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事一開始的時候,邵清明和邵輝,依舊不對付。
高一清明節假期一共三天,算是艱苦學習生活中衆人翹首以盼的一個小長假。在學校住宿的學生都提前開始收拾衣物、打包行李,有些家裏遠的,甚至已經開始定火車票。邵清明的東西不多,家裏也不遠,不過他的節奏同遠歸的學生近乎一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天假期,七十二小時,他必須完成十幾張卷面作業,趕一趟去往城郊的大巴,如果可能,他還需要随家人踏青祭祖。
其實養父母的祖先,他是沒資格拜的,無怪邵輝以往嗤笑他不誠心。
“你能不能收拾收拾你自己的東西?”邵輝在外間洗漱完,進屋路過那個碩大的硬質行李箱的時候,很是不耐地踢了一腳,塑料殼撞到堅硬的牆面,沉悶地響了一聲。
邵清明放下手中的水性筆,偏頭盯着他,氣氛漸漸緊張。
“放那礙事。”邵輝又踢一腳,嘴角勾起一抹輕佻的笑,眼中的挑釁赤裸而尖銳。他迎着邵清明的視線,一步步向邵清明走來,手往桌角一撐,俯身就是面對面的近距離威壓,口中刻薄的字眼不留一點情面,“哦,對了,人也一樣。”
邵清明推開椅子,站起身繞過了他,一聲不吭地将那“礙事”的箱子放倒,塞進床底。
但凡需要回家的節假日,邵清明的心情都不大晴朗,于是邵輝的故意尋釁,也似乎一同索然無味起來。邵輝盛氣淩人,邵輝自負嚣張,邵輝刻薄無禮,可邵輝怎樣,和他又有什麽關系呢?明知有些事邵輝永遠不會感同身受,他搖搖頭,笑自己難得的一時意氣不平。
“你很想回家?”邵輝不願意放過他,大剌剌往他空出來的位置上一坐,神情依舊倨傲冷漠,“我爸媽,就對你那麽好?”
“我得回福利院看姐姐,”邵清明随口解釋道:“邵叔叔和盧阿姨都很愛你,你才是他們親兒子。”
“哦,”邵輝輕笑,鋒利的眉梢挑起,似乎有些愠怒,“養了你十四年,還不如一個無親無故的姐姐,他們真是眼瞎,養了個不講情分的白眼狼。”
“我沒說爸媽他們……”
“住口!”邵輝猛然起身,一手将桌子拍得哐哐響,弄得邵清明又皺了眉,“你憑什麽叫他們爸媽?!”
一會兒說他白眼狼,一會兒問他憑什麽,病犯起來真是夠大爺的,不知道怎麽就得罪他了——邵清明默默翻了個白眼,深呼吸了幾下,準備息事寧人。
“你說不叫我就不叫。”他快步走到桌邊搶過自己的物理習題,也不要桌椅了,幹脆直接窩床上,“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一拳打在棉花上,邵輝不解氣,斜睨了那人一眼,哼笑一聲以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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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戰開始,冷戰告終,這就是他們的相處。
——邵輝瞧不上邵清明。
邵清明的養父——也就是邵輝的父親,名叫邵賓鴻,是本市的政府官員,又是書記又是什麽會長代表,如今正值壯年,事業上升期。妻子盧馨澤是全國優秀青年代表,随家庭從政,盧馨澤的父親是省級官員,母親是邵賓鴻的大學老師。盧馨澤嫁給邵賓鴻之後,算是夫妻一心為事業,盧家上下都培養女婿一人,邵賓鴻官途得以順風順水。
唯一一點曲折的經歷,還要追溯到邵清明被領養回邵家那一年。
邵清明和邵輝同年,被領養回來的時候才兩歲多。那時候邵賓鴻在競選一個至關重要的升職機會,國家又正實行民主監督,要求行政透明,完全公正公開。地頭蛇到底威風不過九天龍,盧家很多操作不能曝光,邵清明的票數又和另一人争較不下,情勢一時難以預測。後來老謀深算的盧馨澤父親謀劃了幾日,才想了一招——讓邵賓鴻夫妻二人去領養一個孩子,身世越悲慘,樣貌越可憐越好,以此張揚他邵賓鴻菩薩心腸的美名。
