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邵清明當然是塊硬石頭。
如果不是有骨氣,他單薄的肩膀不能夠支撐生活的巨變,如果不是有骨氣,他稚嫩的心靈不能夠寬容人生的颠簸。邵輝不敢想,過去搖搖欲墜的哥哥,是怎樣被逼迫得迅速成長的。
而想象也不難。
邵輝能記得初次下飛機,走入英國社會的那天傍晚。落日金芒平鋪在泰晤士機場廣闊的水泥地上,候機室曠頂如蒼穹高高在上。他背了單肩包出站,盲目尋找工作人員拿托運的行李,正巧遠航的另一架飛機正要起飛,大批面目各異的旅客聽見廣播,立身向他身後湧去。全然不同的時代風潮,就随人流撲面而來,将他深深掩埋。
一個自诩思想自立的人,終于面臨身心獨立的時刻。
他在居住英國的頭三個月,學會了洗晾衣物,學會了買菜下廚,學會了安排時間,學會了打理房子。在他本以為該用來适應不同的作息、不同的習慣的時間,他才驚覺自立包含了如此多瑣碎的、過去不會想過的問題。新世界用熱鬧快活的一面吸引他,再讓他一度被這些擠壓得手忙腳亂,卻還依舊喧嚣。那時候他常想,如果哥哥和他一起在這裏,會不會也頗有感慨:原來過去有家長、有保姆的生活,是那麽簡單。
卻忘了邵清明是多麽能吃苦的人。
所以那時候,哥哥就在研究營養餐,了解育嬰知識,管理熊孩子的吃喝了嗎?邵輝依舊冷臉,只若有所思地掃了眼地毯那邊站定的氣鼓鼓的人,心裏有些愧疚,也有些遺憾和氣惱。
“你敢!”像小孩子吵架似的,邵清明憋了好半天才憋了這麽句話,虛張聲勢的表現無疑是長他人氣勢,滅自己威風,“你、你別欺負人!”
“我欺負人?”邵輝撥通一個號碼,大大方方将手機揚聲器打開放桌上,人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似笑非笑,“你既然一口咬定,我不過打個電話,你怕什麽?”
“你——”
電話恰好被接通,傳來的卻是男人的聲音。邵清明怔了怔,就見邵輝扔來一個得逞的眼神。
“宋銘,我問你,當年邵忞和邵牧出生的時候,你在不在場?”邵輝開門見山發問。
“啊?”那頭的人略顯遲疑,幹笑道:“清明……清明都告訴你了啊……我們、我們也不故意瞞你……”那不礙于媳婦和邵清明的囑托,哪能不管不顧全告訴邵輝的,一邊是占理的一邊是占親的,他也只能慫腦袋當鹌鹑,“我跟你說啊,你那時候不是和邵清明分手了去英國麽,後來和秦好好了,清明和涵意就讓我別告訴你,你知道嘛,新歡舊愛的……有點快,涵意對你還蠻有異議的……”
“這以後我再找你算賬。”邵輝打斷宋銘的解釋,又扔了個模棱兩可的問題,“你先告訴我。那天醫院大概情況怎樣?”
“嗯……那天十二月份,我碰巧拿了些水果送過去,敲開門他就抱肚子蹲在門邊,又不說話又不動,臉色白得和紙似的。送進醫院醫生說才開始疼,要等破水,等破水又等了快五個小時,當時……”宋銘話說了這麽多,邵清明才如夢初醒,嗖一下沖過去要奪邵輝的手機,卻被邵輝揚手避開,“他讓我們打了你的電話,秦好接的,我才發現你和秦好好了啊。邵輝,你這做得挺惡心的,你早告訴我,也不至于就讓邵清明那時候聽見秦好的聲音,把人刺激得差點救不回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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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銘!住嘴!”邵清明忍無可忍,大聲喝止了宋銘的話。他下意識以為邵輝會打電話盧馨澤問當年分手的內幕,卻不料他找了宋銘。實際上,無論是哪一點他都不願意邵輝知道,邵輝動作太快,幾乎是逼他全部坦誠。
邵輝卻借此機會接了話,“我不說,是因為這根本是子虛烏有,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年十二月一個月我都泡在畫館,秦好只恰好在我睡覺時私自接了我的電話。”他停了幾秒,見對方不反應,又催了句,“繼續說。”
“啊、啊,哦……”
宋銘應下,卻又語無倫次。邵輝只好挂了電話,讓他發郵件過來。
