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午第三節自習課上課鈴一響,班主任和藝術班的輔導老師又探頭探腦往班裏看了幾眼,裝模作樣布置了點作業,就和顏悅色地找了個理由叫邵輝走一趟,百分之七八十是中午的時候談崩了。
和煦的氣氛裏蟄伏着緊張,人人自危的教室裏,邵清明良心不安地回頭看了邵輝一眼。正巧邵輝也在看他。
啓唇欲呼,欲言又止。他心慌意亂地看回自己鋪在桌面上的作業簿,胸腔裏那顆不老實的心髒噗通噗通躍動着。
他還沒有真正面對邵輝的勇氣。
中午邵輝的那番話邵清明記憶猶新,印象深刻得至今仿佛至今還能在耳邊聽見一樣。邵輝認真嚴肅的樣子咄咄逼人得狠,他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反應不過來,等稍稍有點頭緒,人已經走遠。不得不說,邵輝不故意惹人讨厭的時候是很懂得人情世故的,十幾年來,除了他針對的邵清明,他很少讓周圍的人尴尬,無怪別人總對他贊不絕口。
有才有貌,通情達理,如此一個邵清明又羨慕又驕傲、內心總是看作弟弟的人,現在信誓旦旦的說他喜歡他,邵清明不能夠不覺得荒謬。
荒謬之餘,又有些心軟。好像之前的那些磕磕絆絆,都是小時候不懂事的一場鬧劇一樣了。他知道他不該同情邵輝的,那樣驕矜高傲的人,從來不祈求他的同情,就是喜歡,邵輝也不可能放低身态。
不該不該,語态裏的should not,大概就是委婉隐晦的did。
晚自習前的用餐時間,邵清明鬼使神差地,在食堂買了兩份飯。
六月的天是孩子的臉,晚自習開始十分鐘之後,晴朗的日暮黃昏被層雲萬裏抹得嚴嚴實實的,燥熱的空氣裏浮動着微小的塵埃,煙籠十裏晚景灰白,不多時竟響了幾道驚雷,屋檐上噼裏啪啦砸下水珠子來,窗戶上蜿蜒着河網,像是玲珑剔透的琉璃簾。
繁世暮雨氣新,潮露寒涼入骨。邵清明打了個寒顫,嘆息一聲,脫下外套将桌角放着的飯盒包裹緊實,又往後面望了一眼。
好不容易收拾了心情做個題,加減乘除未完,教室裏驟然一暗。轟隆隆一下雷鳴電閃,停電了。
流年不利。
邵清明放下筆,将那一團包裹似的東西收到懷裏,才看見教室裏其他人都拿着手機開始照明,素來沉靜的晚自習一時間吵吵嚷嚷,邵清明胸口有點悶,索性趴在桌子上看那點點星光似的手機燈滿教室晃。
“诶,”前桌王涵意和同桌講了點小話,才調頭來看他,“你不舒服?”
“嗯,”邵清明回答得懶洋洋的,不多做解釋,“就是困了,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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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王涵意點點頭,道,“你弟弟怎麽還沒回來?”她看了同桌秦好一眼,聲音壓得低低的:“秦好也選藝術,估計和邵輝同班。”
邵清明抱着那包飯菜,默默嗯了一聲。
小姑娘對八卦十分熱衷,拉着人就開始講個不停,“秦好說她初中上美術課的時候碰見過你弟,當時不是一個班的,不過是一個機構裏的。你知道的啦?秦好和陳郁郁一個寝室的,就因為你弟,每天吵。”
邵清明又嗯一聲。
“不過是陳郁郁先找她麻煩的,要我說秦好比陳郁郁漂亮多了,”王涵意暧昧地眨眨眼,笑得高深莫測,“而且性格好,和你弟特別搭。”
心裏一頓一頓地疼,可能是天氣不好,所以呼吸也不那麽暢通,心髒供氧不足,才疼得如此輕淺又綿長。
卻有傷口結痂之後又破口的那種痛感,反複潰爛的腐肉剜不幹淨,所以有病毒在那裏生長。邵清明埋頭不去聽王涵意的那些話,也不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麽一點在乎……
在乎他。
驚得他幾乎跳起來。
才沒有。
才不是。
根本……無稽之談。
