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要邵清明說,藝術館是世界上最糟蹋地段的地方。不過弄藝術的人,都不了解柴米油鹽的甘貴。錢平舟拉他一路走過的三個場館,無一不是空曠的,在這寸土寸金的市區,一日租金就不知多少錢。
他們就此一點說不和。平時錢平舟帶邵忞邵牧出去玩,也總是揮金如土。邵清明偶爾說他,反而顯得小家子氣。實際上他是欣賞不了富家子弟的藝術的,在他的觀念裏,人在需要精神文明之前,首先要有物質基礎。
最後一間,空得近乎奢侈。而在那張圖幅中等大小,占據整一面牆的修飾和打光的照片面前,站着一個長發男人,西裝革履,長身玉立,背影有點熟悉。
——挺拔直立,氣場壓得人喘息不能。
“邵大畫家。”他看見錢平舟往前走了幾步,口氣浮誇:“今天怎麽有空到這裏來了?才回國,不到別的地方先走走?”
姓邵?回國?邵清明不動聲色往後退了小半步。
“嗯?”
男人稍稍側偏了頭,面容不顯,似乎還專注于那張照片。對錢平舟的寒暄,只是心不在焉地回應了聲。
是誠心的專注——邵清明直覺那人根本不在聽錢平舟的話,不然不會全身上下除了腦袋,就只有發尾擺了擺。
可空氣好像被那擺動的弧度攪起小小的漩渦。
“你這幅畫……”男人開了口,聲音低啞得很,說了幾個字又頓住,似乎陷入了某種濃烈波動的情感。他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擡起越過圍欄,指尖幾乎就要觸上那張照片,卻始終離了毫厘之距,就此順着照片裏的光影,下滑打了個旋。
“L'amant,”錢平舟走到他身邊,将男人的手推開,“我第一次将照片從相機裏導出來,就想到這個詞,這種身體,是藝術追求者天生的情人。”
男人掃視他一眼,目光微微冷。
“情人?”邵清明聽出男人的不悅,又悄悄退縮半步,“你的感情太過于了。”
錢平舟無謂地嗤笑了聲。
他眼前的這個人,姓邵名輝,小他三歲,卻被封為業內傳奇,收獲稱頌表揚無數。本是個才高學廣的有為後輩,實際也無甚關聯。卻因邵輝批評過他大二那年的攝影作品明暗比例不對,就此觸動他大男人主義神經,兩人多傳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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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不和還是委婉說法,錢平舟內裏對邵輝那時一百個看不上,夙怨是一方面,文人相輕,又是另一方面。
而邵輝今天來,卻是來抛橄榄枝的。不曾想,看見了這麽幅作品。
一眼就明了。
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力氣才壓住內心的暗湧,又忍了多久,才忍下心中幾何倍速膨脹的怒氣和欲望——照片裏的身體他熟悉,那個花瓣模樣的胎記他忘不掉,而拍照片的人他也同樣熟悉,錢平舟的才賦就在于此,他的每一張照片都被賦予了感情,了解的人一眼就能看見。
男人對愛人的占有欲望,即使躲藏在明暗曲直之中,邵輝也太明白了。而鏡頭下的那個人呈現的,更是全心的信任和交付,像只無所覺的食草動物,毫無保留的獻祭命脈,對攝影者予取予求——情人?他們是情人嗎?做過了?在一起?那錢平舟為什麽會讓邵清明去陪酒?還是邵清明撒謊了?當初他朝秦暮楚地背叛了自己,多年之後,當然也能熟練地玩弄他人……
邵輝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去恨,去愛。幾年來他都忘不掉,何況放下這種事,哪有說成就成的道理。
過去兩人在床上耳鬓厮磨的畫面、餐廳裏邵清明和女孩說說笑笑的畫面、遠處包廂裏大腹便便的男人對邵清明摸腿揉腰的畫面……還有不曾發生的,他想象出來的,邵清明無所顧忌躺在別人身下,或壓在女人身上的畫面……邵輝幾乎要瘋狂。
“清明?你到哪裏去?”錢平舟轉身對身後人叫了一聲,又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海歸畫家,邵輝,這位是我的模特,邵清明。”
銳利的,和慌亂的,兩相對視,意外交錯,風起雲湧。
……
“如果我将再遇見你,在多年以後,我何以致候?
唯沉默,與眼淚。”
卡其色套頭衫,水洗牛仔褲,舊版運動鞋——這些,是邵清明莫名其妙突如其來想起的東西。因為錢平舟說只是個人展,因為錢平舟說展廳不會有熟人,因為錢平舟說這樣帶孩子不拘束更方便,他出門前只随意拿了昨天穿的衣服,随意收拾了模樣,在和男人的對比之下,邵清明的拙劣和狼狽無處遁藏。
男人高了,帥了,成熟了。身量穩重,氣質風流,只不驕不躁往路邊一站,也自然是蒼蒼人群之中的目光焦點。十八歲的稚氣褪去,邵輝俨然變了模樣,一頭不知為何留起的長發随意紮在腦後,愣是讓邵清明認不出來。
他當即低頭,往錢平舟身後藏了一步,躲開邵輝的打量。
“你好。”邵輝卻意味不明地打了聲招呼。
“……你好。”邵清明捏緊了衣角。
“我想我們認識,就是不知,這位貴人是否記得我了。”邵輝輕佻地笑了笑,下颚微微擡起看他,手指從荷包裏拿出一盒煙:“不好意思,方便我去抽根煙嗎?”
“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了?”在錢平舟印象中,邵輝作為一個小自己五歲的小孩,抽煙有些過于,“抽煙酗酒,賭博嫖娼,國外去鍍了層金,學了幾個壞習慣?”
邵輝懶洋洋瞥了他一眼,左手無名指和小指勾住煙盒,大拇指搬弄火機,金屬制的磁石翻蓋和火石碰撞聲脆脆的,配合邵輝的動作有幾分潇灑倜傥的意味。
抽煙對肺不好的……邵清明下意識暗忖,渾然不顧這幾年來自己對身體的含糊。
“人總要有點愛好,”邵輝踱向門口,路過邵清明是停頓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指:“醫生不讓酗酒,就改抽煙了。”
火機蓋子恰好合上,靜谧中只有邵輝手上咔嚓一聲。
當年……他的“出軌”,讓邵輝買醉了嗎?還是自作多情了呢?如果只是……只是進醫院看一看,找個女朋友安慰安慰就能痊愈的傷口也算疼的話,那他的這三年,又算什麽呢?聽出邵輝話裏的咄咄,邵清明鼻子有些酸。明知道是邵輝無辜,也莫名委屈起來
“身體……”他想說句照顧身體的場面話,喉嚨卻哽住了。
“關你什麽事?”邵輝挑眉,看笑話一樣看他。
針尖對麥芒,好像又回到高中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