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善是個漂亮的女人,即使年紀已經邁過三十歲大關,也只能說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她之所以在市福利院謀一個小職位,很大程度上是因年輕時失敗婚姻的經歷。元善的戶籍落在農村,說偏遠不偏遠,說繁華也不繁華。元善十幾歲到近郊的初中念過書,見識過大城市的美好,也是個刻苦聰明的孩子,有望考取城裏的好大學。但受父母拮據生活和思想觀念的影響,十五歲回去就嫁了人,是典型的農村事實婚姻,可後來元善又得了病,懷不上孩子,不得不離婚到外找工作。可能因為求而不得,所以在孩子多的福利院裏一呆就是十幾年,如今依靠才情,在孩子裏唱唱跳跳,教點簡單的啓蒙,也輕松自在。
邵清明總聽她勸自己要認真念書,将來有好未來好事業,對得起上天給予的多重磨難。邵清明很喜歡聽她憧憬未來,明明是三十多歲的女人,卻依舊能保有不滅的希望和熱忱,總是讓身邊的人感覺到溫暖和放松,實在是令人敬佩的。
他每次去看元善,都會買很多昂貴的禮品——邵家的零花錢給得綽綽有餘,他省吃儉用節約下來,完全負擔得起一年五六次的探望。
到達目的地正是中午,往福利院大門去的路邊栽了夾道的楊柳,柳枝撫弄着路旁的小河河面。春日好風光,柳梢發新芽,遠遠看去一片綠意蔥茏,生意盎然,水面波光粼粼,泛着豔陽富貴的金色,似是散落了無數金蝶。
許是心情好,邵清明眼裏的風景也生動了好些。他步履輕快,春風滿面,熟門熟路地進了元善的休息室,敲門入內,元善正準備午休。
“你怎麽來了?”元善看見他,忙不疊掀了毯子從床上下來,兩手去接他拎來的東西,“怎麽又買了好多?不是和你說了不用嗎?你以為姐姐在和你客套?”
“不是啊,清明節嘛。”邵清明知錯不改地笑了笑,走到床邊坐下,看她忙着收拾,“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該給誰送東西了,邵叔叔零花錢給得多,我也沒什麽花錢的地方。”
“說是那麽說,”元善嘆了口氣,也很明白邵清明說的是真心話,卻還是不免憂慮,“你日後不能總依靠邵家,自己有些積蓄還是好的,他們家……唉,都說不好……他們對你還好吧?”
“他們很好。”邵清明點點頭,笑盈盈道:“邵叔叔和盧阿姨經常打電話問我的情況,還有小輝,在學校很照顧我。”
“你啊……”元善感慨了一句,沒深究真假——邵清明是她看着長大的,多年用心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她了解邵清明。邵清明報喜不報憂的性格和她一模一樣,而且凡是人家有滴水之恩,他也會報以湧泉,明明有一顆七竅玲珑心,卻總是裝得不知情,盲目地積極開朗着,好像無憂無慮似的。
不過人生本是崎岖路,太明白不如聰明地糊塗。
“小時候和邵輝吵了架還要到我懷裏哭呢,一轉眼,兄弟倆關系都變好了。”
“小時候的事嘛,不作數的。”邵清明回想着邵輝平日裏給他的不少白眼和嘲諷,還是擠了個笑,“現在我們都懂事了。”
“就是他不懂事,你也将就他一點比較好。”元善說。
“我知道。”邵清明還是笑,眼角卻漸漸垂下,顯得有些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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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邵輝積怨已深,三尺之冰若想釋融,絕非一兩日那麽簡單,縱使誤會可以說明,積年的傷痕也無法撫平,兄弟之間本該有的義氣友情,他們缺失了,就是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何況如今,邵輝依舊覺得父母更寵愛養子一些,而邵賓鴻和盧馨澤數年深謀遠慮的栽培和默存的真摯父母心,邵輝看不見,也看不懂。
身為局外人,邵清明卻清清楚楚。
從小到大,邵清明總被養父母以身體不好為由縱容放肆着。六歲前學前教育,都是他想學就學不想學就算了。孩子心性不受約束,自然是願意在家跟着保姆日日夜夜看動畫片,而和他同齡的邵輝,卻被迫輾轉于各種特訓班,學完了雙語學珠算,練習了繪畫練圍棋,家裏還買了一架進口施坦威的鋼琴,請了教練天天來家裏一對一教學。
