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清明,等下醫生為你做檢查,你不要動,聽見了嗎?”女人牽了他的手,蹬了小高跟向前走,鞋跟磕在安靜醫院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如既往刺耳難耐。她步伐不大,卻不足以讓他跟上,他三步兩步地跑,心肺因此負荷過度,擡頭,卻因女人睬也不睬他的姿态而不敢要求。
“清明好乖,就這麽不要動哦。”白大褂坐在電腦前柔聲說這樣的話。冰冷的軟管從他身後插入,他張開腿躺在藍色墊板的架子床上,咬牙忍耐穴道內不斷深入的痛楚。
“有發育可能,可以在十六歲後手術摘除,這是最保險的。”
“十六歲?”女人似乎遲疑了,“這麽久嗎?就不能在他發育之前遏制嗎?”
“這……”
“我們家不會養他那麽久的。但朱醫生你也……我們家是個兒子,他這麽不男不女的,我也不放心。”
“只是體內性征而已,體外不會有異樣的,服用性治療對小孩子來說負擔太大了,這樣對他的心髒病——”
“好了。”女人斬釘截鐵,“他的心髒病不是不嚴重麽,一點激素,死不了……”
如同有人揮舞重錘在他腦後擊打了一下,邵清明如夢初醒,太多太多小時候不明白的畫面一幀幀從眼前閃過,劇烈的後怕勢不可擋地湧入他心頭。
什麽病體沉疴的鬼話……在邵家,他就是他們佛心寬度的門面,所以越虛弱越可憐,就越是好的。明明不嚴重,明明不是不可以救——當初盧馨澤将那瓶白色藥片和救心丸一同交在他手裏的時候,他怎麽會明白,這個女人剖開心都是黑的!
那麽……他自以為的深以為然的、報紙上言之鑿鑿刊登的他的身世,盡然如邵家所言嗎?
“清明,清明?”
“爸爸!爸爸!爸爸!”
陡然從夢魇的狀态中被呼喊過來,邵清明才發覺自己後背全是涔涔冷汗,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是有溫度的,那不斷傳來熱量的邵輝的手不知不覺被他抓很牢,破了皮的傷痕依依可見。
觸電般想要收回手,才發現邵輝也在回握。
“冷靜,清明,有什麽就跟我說。”邵輝抽了幾張紙巾,輕輕擦幹他汗濕的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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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爸爸,你不要有事……”
“爸爸,你生病了我和弟弟會很難過的。”
孩子們半撒嬌半擔憂的聲勢一下讓病房熱鬧起來。邵清明挨個親了親邵忞和邵牧的小臉,卻遲遲不開口。
哪怕知道,邵輝是全心全意為自己的,邵清明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做一個挑撥他和他父母關系的人。他始終以為父母恩重于泰山,今時今日卻發現,不是為人父母心,都是掏心掏肺為了孩子好。現在想來,哪怕是對邵輝,盧馨澤也未盡人情,當初邵輝不願讀理科的時候,母子之間也鬧了好久不願說話。她是個一生為了權勢的女人,這樣的惡人,說來不要也罷。
可不是盧馨澤的問題,是他夠不夠資格的問題。對邵輝,他可以說愛,可以說在乎,卻不能說他了解。
錢平舟稱這個人,稱“邵大藝術家”。雖有諷刺的成分,卻不可以掩蓋邵輝的光芒。這個曾在學校走廊說喜歡藝術的大小夥長大了,果然在藝術上有所建樹。過去他不認同他,如今他學有所成回來了,他依舊認為他應該去當官,應該走那條父母規定的路。
說他是盧馨澤的擁護者也不為過。
邵清明可以說他父母對自己不好,可以說他父母人面獸心,可邵清明不能要求邵輝為自己出面。這是不對的,因為對邵輝,邵清明和那兩個人,是一樣專橫的。
愧疚,似乎又深了一層。
“我……”欲言又止。
“邵清明,你總是這樣,”邵輝無奈嘆了一聲,“我做飯的時候,張媽往裏扔了幾顆蒜,我跟她說,你不吃蒜,你挑食,還把張媽吓了一跳。她說她在你家幫忙這麽多年,從來不知道你不吃蒜,甚至腌了大蒜頭,隔三差五讓你吃。”
心髒猛然一抖,邵清明眨了眨眼,怕被這樣溫柔的語調逼出眼淚來。
“有些東西不是你想的那麽麻煩,說了就說了,不會因為一句話就造成什麽天翻地覆的後果,你不說,就平白受很多委屈。”邵輝頓了頓,捏了捏手心裏涼涼的手,“我們都需要彼此了解,你不開口,我可以一個人說,你聽就好了。”
“高二那年……”他自顧自說起來。
高二那年機緣巧合,他在畫展上認識的一個中年生意人很賞識他的作品,兩人頗為融洽。後來有幸去那人家中做客,認識了那人的兒子,是個混血兒,從小在國外長大,也對藝術有研究,不過更多是電子創作和雕塑構圖,也是個同性戀,兩人一見如故。西方孩子思想開化,早早接觸成人世界,後來在外國網站上畫黃圖賺了一筆,就拉他一塊做封設公司。王涵意家裏正在談的策劃公司前身就是這家封設公司,邵輝從高二下學期加入股份後,從未退過。
“那時候我們剛剛在一起,所以我想,如果能盈利,我們就獨立,不能盈利,作為社會游歷也好。後來公司越做越大,我就想等你高考了再告訴你,這時候學校就送來了offer。”
而在國外這兩年,他用一年時間專攻了學業,另一年,就在和家裏潛移默化地疏遠。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并不愛我的爸媽,我想如果要脫離他們的擺控,我必須自己獨立才行。”邵輝慢慢說道,“在學業上名列前茅是遠遠不夠的,何況藝術這一行,失去了面包就很艱難,所以我也和很多品牌簽了合同,賣了些作品。這幾年,好像有預感一樣,積攢了很多力氣。”
“然後回來追你。”這是玩笑話。
“走開……”邵清明象征性地推了推他。
這個人,惡心死了。嘴上這麽嘀咕,心裏卻甜得冒泡泡。好像有口大鍋裝了最新鮮最濃稠的蜂蜜,沉甸甸壓在心裏,有個小人在用大勺子攪啊攪的,空氣裏也彌散開甜美的味道。
“如果,我說了你媽媽不好的話,你會不會……”邵清明猶猶豫豫地盯上邵輝的表情,那張俊朗的臉上沒有任何惱火和煩躁的神情,反而是溫暖的、耐心的,甚至是暗含鼓勵的。
這個人,再不是那個兇神惡煞讓他對盧馨澤畢恭畢敬的人了。邵清明心下頓時安然。
“……我只記得一點點了。”他将腦袋靠上邵輝的肩膀,小聲說,“只記得是……”
那句話怎麽說的?邵輝一邊聽,一邊分神想,只要你走出敞開心扉的一步,那剩下的九十九步,我來替你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