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邵輝眼睜睜見邵清明倒下去的。
他手腳夠快,見邵清明咬牙捂肚子就往前走了幾步。那張白嫩的小臉今早晨起時還有三分氣色,現在卻血色全無。鬓角不知是汗是淚染濕了。他一手摟住邵清明的腰,一手托住邵清明的頭時,摸的腰後腦後全濕淋淋的。
抱在懷裏,和昨晚無差別,肩胛骨突兀得硌手,體量是全然不像成年男人的輕,他随意就能将人抱起來。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有包容性人格。明明那樣可憐又孱弱,怎麽隐忍下那麽多不公。
“假性腹痛。”醫生下定論,“病人未喪失神智,只太疼了,要養神。”
舊疾,過去放任慣了,每一次發作會格外久一些。先心病、驚恐障礙、廣泛性焦慮、傷疤、關節炎……等等等等,在這之中,假性腹痛是來得最少、最磨人、最束手無策的一種。只是心病誘發的疼痛,和身體的衰敗無關,但就是很疼,确切地作用在精神上的疼痛。
止疼方法不頂用,醫生也束手無策,只能讓邵輝帶病人做更多的檢查。
但本質就是心病,邵輝明白,邵清明更明白。
過去的對錯并不能抹殺痛苦的存在。傷害就是傷害,哪怕是無心之失造就的傷口,也還會疼。
邵輝将人轉入貴賓病房,匆匆回家拿了車鑰匙,往邵清明家去了。
……
正早上,近中午,外頭天悶悶的,快要下雨。
當年六月末,暑氣初至,這座城,就是梅雨時節。每一年雨季空氣都很潮,又潮又熱。腐敗、沉重的氣味從家家戶戶的牆壁罅隙裏、從街頭巷尾的拼接石磚間、從綠化公園的圍欄水池邊泛濫洶湧而來。人在室內,向窗外、向樓下望去,稀稀落落的行人撐一頂灰撲撲的傘,順街道的方向移動至盡頭再看不見,那種平靜的、打着旋兒的、稍縱即逝的移動,像落葉随流水飄走,輕盈、痛快,末了仿佛又有一聲幽微的嘆息。
而他就那樣等了他幾乎一個雨季。
所以那時候很驚訝,很生氣,一切都突如其來。他只是外出買東西,無意撞見借口在外地的邵清明和女孩在一塊,相談甚歡舉止親昵,妒火一瞬灼傷他心頭。當即打電話問,邵清明還是謊話連篇,他就潦草地定了罪。然後鬧翻,分手,打死不相往來。後面有誤會,錯過,各自分隔的生活。
張媽迎接他進門,孩子們正在睡回籠覺。他借口找來邵清明的病例,沉甸甸的,從兩年前至今,有幾十份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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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寫完了,大多只用過一兩頁,打開看,都挂的是急診——這是老毛病,平時不保養就會突然發作,挂了這麽多急診,說明發病頻率很高。那些內頁較空的病例封皮上,有各種人的筆跡和聯系方式,想來邵清明之前進醫院的每一次,都在不同的場合,面見不同的人。
“叔叔,”穿了一身奶牛套裝睡衣的邵忞墊腳擰開門把跑進來,鞋也不穿,“你怎麽來了,我爸爸呢?”見邵輝手裏的文件,小家夥很機敏地問道:“我爸爸又生病了嗎?”
“嗯,”确認了這是自己親兒子,邵輝的心裏莫名塌下去軟軟的一塊,“爸爸生病了,要住醫院。”
“那我可以去找爸爸嗎?”
“可以。”邵輝将孩子抱進懷裏,“但明明不能打擾爸爸休息,明明希望爸爸病好嗎?“
“嗯嗯!”邵忞把腦袋點成蜻蜓,滿心滿眼高興,“爸爸生病就肚子痛痛,明明舍不得爸爸痛。”他也見過邵清明生病,卻因邵清明的忍耐,只明白肚子疼這一種。
可僅僅如此,話也說得可愛又真誠,邵輝被逗笑,摸了摸他的頭,道:“木木呢?”