秦好和邵輝……真相如重錘敲擊在邵清明和宋銘心裏。如果不是秦好當初那通誤導所有人的電話,後來所有都會不一樣。邵清明也許為了和盧馨澤的諾言守口如瓶,可宋銘不會像這幾年一樣覺得邵輝私情混亂而從不過問,也許王涵意一個怒氣沖沖、他一個不過大腦,就挑明了所有。
這樣的話……宋銘扶額,這幾年他幹了什麽啊……一邊把邵輝當朋友又心存不滿,一邊支持邵清明又不抵制邵輝,最最最戲劇的是,這兩人根本就不是什麽敵對啊……當初邵輝媽媽跟邵清明說的那些話——宋銘想來想去,還是将他從王涵意那聽來的邵清明和盧馨澤的秘密談話加在了文件最後面。
而此時,王涵意也才剛從邵輝這邊得知這個大烏龍。
“你現在跟我說你們不是情侶?你他媽!”王涵意深吸了一口氣,降了些音量,“邵輝,你們一家簡直一團亂,我搞不懂你現在又想怎麽樣,不管你有錯無錯,邵清明早就不在乎你了,你再打擾他,也白搭。”
“呵。”邵輝嗤笑一聲,又掃一眼邵清明,見那人偏過頭滿臉難堪,道:“你憑什麽讓我不打擾他?我不打擾他,他就能和我分手,就能自顧自把兒子生下來,就能為了我媽随便和他說的幾句話,一言不發離開我。他夠狠心,夠明白,可我不能夠,我就要我媳婦我兒子回我身邊,怎麽了?有錯了?你們憑什麽,就能理所當然地把我撇在一邊,支會都不支會一聲?!”話盡于此,他似乎怒極,面目冷淡,聲色卻鎮壓得邵清明不敢言語。
“十八歲,你能擔待個什麽?”王涵意也是倔強,尖銳的發問幾欲沖破揚聲器逼上來。
“王涵意,”邵輝的話中有不刻意的嘲諷,“你認識你們家這個月正在談的chess&standard公司的第二股東嗎?”他頓了頓,道:“十八歲的你,才是什麽也擔待不了啊。”
話音落,在座啞然。
邵輝是對的,所有争辯,他占據高點。
“邵輝,”邵清明突然哽咽地喚了一聲,邵輝挂斷電話,轉身向他走去,卻被下面一句話攔住了,“你是不是覺得,大家都很笨,只有你是對的,別人犯蠢……”
“……”他蹙眉不說話。
邵清明抽抽鼻子,還是壓抑不住心情,見他靠近,往後退了一步,“你總是最聰明、最好的那個,小時候如此,長大了也一樣……可我、我是你哥哥……爸媽對我不好,可我記得……我記得,我們四五歲……你怕我喝藥苦,把你的巧克力分了我一半……”他像是笑,也像在哭,淚眼迷蒙很惹人憐,又固執地抗拒邵輝的接近。
“那時候我就告訴我自己,我、我有親人了…我有弟弟了……不管你多出彩、多優異,你是我弟弟…我要照顧你……要包容你……你上高中,做了那種……我告訴自己…這是我弟弟……”
大顆的眼淚從眼眶溢出,砸在地面連接作一灘。邵清明下颚顫抖不停,斷斷續續說了幾句就喘息起來,可他很固執,擡手像小孩子似的用手臂拭了眼淚還在說。
“你是我弟弟。”他反複道:“是家裏最好的孩子……是爸媽的親生孩子……我不能…不能恩将仇報……不能讓你當個遭人诟病的同性戀…哪怕、哪怕我可以生……你以後,還是要當官的。”
“我不用別人來為我安排。”邵輝壓下心底的疼痛,冷靜奉陪,清算過往。
邵清明卻慘淡一笑,“是啊……你不用,可要是哪天用了,我怎麽能讓你不能……你總是很出色,你可以任性可以自由,因為你小,你可以犯錯……”
但作為哥哥,卻不能不理智,也不能在弟弟的人生中留下不可彌補的缺痕。
當年盧馨澤的那番話,字字句句敲打在邵清明的七寸之上,而予他致命一擊的,卻是他時刻以警醒自己的哥哥身份和責任。他注定不會百分百信任邵輝依賴邵輝,因為邵輝在他眼裏是個小孩,邵輝需要他的保護、他的指引,乃至于他的犧牲。
“好,你認為你是我哥哥。”邵輝一發中的,“那為什麽,你要生下明明和木木,你一點也不愛我,你當我是弟弟,你就不怕這兩個孩子以後威脅我的前程?你又要怎麽解釋開脫?”
“我……”邵清明咳嗽了幾聲,喉嚨如破舊的風箱呼呼作響。
“只怪我以為你能全心喜歡我,忘了你那愛往自己身上找茬的性格!”他就是被愛情沖昏了頭,以為邵清明願意和他好就會一心一意,哪知道邵清明不夠信他。
也許還喜歡得不夠,在乎的太多,扛不住大的風浪變幻。
邵輝那時候也明白,所以才早早投入資本,以求獨立,想時機來臨,就和邵清明遠走。只是變數來太快,他還未告訴邵清明。
也怪他控制欲太強,總覺得自己能為邵清明撐起一個密不透風的世界,在萬事俱備之前,不願和邵清明多交流幾句。
陰差陽錯一環扣一環,錯過似乎成了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