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同心(二)
鐘離牧安撫地輕拍喬鴻影後背,一手把人抱起來,臨時營帳裏簡陋,老軍醫剛剛送進來的藥碗就放在地上,拿幹草墊着省的涼了,鐘離牧抱着人席地坐在藥碗旁邊,把輕飄飄的小孩放自己腿上,端起碗來喂藥。
喬鴻影呆呆坐着,一動不動,仿佛感覺不到自己被擺弄,像從前府上丫鬟繡給小姐們玩的漂亮娃娃,任由別人拿起放下,無動于衷。
鐘離牧忍着心疼,端碗送到喬鴻影嘴邊喂藥,藥水順着嘴唇縫進去,又從嘴角溢出來,喬鴻影呆呆的望着不遠處的地面。
好好的孩子,怎麽就成這樣了。
鐘離牧含進一口藥湯,偏頭啜起喬鴻影的嘴唇,把藥湯一點一點喂進去,喂了小半碗,喬鴻影默默把嘴閉嚴實了,不讓喂了。
看着是不高興了,不想喝了。
“苦着了。”鐘離牧親親喬鴻影的額頭,從旁邊的小碟子裏拿出顆去了核的腌棗,甜甜軟軟的,塞進喬鴻影嘴裏。
鐘離牧又把喬鴻影抱回褥子裏,哄着躺下,盼着小孩能睡一會,再醒來就活蹦亂跳的了。
喬鴻影就木木地半睜着眼,傻傻地望着鐘離牧,也不眨,也不睡。
鐘離牧耐心地坐在旁邊,手心握着喬鴻影的手,摩挲頭頂軟軟的頭發,撫摸蒼白的臉頰,手指觸到耳垂上刻着自己名字的銀環,心裏驀地一疼。
帳外有小兵禀報,“将軍,齊副将請您一起安排拟定下一次的戰術,您什麽時候過去?”
鐘離牧眉頭微擰,與西允的苦戰還沒結束,不過略勝一局,不可掉以輕心。
“現在過去。”鐘離牧冷冷應了一聲,俯身溫柔親吻喬鴻影的唇角,輕聲囑咐,“我很快回來。”
喬鴻影呆呆地望着,無力的手輕輕攥着鐘離牧的手指不松開。
鐘離牧舍不得掰開他手指,只好貼近喬鴻影耳邊哄慰,“乖一點,很快就回來。”
僵硬的手指才慢慢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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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離牧交代帳外兩個守衛,“看好裏面的孩子。”
守衛戰戰兢兢,“将軍放心。”
喬鴻影木然望着鐘離牧掀開帳簾離開,慢慢從被窩裏爬起來,抱着腿蜷縮成一小團,失神地望着帳門,被抛棄了似的,扁扁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眼眶。
鐘離牧沒多耽擱,簡單把策略陣型都畫在沙盤上,幾個副将開始讨論,鐘離牧扔下木杆,随手拿了幾本副将呈上來的書折帶回帳裏,趕着回去照顧小喬。
掀開帳簾又是一副光景,小孩光着腳丫跪在地上,伸手費力地去夠掉在地上的一片東西。
怎麽了這是。鐘離牧趕緊把身上涼嗖嗖的小孩給抱回褥子裏裹上,意外的,喬鴻影用力推了一把鐘離牧。
鐘離牧愣住了,手還托着喬鴻影腋下,喬鴻影又伸手推鐘離牧,面無表情,莫名其妙。
鐘離牧松開手,喬鴻影就安靜不動了,再去抱他,小喬又推開。
雖然小喬有了些反應讓人欣慰,可這明顯抗拒鐘離牧靠近的反應讓人接受不了。
好像是生氣了。
鐘離牧心裏好像被鈍刀來回磨蹭,想摸摸小喬的頭,又被一巴掌打開。
鐘離牧深吸了口氣,受傷地問,“你讨厭我?”
喬鴻影慢慢往遠離鐘離牧的地方挪。
鐘離牧嘴唇發抖,他的小孩讨厭他了,不讓他碰了。
鐘離牧從來沒照顧過人,他這種人,将軍府的心尖子少爺,不上戰場的時候在家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金貴的身子,屈尊伺候過誰?就伺候過這一個小家夥,還被人家嫌棄了。
鐘離牧咬咬牙,抓住喬鴻影的腳腕,把人扽回來,緊緊摟着,不顧用力推自己的兩個小爪子,低沉的嗓音微顫,“生氣了?怪我抛下你走了,是嗎?”