不懂事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生活得真開心,等真正上了學,才明白到底什麽是好。邵輝從上小學起就是光榮榜上第一名,老師同學都喜歡他,說他人懂事聽話且才藝多,以後一定是個國家棟梁。
而邵清明,似乎從六歲開始,就預見了他庸庸碌碌的一生。
他不如嚴格圈養的邵輝,也固然不如完全散養的其他一些人。且不論邵輝風采如何驚世絕倫,只說他同學都是小時候有玩伴的。大家夥在小院裏呼呼啦啦玩捉迷藏玩老鷹捉小雞,體驗大自然揮霍童心的時候,他正因為身體不好,終日将自己囚禁在電視銀幕前,用虛幻的影像和俗套的娛樂填充自己幼稚的心靈。
他不能像明星那樣站在舞臺聚光燈照耀的地方,也不能閑雲野鶴,做自己類似于呼蘭河傳的的空夢遙想。
不過他明白,他最優秀的地方就是他明白,很有自知之明。邵清明存着一筆錢,将目标定在加拿大的一所大學,他準備着高考,也在刻苦研習雅思和外國考核的課程,高中以後,他也許能飛到一片新的天地去,前路漫漫,希望無限,猶未可知。
屆時,他也不會再在意養父母打電話給邵輝然後問起自己時的漫不經心和敷衍了事,也不會再在意邵輝到底有沒有将他看作哥哥,他本孑然一身,茕茕而來,失去一個所謂的“家庭”,也不算特別難過。
百轉千回,他打算了好多。
元善邀他一起去福利院後面的公園走走,據說政府将周圍的幾處公共建設區修繕了不少。邵清明前兩年來時還破落荒蕪的公園,如今已大變了容顏。修整又重新規劃了的綠道兩旁都種了桃花樹,昔日垃圾遍地的小廣場布置了數十個垃圾箱,環衛工人沿路清掃着,公園西邊草坪劃分成幾塊休閑場所,游人閑庭信步,眉宇間盡是慵懶愉悅的神情。
元善一身休閑衣裝,站在兩株碧桃之間,笑得明媚而風情。
“好了。”邵清明放下手機,高聲宣布拍攝完成。
“你要不要照?難得好天氣,花也開得好看呢。”元善看着邵清明照的照片,一邊浏覽一邊建議着。
“我一個人照沒意思啊。”邵清明故作遺憾,“元姐陪我一起好不好?”
“好,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好,難得你跟我撒撒嬌。”
邵清明摸摸鼻子,讪笑着應了元善的調笑,轉身将手機交給一位過路的游人,請他給他們照相。
兩個人的手機,一人手裏一張——清俊高大的少年搭着美豔女人的肩膀,其間親昵信任,一眼就看的真切。
“算是我十七歲的生日禮物?”邵清明将照片設置為桌面圖片,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上揚的嘴角和深陷的酒窩使人難以忽視,他有多開心,一筆一畫都刻在臉上了。
“不是。”元善看着他幼稚的動作溫柔了神色,“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不過明天才是清明節,你明天才能打開。”
“是什麽呀?”邵清明被她吊起了胃口,不禁有些好奇,“告訴我嘛——元姐,告訴我吧?”
元善指尖點了點他的鼻子,因身高不夠手臂伸得老長,“不可以,一定要明天才可以看,誰讓你今天來了。”頓了頓,又道:“都長得比我高了,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邵清明委屈:“明天可能要和家裏人去祭祖嘛,也不方便啊。”
“可以我過去啊,你學習忙,何必特意來一趟呢。”元善無奈道。
我想你了啊。邵清明沉默了半晌,沒吱聲了。
他身份證上是記的陽歷生日,有時候和農歷的清明節錯開了。邵家給他過生日往往就是等陽歷四月四給他個小禮物,蛋糕沒有,長壽面更沒有,比起那樣冷清慘淡的陽歷生日,他更願意過農歷的,即使只有元善一個人記得,起碼自己收到的情誼是熨貼的。
不管元善懂不懂得他的計較,邵清明始終保留着自己的執着。
兩人轉悠了一下午回到福利院,時間已經将近四點,邵清明不能在外留宿,晚上七點前要回家。盡管依依不舍,元善還是将精心挑選的禮物塞到邵清明書包裏,将人送上了回城的大巴車。
匆匆一面,又是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