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蟬鳴聲聲,暑氣炎炎。
假期的時光總是悠然,開始的一個星期邵清明一般是在圖書館裏度過的,做做作業上上網,累了的話還可以到五樓聲像資料借閱區觀看時下流行的影片,睡個舒服的午覺。
而如今……短短五天不到,他幾乎将圖書館現有的所有畫家傳記影片都掃蕩了一遍,從《輕狂歲月》到《夢》,從《波洛克》到《畫魂》。晦澀深奧的傳記性質電影看得他頭昏腦脹——诘屈聱牙的臺詞和豐富隐蔽的情感在每一個鏡頭的調轉之間漸次鋪染,沉郁悠揚的古典樂和銅版紙般泛陳的色調熏染滿心惆悵,他知道影片裏所有的敘述都是劇組特別的手法和刻意的營造,明明和真正的藝術生生活全然不同,偏偏,他還是一部不落地看完了。
Pearl earring的小調終于播盡,邵清明收拾東西,歸還碟片,踏上回家的旅程。
……
家裏,邵輝将自己閉在房間裏不聲不響。
他們的僵持停留在不大不小的屋子裏已有多時。八月份邵輝即将參加藝術班的集訓,所以忙着準備無暇顧及他也實屬正常,可話不講眼不看的,好像将他無視為空氣一樣,說邵輝是無心,邵清明怎麽都是不信的。他和他說不上話,暑假又是邵賓鴻和盧馨澤的繁忙時段,夫妻倆隔三差五不在家,家裏除了每天來做家務的保姆有點動靜,靜得宛如喪房。
第一個發覺他們之間異樣的,還是元善。
每年放假的時候各大高校總有往福利院分配志願者,假期休息的大學生有時間有愛心,很樂意參與此類活動,如此也為福利院的大人減輕了不少負擔。是以,元善得空,就不忘搭車到城裏來看看邵清明,順便到醫院裏體檢。
“身體都還好麽?”邵清明記得他這麽問了一句,然後給元善沏了茶,緊接着,邵輝的房門被從裏拉開。
“都很好。”元善笑,“啊,好久不見啊,小輝。”
“好久不見,元姐。”邵輝木着臉,面無表情地端着水杯進廚房倒了水,又面無表情地回房。
木板門被踹得哐哐響,客廳陽臺的窗子都震了震。
邵清明謊稱的所有兄友弟恭和善假象,都在元善面前不攻自破。他看着她蹙眉望着自己,嘴角發苦,卻還是無奈地勉強勾一個微笑。
後來元善說了什麽,他就都記不得了。大概初初就聽不進去。
“小輝……”從回憶裏醒神,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邵輝房門口,木板門還是嚴肅地緊閉着,好像從封閉時起,就從未開放過,“你要不要吃點什麽……”他抱着懷裏熱騰騰的雞蛋糕,猶豫了一會,還是抿唇叩了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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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邵輝不回答他。
“……小輝。”他吶吶低語。叩門的手悄然轉下,搭在門板上好一會,才稍稍有力氣下壓。
不請而入,是不是有點不好?邵清明再次踟蹰。
可門一動就開了,穿堂風呼嘯而過,一室一景皆陳于眼前,邵清明還沒來斟酌好說辭就看見屋內空空——畫板立在東南一隅,矮凳邊散落着多色顏料,是水粉還是油畫用的什麽,邵清明說也不清楚。
他有六七年不曾看過邵輝的房間了,或者說,六七年來,他們不曾有進入對方私密地盤的資格。
而邵輝床邊立着的陳列櫃裏,鎖着六七年來他獲得過的所有榮耀。也如邵輝所表現,和繪畫沾邊的,滿滿當當擺了三四層,區裏的市裏的省內的全國的,還有刻着英文的國際獎杯……比起邵清明房裏寒酸的一些“名列前茅獎”,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往左,電腦桌旁的紙箱敞着,裏面摞了幾沓資料,黑色水性筆演算勾畫的痕跡填滿了所有間隙,字和字的縫隙裏塞着寬闊的波浪條,隔幾句話就有重點星號标,補充的資料用白色便利貼沿邊粘着,筆記風格嚴謹而規整。