“木木去刷牙啦!”邵忞笑嘻嘻道:“我不想刷牙,我等會再去!”說完,他哈了一口氣,道:“不刷牙口臭臭,叔叔就不喜歡明明了。”
“你是把我要說的說完了。”邵輝無奈,放下手裏的病例,将孩子抱起來往外走去。小孩很少被抱,興高采烈在他懷裏撲騰,張媽見了便喜笑顏開,“明明和木木都喜歡人抱,可惜長大了爸爸抱不動了,難得先生能抱他們。”
“您別客氣,”邵輝将孩子放下在盥洗池前,道:“您就叫我小輝吧,我和清明一輩人。”
“诶,好。”張媽應下,轉身去擇菜。
這個小小的家,擁擁擠擠住了四口人,狹窄、吵鬧,可在邵輝的感官之中,遠好過十八歲以前居住的那個空蕩蕩的房子。邵清明身上似乎有種獨特的引力,只要在他身邊,就能感受最樸質最平凡的幸福。
再在主卧添一張床,兩個孩子兩個大人——剛剛好。
“叔叔……”乖乖刷了牙的木木穿的長頸鹿,天鵝絨的嫩黃布料上點綴了褐色的斑點,上有個可愛的畫了動物眼睛的連帽,屁股後頭有一段長尾巴,伸爪子扯邵輝褲子的動作分外可愛——他不如哥哥開朗,和邵輝交往也不多,言語間很羞澀:“我什麽時候能見我爸爸啊?”
“等你們吃完午餐,叔叔帶你們去好不好?”
邵輝躬身,擡手想摸摸邵牧的臉,卻被小家夥小心躲開,只小聲說了句謝謝就跑掉了。邵輝回頭,見已然蹿上餐桌的邵牧還偷偷瞅過來。
兄弟倆非常黏爸爸——這顯而易見。可性格卻很不一樣,一個大方好動,一個內斂沉靜。邵輝假意忽視掉邵牧探究好奇而克制的眼神,拉開椅子坐在一邊,既不揭穿,也不做戲。
該如何形容才好……一個像他,一個像清明?活脫脫兩個人的翻版麽?這個念頭一浮現,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木木,盯別人不禮貌的。”邵忞踩凳轅爬上高凳,擺出一副嚴厲的哥哥樣子訓斥了一句。他剛草草洗了臉,耳邊貼了幾撮卷而短的頭發,像只迷糊的小獅子,配奶牛的衣服扮相有些滑稽。邵輝聽了他的話,微微偏過頭不刻意地望了一眼。
“我哪有……”邵牧不服氣,松開咬住玻璃杯口的小乳牙,含混地争辯了一句,“哥哥欺負人……”
“爸爸說了,弟弟要聽話。”邵忞像模像樣叉了腰,吆喝道:“張奶奶,弟弟不乖,今天下午不能讓他吃果凍了!”
“哇——我不幹!你憑什麽不讓我吃果凍!”嚷嚷兩句就要哭。
張媽卻對此習以為常,放了手裏攪雞蛋羹的活,勸了幾句:“哎呦別鬧了,明明,你幹嘛總惹弟弟哭啊?你們聽話爸爸才能早點好啊。”
“爸爸說了,哥哥要對弟弟負責的!”邵忞也不太高興了,別扭地掏了紙巾為弟弟擦眼淚,“不許哭了,你再哭就真不許你吃果凍了。”
“讓你見笑了。”張媽還在調蛋羹,轉頭卻對邵輝開了口,“明明木木從小就這樣,表面上明明很鬧很不聽話,骨子裏最愛弟弟了。清明總和明明說,要讓弟弟,要保護弟弟,要盡做哥哥的責任。哪怕只是早出生幾分鐘。”
邵輝愣了愣,早上邵清明說得那些話,像埋伏好的小賊偷偷跑進腦袋裏踢踢踏踏。
——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原來是這樣的感情。過去他不理解,甚至還厭煩,莽撞而急切地想向邵清明證明他的強壯,不願做個被哥哥保護在羽翼下的孩子。
怕邵清明不愛他,怕邵清明玩玩而已。
可原來如此。
在他愛他之前,他是他的哥哥。邵清明這麽想的。
“清明很愛孩子的,明明工作很忙,也總不忘陪他們去公園玩,去商場買東西,平時也跟孩子講故事、講規矩。”張媽敲了敲碗邊,将蛋羹放在孩子面前,“那什麽‘鳴鳳在竹,白駒食場’的東西我也不明白,不過清明總和孩子講,‘勿以己缺’——”
“‘以為己卑!’”常常講,邵忞就很快接上。
“對。”張媽摸了摸邵忞的頭,口氣很鄭重,“清明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不容易。但他很優秀,對他好的人很多,我在這個家幫了這麽多年忙,見了不少。大言不慚,多少說是家裏半個老人,你對他好,我也明白。”
張媽說完,嘆了一聲,才開口:“他是做好了一個人的準備的,你明白嗎?他自己是這樣,他讓孩子也這樣,他讓孩子別因為缺少就自卑,他早就有安排了。”
不要別人插足,也不要邵輝回來。這幾年邵清明也許動搖過,可他還是讓孩子接受單親的現實。
“我不會辜負他們的。”邵輝啞聲承諾,下一句話輕柔得如同呢喃,“我也不舍得讓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