情誼,而當年的事,到現在也蒙着一層迷霧,那麽對蕭淳這樣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貍來說,親兒子或許只是個無法掌控的麻煩。
蕭淳望着蕭惕,眼底有遺憾有探究,片刻後才道,“以前你流落在外,父親不知你的存在,如今你回來了,便拿國公府當自己的家,以後朝事上遇着了什麽,便來和我說,朝堂之上刀劍無影,你年紀輕輕,不要鋒芒太露了,過剛易折,咱們府上榮華了百年,越是如此,越要謹小慎微,你大哥性子沖動,往後,還靠你輔佐他撐起咱們蕭氏。”
這話可謂意思分明,他短時間內爬至金吾衛都尉之位,的确能力過人,可他最終,也不過只是輔佐蕭晟罷了,蕭淳在警示他。
蕭惕抱拳,“是,孩兒定不負父親所望。”
蕭淳又看了蕭惕片刻,這才松了語氣,從面前屜子中拿出了一方端硯來,“這是給你的賀禮,你大哥也有一方一模一樣的。”
蕭惕上前接過,謝了賜,拿着端硯告辭出來。
一出門,蕭惕的眼神便由平和變作了譏诮,手中端硯的确是上品,可那輔佐二字卻太過刺耳,想讓他扶那個廢物東西?
做夢。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開始搞事情~
謝謝葉朝雲小可愛的地雷,謝謝投營養液的小天使們,大家多多冒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