而邵清明,就是那悲慘可憐之最。
他是在鄉下被撿到的,時值清明,落雨紛紛。從田埂邊撿到他的老奶奶沒什麽文化,給他取了個名字,就叫清明。剛撿回家的時候他已經被餓了很久,春寒料峭,臉也凍得青紫泛烏,那老人沒什麽經濟條件,更沒什麽好辦法,只煮了米湯給他喝,眼見着養不活,老人家裏的小輩又嫌麻煩,就将邵清明送到了鎮福利院。
鎮福利院将孩子接過去,檔案錄好,就開始養他,可沒養幾天就發現不對,孩子呼吸微弱且反複高燒,送鎮醫院一檢查,才知道邵清明患有輕度先心病,因小地方醫療條件太差,鎮福利院就将邵清明送到了市福利院撫養。
市裏又将孩子抱到醫院裏詳查,好在除了先心病和骨質有些脆弱以外,沒別的問題了。若真要說,就是邵清明的脖子左邊靠耳後的地方又一塊顯目的紅胎,落在小孩子蒼白如紙的皮膚上,有些說不出的猙獰。
他之所以知道自己的詳盡身世,是因為那時候對邵賓鴻收養他的報道鋪天蓋地都是,他的不堪回首,恰恰澆築了一位政治家的恢弘偉業。所謂慈悲,不過如此。
邵賓鴻和盧馨澤對邵清明很好,卻是很功利的好,寵着他随着他,都是做給外人看的,一個棄兒敏感的心髒,其實一直浸泡在冰冷的溫暖裏。不過邵清明想,若不是養父母的假慈善,他也許沒有今日的好生活,起碼物質無憂,生活無虞,除了邵輝總覺得他無心肝之外,一切都很好。
不願同邵輝多說的邵清明寫完自己的物理題,算了算自己的作業還剩下多少,就關了床頭燈睡了。睡前邵輝上鋪的燈還沒熄,作為哥哥的本能差點讓他又多管閑事,最後話到嘴邊被咽下,心想反正邵輝明日不起早,也從來不做作業,操心別人不如操心自己。
那邊讀書的邵輝聽見下鋪動靜,倒是看了他好久。
翌日邵清明醒來,才只早上七點,節假日比往常多休息了半個小時,他感覺自己精神充沛。鑒于邵輝還在補眠,他搬弄東西的聲音小了一些,實際上他已經将該收拾的提前收拾好了,走的時候可謂是悄無聲息,誰也沒打攪。
邵輝并不壞,只是喜歡和他鬥鬥嘴而已,有時候邵清明也會還嘴怼人,他潛意識裏覺得他和邵輝是兄弟,他是哥哥,應該包容弟弟。
而邵賓鴻和盧馨澤的感情非常不錯,單就邵輝而言,家庭是非常和睦溫暖的地方,所以邵輝受寵一點,張揚一點,也沒什麽不好。
如此琢磨了一路,車都到站了。邵家和學校一個城東一個城北,地鐵得一個半小時,節假日人多,邵清明還是不辭辛苦地多走了幾百米,從學校徒步到公交車起始站,選擇兩小時的城內“旅行”。下車再拐一個街道,進一片高檔居民區,十分鐘就到了家。
不意外,家裏沒有人。
他自顧自進了自己的房間,打開行李箱,從裏面拎來幾個袋子,又打開鎖好的抽屜,在裏面找到自己的銀行卡,風塵仆仆,又上路了。
節假日的習慣,就是回家看養父母,回福利院看姐姐——元善。
即使元善不是他親姐姐。
邵清明剛從福利院來邵家的時候,還有些杯弓蛇影,邵家所有人都是他不認識的陌生人,以致于兩歲稚兒懵懵懂懂有些怕生。再說邵賓鴻夫婦平日公務繁忙,常常連軸轉不見人。親兒子都不怎麽管,更沒時間陪一個養子,除了有時候參加公開活動邵清明能見到“父母”,他和他們幾乎沒有交集。
有時候邵清明都不願意和邵賓鴻他們走,也許是隐約知道他們所謂“帶孩子去公園游樂園玩”其實都是參加記者會的幌子,小孩子怕閃光燈和人群,不喜歡虛僞的假裝,邵賓鴻他們無奈之下只好請原福利院照顧邵清明的小姑娘元善來疏導,才慢慢打消了邵清明心裏的抵觸。
而對邵清明來說,元善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她大邵清明十八歲,本該是喚阿姨,卻因邵清明小時候的習慣,至今被稱作姐姐。
其實也并不都因為習慣,邵清明沒告訴任何人,他初次夢遺的那個身影,其實就是元善——身型,樣貌,音色,無論是哪個特征,都是元善無遺。
可十六歲,和三十四歲的距離,是天塹鴻溝。
他搭上前往城郊市福利院的大巴,初次發覺自己心意的忐忑和歡喜,又一并卷土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