懷裏的飯菜熱度仿佛隔着薄薄的外套布料傳至肺腑,明明只是溫熱,卻燙得他幾乎要拿捏不住了。他不是什麽癡癡呆呆遲遲頓頓的木瓜笨蛋,他常常定位自己和邵輝的位置,自己和家庭的位置,自己和同學和老師的位置,他常常以別人為準線去判斷自己的曲直是非,沒有人比他活得更明白,沒有人比他活得更現實。
從小到大,邵輝讨厭他的時日多,親近他的時日少,他總是将自己看作邵輝的哥哥,所以包容客氣,不曾想象自己的感情會不會超過應有的底線範圍。
在邵輝告白之前,他依舊可以說,從來無愧。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一定是他有過什麽不正經的行為,才給邵輝造成了不正确的暗示,所以造成了如今完全偏離軌道的結果。可那結果不是不可以挽回的,他神魂颠倒整整一個下午,無數次想到的就是邵輝告白時落寞而清冷的神情,那神情比那些話還要深刻,深刻到他一輩子不想再見到,所以他猜測,是不是只要邵輝不喜歡他了,就可以萬事平安?好在現如今,邵叔叔那邊還什麽都不知道……
可王涵意的話,他又不是聽不懂。有些預想的畫面浮現之後,他依舊覺得難受,而且是,愈發難受。
那又怎樣呢……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不可能的。
不是嗎?
“喂,”有人捏上他的後頸,“怎麽回事?他怎麽了?”
是邵輝的聲音。
“啊他——”
“我沒事。”邵清明扭身避開他的觸碰,“我給你——”
“哦,沒事。”邵輝似乎輕笑了下,側頭看他一眼,轉身往後走去。
“诶你——”邵明清捏着飯盒,有點無措。
無處安放的心情,多餘的飯菜,還有,莫名其妙的自己。
他是瘋了才會那麽在意他。明明聽得很明白,如果不喜歡的話,就不要招惹。
那如果……如果喜歡呢……
悠長歲月裏所有繁瑣簡單的事情,開始一個個浮現在邵清明眼前,那裏有他自己,有邵賓鴻和盧馨澤,有說說笑笑共度光陰的朋友同學,有他喜歡的元善,還有……針鋒相對的邵輝。
散落流離的記憶珍珠一顆顆串聯在無名的長線上,他分不清那是華光,還是蒼白。
“诶……”邵清明有些失魂落魄地拿筆帽戳了戳王涵意的脊背,“我問你——”
話至嘴邊,又有些踟蹰,舉棋不定的樣子欲蓋彌彰。
“如果……”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鍋底的水即将燒幹那樣澀涸,“如果一個人喜歡一個人,為什麽會去欺負他?”
“嗯?欺負自己喜歡的人嗎?”零戀愛基礎的風月專家王涵意嘿嘿一笑,“八成是吃醋的吧,或者想故意讓他在意自己什麽的……”
她頓了頓,估計是在斟酌通俗易懂的說辭,“就像小孩子故意扯大人頭發調皮搗蛋一樣啊,特別鬧騰的孩子很多都是太寂寞了,沒有人陪。小學不也有麽,小男孩故意欺負小女孩什麽的……”王涵意說完,又特別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麽……”邵清明抿了抿唇,似懂非懂地嘆了一句。
“怎麽?”王涵意狀似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他幾眼,道:“你欺負誰了?還是你被誰欺負了?哪個姑娘如此彪悍啊?黑道女王愛上我?”
“得了吧你,”他們聊天的聲音不小,一旁低頭刷空間的秦好聽到笑得樂不可支。她推搡了王涵意一下,揶揄道:“我們八卦之星現在不是該吃醋了麽?有人看上你們家清明了诶?”
“一邊玩兒去,”王涵意橫了秦好一眼,似乎也有些臉紅了,“我和清明就一般朋友。”
“哦——一般朋友。”秦好一字一頓。
“前後桌感情好,成不成?”王涵意轉過身和秦好鬧作一團。
夏日燥熱沉悶的雨夜裏依稀有風聲呼嘯,于是周遭人聲就漸漸消弭了,那呼呼作響的風吼似乎是邵清明內心久久不肯平息的狂暴,一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卷得他內心的荒城一片旱沙,至此寸土不生,飛沙走石。
喜歡元善就是無望了,要如何辛苦的開墾,才能繁榮他和邵輝的感情呢……他問自己,但問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