喬鴻影才安靜下來,不動了,讓鐘離牧抱着,大眼睛一眨,淚珠子吧嗒吧嗒掉,委屈極了。
“怪我。”鐘離牧一手攬着喬鴻影,一手給人抹眼淚,揪起來的心又放下去,他不怕這小孩鬧別扭耍性子,就怕他真厭惡了自己,哪怕他後半輩子就這樣了,鐘離牧身邊也只有他一個人的位置。
喬鴻影安靜了一會兒,鐘離牧趁這會兒拿起旁邊的折子快速翻看,盡快把要處理的東西全整理好,騰出時間來專心陪喬鴻影。
喬鴻影默默坐了一會,開始往地上爬,伸手去夠地上的那片東西,手腳還軟着,胳膊一抖就從褥子上栽了下去。
鐘離牧眼疾手快,翻身輕輕接住差點摔在地上的小孩,喬鴻影呆呆地望着鐘離牧,很生氣地舉起手,啪地打在鐘離牧臉上。
雖然沒什麽力氣,這一巴掌也挺疼的,打的鐘離牧眼睛都酸了。
鐘離牧更無奈,我這是又做錯什麽了。
無意間瞥見地上一個微微反着光的舊甲片,之前喬鴻影死死攥着的那個,上邊還沾着血,捎帶着從戰場拿回來,急着救人,這東西也就随手扔到了旁邊。
這小孩,都這樣了還惦記着這片鱗甲。
鐘離牧伸手撿起來,在衣服上蹭了蹭遞給喬鴻影,喬鴻影慢慢接過去,捧寶貝似的貼在心口,自己鑽進被窩裏,抱着甲片安心閉上眼睛睡了。
鐘離牧挑挑眉,順了順氣,勸自己,冷靜,跟一個鏽甲片吃醋不值當的。
半個月過去,喬鴻影在鐘離牧悉心照顧下慢慢恢複,身上的上多半愈合,精神好了不少,也不會一看不見鐘離牧就可憐地哭了,只是不說話,安安靜靜的,眼睛裏污濁,照不出人影。
只是右耳不太好了,軍營裏條件有限,治不好情有可原,除非找中原的醫館,或者是直接叫太醫院的來治,一時半會是聽不見東西了。
而且他只喜歡抱着那片鱗甲看,對旁邊的每天無微不至照顧自己的鐘離牧視若無睹。
鐘離牧想要抱抱他,他便任由人抱着,手指捏着甲片神情寧靜落寞,好像在思念着什麽人。
鐘離牧感覺自己把能獻的殷勤全獻了,就換不來小喬一張笑臉,聽不見他叫聲阿哥。
沒關系,人活着呢,遲早會好起來,戰事結束就帶他回家,再治不好就到蕭府找老太爺求藥,為了小喬,鐘離牧不在乎扔下忠臣良将的臉皮風骨,去給那左右朝政無法無天的蕭二爺低一回頭。
半個月過去,軍隊重新整編,為了避免內部出意外,戰術整個換新,準備開始新一輪攻堅。
鐘離牧這次沒想讓西允再有喘息的餘地,第二輪進攻就要化解東部落圍欄。
臨走時,鐘離牧在帳門邊久久望着被窩裏默默坐着的喬鴻影,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聽見一聲阿哥。
一隊留守援兵守在營地,一個軍醫留下來照顧喬鴻影的病情。
營地風平浪靜,日複一日都沒有什麽變化,老軍醫每日午時來送藥和粥食,今日照常炖了藥送來,剛掀開帳簾,脖頸猛得一痛,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身體軟倒在地上,藥和粥碗穩穩落在身後的人手裏,只濺落出幾滴湯汁。
一人伴着一陣銀鈴響閃身進了營帳,把兩個碗放在地上,拖着老軍醫扔進營帳角落裏,四處看了看,掀起一張破帆布把人蓋了起來。
納其看了看外邊沒人發現這邊的動靜,悄悄走到默默坐在床褥上的小可憐旁邊。
喬鴻影已經恢複了不少,注意到有人過來,慢吞吞地擡起頭,茫然地望着一身銀鈴肩裹白虎皮的納其。
“你這個廢物。”納其咬牙罵了一句,從腰帶裏翻出兩片深紅的幹果,咬碎了果殼,把黑漆漆粘糊糊的果肉剝出來,塞進喬鴻影嘴裏。
喬鴻影傻呆呆地坐着,感覺嘴裏有東西,吧唧吧唧嚼了,難吃,想吐。
“不許吐。”納其掰開喬鴻影的嘴,直接拿手指把果肉給捅進了嗓子眼裏。
喬鴻影噎得直打嗝,終于咽進去,委屈地掉大淚珠子,傷心地抱着腿縮到牆角去了。
“你給我滾出來。”納其不耐煩地俯身抓住喬鴻影的腳腕,把人拖着扔到地上,扯着喬鴻影的頭發質問,“你這蠢貨是不是賤得慌,你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人家領你的情?還不是給你扔在這荒郊野嶺的自生自滅,你這人,一有人對你好,瞧你尾巴搖的,跟條狗差不多,下賤坯子。”