最上一本是古代歷史。邵清明忍不住蹲下仔細翻了翻,才發現下面九科資料都有,分門別類放得很整齊,一看就知道有人常用。
他探手摸了摸雞蛋糕的塑料袋外裝,是有些涼了。偏頭望窗外,日影輕斜,餘晖金黃将晚。
七點了,大概。——他忘了戴腕表。
隔壁突然有“嘭——”一聲巨響,石破天驚,吓得邵清明從地上彈起來,趿着拖鞋跌跌撞撞往外沖。
浴室的卷簾門嘩啦一下被他扯開了,塑料邊撞上牆壁幾乎裂斷,噼裏啪啦的水聲掩蓋了雞蛋糕滾在地上時軟趴趴的喟嘆。瓷磚地板上有一層透亮的積水,從邵清明腳下鋪展到浴缸旁邊,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小塘。缸壁那還沖着瀑布,是浴缸裏滿溢的水,水裏坐着失魂落魄的人。那人一手捏着酒瓶,一手攀在缸沿上,正看着他。
搞什麽啊!邵清明踹開棉質拖鞋,穿着長褲短襪就踏進那水塘子裏。
酒瓶摔落在地磚上,即使有水的緩沖,依舊粉身碎骨。玻璃四分五裂,在浴室的暖光裏折射着明亮,明亮……而危險。
“你回來了。”邵輝若無其事地和他寒暄,癡迷的目光裏有片刻的清明,在濕答答的額發遮掩下一閃而過。
“真可惜……”他動了動,“最後一瓶,沒有了。”浴缸裏隐約有玻璃瓶碰撞的清脆低鳴。
邵清明深呼吸,在潮濕的空氣中尋找鎮定。他看着邵輝的眼睛,聽見自己柔和的聲音緩緩響起,在水聲嘈雜中漸趨朦胧。他對邵輝說着最普通的語言,就像每個人都對買醉的人說的那樣,他說你醉了,他說跟我來。
那一刻邵輝的神情,就像是被鲛人誘惑住的水手,陶醉空茫,眸子裏全是他。可邵清明不是鲛人,他沒有可以馴服人心的歌喉為憑恃,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他只是不忍看邵輝神傷的樣子,哪怕那人狼狽憔悴如斯,也始終不放貪妄。
“開心嗎?”長久的對視之後,邵輝勾唇一笑,“游樂園,好玩嗎?”
“什麽?”他不明所以。
“哈……和王涵意的話,哪裏都可以吧。”
“我沒有。”邵清明竭力維持耐心,可回憶起前幾日王涵意給他發的那封私人短信,他還是有些惱火,“邵輝,你真的醉了,你先出來好好睡一覺,我們再談,好嗎?”
“不好,”邵輝睨着他,笑容靡靡,目光冷冷,“邵清明,我喝醉了,有你什麽事?”
“你是我——”肯定的語氣戛然而止,他啞然,好久才輕聲道:“你是我弟弟。”聲音幾不可察。
卻是違心,又不體貼的。
“是嗎……”邵輝起身,沉重的衣物貼在他身上,少年高傲的身軀略有不穩,透露着內心的潦倒,“只是弟弟,是不是?”
邵清明在他鬼魅般詭谲嗓音中艱難地點了點頭,欲後退落跑,卻被那人伸手攬了個滿懷。
——鋒利齒刀硬生生鋸入自己肩膀的疼痛,玻璃碎片一點點紮入那人腳板的鮮紅,散盡了他雙眼的所有焦點。
邵輝狠狠咬了他一口,卻是踏着傷痛而來,他不知道該怪誰,不知道是誰更難受些。
“你瘋了……”邵清明将腦袋埋進邵輝肩窩裏,閉了眼睛,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攀上邵輝寬闊的後背,指尖微曲,幾乎将指骨嵌入他身體裏。
無聲的擁抱,強勁的心跳,從未……有過的溫暖。
“喜歡我……好不好?”邵輝乞求,“哥,你喜歡我的……”
原本沉默的邵清明開始埋在他懷裏憤恨地打他。
“你喜歡我……你喜歡我……”邵輝低頭捉住他的嘴唇,毫不留情地撕咬吮吸,勾着邵清明的舌頭不放,舔弄輕咬,直到後背的捶打力氣漸漸輕緩,從發洩似的攻擊漸漸轉化為瀕死般的緊握。
一場歡愛,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