喬鴻影吓得愣住了,頭發被扯得好疼,這個人好兇。
“跟我走。”納其拖着喬鴻影往帳門走,喬鴻掙紮着往牆角縮,小聲嘀咕,“我…不走麽…”
納其怔了一下,低頭看着瑟瑟發抖的傻了吧唧的喬鴻影,狠狠把人扔到地上,又踢了一腳,把這傻乎乎的小狗崽子給踢回床褥裏,罵了句,“糊不上牆的死貨,活該你短命,我再來看你我就是有病。”
甩手走了。
十天以後,納其又來了。
喬鴻影比之前正常多了,眼神漸漸清明,反應也快了不少,看着沒那麽缺心眼了。
就是手裏還攥着那片該死的甲片。
納其一把搶過喬鴻影手裏的甲片,撅了兩下沒撅折,揣進袖口裏,“就知道拿個鐵片,你幾歲了,還不如我家那兩個月的狗崽子走路利索。”
喬鴻影着急地站起來,跑到納其身邊,手在納其身上摸索,往衣袖裏掏,“給我…不要搶我阿哥…求求你…把阿哥還我麽…”
納其氣得手背上的筋都繃出來,抽了喬鴻影一巴掌,“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喬鴻影揉揉疼着的半邊臉,繼續在納其身上找甲片,“我要阿哥…”
納其走到哪,喬鴻影就小尾巴似的跟到哪,哭唧唧地找甲片。
帳簾突然掀開,鐘離牧銀甲未卸,帶着一身寒氣急匆匆進來,正看見喬鴻影哭唧唧地扯着納其的手。
鐘離牧的臉色一瞬間青了,冷冷望着納其。
納其被鐘離牧堵個正着,突然嘴角揚起冷笑,一把攬過喬鴻影肩頭,挑釁地與鐘離牧對視。
鐘離牧眼神漠然,淡淡道,“松開他。”
納其不會說漢語,用桀語說,“你看他跟着誰走。”說罷,往帳門走去,喬鴻影傷心地亦步亦趨跟着,就想拿回那片鱗甲。
鐘離牧頓時感到體內血液逆流,心髒突突地疼,眼前忽明忽暗的,扶了一把帳門站穩。
鐘離牧下意識伸手去抓,喬鴻影的一片衣角滑過手心,追着納其出了營帳,鐘離牧手僵在半空,不敢相信他的小孩真的不喜歡他了,要走了。
納其身上的鈴響喚起了鐘離牧的記憶,桀族,銀鈴,嘴唇上的牙印,恐怕都是這個人,填滿了小喬的整個過去。
喉頭哽住,鋪天蓋地的失望劈頭蓋臉給鐘離牧澆得透心涼,失神地看着小喬拉着納其的手。
本來已經決定了,就算小喬一直這樣,就照顧他寵着他一輩子,可現在,他能動了,快痊愈了,他就要走了。
鐘離牧從前以為,若是有人搶走小喬,他一定會殺得對方片甲不留再把人搶回來,等到真的有了這天,鐘離牧又動不了手了。
小喬會不高興,會哭,他現在都開始為別人哭了,殺了他喜歡的人,他會很傷心吧。
鐘離牧握緊長歌的手無力松開,沙啞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你好好對他。”鐘離牧說。
納其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一走神的工夫,喬鴻影把甲片搶了回來,塞進衣兜裏,生氣地推了納其一下,喬鴻影身體漸漸恢複,力氣也跟着恢複,差點把納其推地上去。
納其腳下一個趔趄,看着喬鴻影一路小跑跑回鐘離牧跟前,伸開兩條小胳膊抱住鐘離牧的腰,仰頭踮腳望着鐘離牧,“你回來了,我想你了,阿哥。”
鐘離牧受寵若驚,怔怔看着喬鴻影。
恍若失而複得的寶貝,激動地無以複加。
納其嗤了一聲,從腰帶裏摳出兩個幹果扔給鐘離牧,鐘離牧右手一擡撈進手裏。
納其手語比劃了一下:十天吃一個。
鐘離牧遲疑了一下,把幹果遞到喬鴻影嘴邊,喬鴻影讨厭這個味,偏過頭不搭理。
鐘離牧瞥了眼納其:他不吃。
納其走過來,拿過一顆剝了殼,掰着喬鴻影的下颏把果肉捅進嗓子眼裏。
鐘離牧急了,“哎你——!”趕緊抱着噎得臉都紅了的小孩,哄慰着輕拍後背。
納其哼了一聲,臨走在喬鴻影屁股上狠狠擰了一下,瞪了這不争氣的小混蛋一眼,又瞥了鐘離牧一眼,拍拍手走了。
算我輸了。
喬鴻影委屈地揉着屁股肉。
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