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路

第3章 Chapter 1.1

軟玉溫香雖然已遠去，若有若無的甜膩味道卻沾了膠一樣黏在絨毛間隙，鬥篷下的蒼活似被揉進妖精懷抱。

包廂裏安靜得出奇，以至于玉蟾宮離開時的腳步聲還在他耳邊回響。蒼閉目養神，靠在廂壁上随着車身晃動，然而無論他怎麽晃，總隐約覺得有冷冽的目光在審視自己。

襲滅天來緩慢地翻動書頁，察覺到蒼醒來也并未擡頭，視線一如既往地描摹着泛黃紙張上的詩句。餘光中蒼秀氣的手指落上桌面，輕輕敲擊出一個短句：“有人竊聽？”

“沒有。”襲滅天來終于開了金口，首次與自己未來的搭檔對視。

蒼回以一個微笑。

不很煩人。襲滅天來默默給蒼下了第一個評語，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對面氣質溫和的青年，卻恍然看到了另一個人。

一個夢魇。

蒼平靜地望着窗外，似乎對他陡然陰森的心境一無所覺。

襲滅天來深呼吸，反被玉蟾宮遺留下的香水味擾得愈發心煩意亂，他略氣惱地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和火機，燃起火苗時才想起此處并非只他一人。

蒼發覺襲滅天來停滞的動作：“我不介意。”

襲滅天來面無表情地點燃香煙猛吸一口，在吐氣之前将車窗拉起一道縫隙。

刺骨寒風吹着尖銳口哨從敞開的縫隙中刮入車廂，冷氣和煙霧混在一起沖進蒼的鼻腔，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襲滅天來眉頭一皺，擡手關閉車窗，起身要出門。

蒼按住他擱在桌面上的手：“我沒關系，不用麻煩你出去。”說話間把襲滅天來剛關上的窗開得更大，冰冷旋風吹亂蒼的鬓發，又在他的鼻尖醞釀出一點癢意。蒼抿着嘴意圖壓下蠢蠢欲動的噴嚏，勉強開口道：“我暫時沒有滅境身份，在你身邊比較安全。”

襲滅天來冷哼一聲坐下，不自然地抽回手，靠進座位裏。桌上攤開的書頁在狂風中嘩啦啦地吵嚷，仿佛在抗議他的半途而廢。襲滅天來不耐煩地合上書，打算把它塞回包裏。

“飛鳥和魚？”蒼忽然說。

藏藍封皮上的燙金字樣被襲滅天來摁在指腹下，随着這句疑問燃起陳年的火，在他指上烙下刻骨的傷痕。襲滅天來不動聲色地收斂起自己的心事，冷淡地一點頭。

“非常冷門的詩集，沒想到你也喜歡。”蒼的臉被凍風吹得麻木，噙着的笑意卻溫暖，“只可惜過于悲傷。”

“都是自作自受。”半晌，襲滅天來硬梆梆地抛出一句回答，他的面容模糊在萦繞的煙霧和飄飛的長發後，像近在咫尺卻難以解開的謎。

“評論從來都在感慨世事殘酷、哀嘆摯友分別，”蒼更深地埋進襲滅天來的鬥篷，只露出一雙掩在劉海下的眼睛，“你這個評語倒是新奇。”

襲滅天來原本無意再做解釋，但蒼眼巴巴等他許久，着實難以招架，只得澀聲念道：“身處異路的摯交，終會悔恨他們的初遇。”

“有道理。然而命運高深難測，如何知道自己下一刻會遇見誰？”蒼似乎意有所指。

襲滅天來目光移向蒼，在與他視線相接的前一秒錯開：“什麽人？”

“老板，要吃飯嗎？”玉蟾宮袅娜的身影倚在門邊，右手虛掩在口鼻間，“喲，還真是跟白虹先生不見外，在裏面就抽上了？”

襲滅天來冷着臉一言不發。

“我們老板往日裏抽煙從來不在人前，特別注意形象呢。”玉蟾宮吃吃笑道，湊到蒼頰邊，“第一次見白先生就這麽放得開，可見先生不是外人。”

“是我的問題。”蒼溫柔而疏離地解釋，“我沒有身份，不方便獨自呆着。”

“我就在隔壁，怎麽不來找我？”

“麝姬。”襲滅天來掐熄煙頭，警告地瞟了玉蟾宮一眼。

“嗳喲，是我不好，一見着溫柔的紳士就話多。”玉蟾宮嬌嗔一笑，頗有些埋怨似的，“還不是因為你對人家太冷淡了。”

“我和白先生不去餐車，你叫人送餐過來。”襲滅天來頓了頓，又道，“馬上。”

“知道了。”玉蟾宮這才收回搭在蒼椅背上的手，朝他抛了個秋波，“我們老板什麽都好，就是人太孤僻，白先生多體諒哦。”

蒼笑着一點頭。

良久，襲滅天來又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邊，正要打火時猶豫數秒，最後還是放下了。

蒼安靜地縮在風小的角落裏，裹着鬥篷睡着了。纖長的睫毛密簾般垂下，在凍紅的臉頰上投下淺淡的陰影，竟讓他顯出幾分隐約的天真。分明是不同的五官，然而那樣的氣質卻又何其相似。

襲滅天來挪開目光，把煙從嘴裏拿下來，用指甲掐開紙皮，挑出煙絲放進齒間。未經火焰灼燒的煙草在舌面綻放出別樣的滋味，壓下異動的心緒。早知非同道，不該深相交。即便被命運安排糾纏，也應快刀斬亂麻，就此兩斷。他又看了蒼一眼，開門走了出去。

“老板？”不放心外人的玉蟾宮親自拎着保溫箱回來，看見站在走廊裏的襲滅天來不由一愣，“都餓到要吃煙了？”

襲滅天來接過保溫箱放在過道旁的窗臺上，繼續嚼剩下的半根煙。

“不進去？”

“他在睡。”

“啧啧……”玉蟾宮意味深長地一笑，礙于襲滅天來的淫威沒再說什麽，扭着腰進了旁邊的包廂。

蒼在暖洋洋的包裹中醒來，被大保溫箱隔斷了視野。

“你的。”襲滅天來見他醒了，眼皮不易察覺地一擡。

“謝謝。”蒼揉揉眼坐起身，把鬥篷挂回廂壁，從保溫箱裏取出飯菜鋪在桌面上，“一起？”

“我吃過，你自便。”襲滅天來又拿出那本詩集，看也不看他。

蒼安安靜靜地用完餐，将桌面收拾幹淨，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襲滅天來。

“怎麽？”

“麻煩你……陪我去洗手間。”

襲滅天來原本不耐煩陪他走這兩步，但想到在車廂裏巡邏的乘警，還是先一步起身拉開門：“走。”

蒼滿懷歉意地朝他一點頭，彎腰從桌底取出保溫壺，這才走出包廂。

襲滅天來站在車廂連接處抽煙，只恨自己考慮不周到，沒有提前備下額外的身份證明。

但是誰又能想到萬事俱備，昭穆尊竟會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命運的陰差陽錯……襲滅天來從鼻腔深處噴出兩團辛辣的煙霧。

“我們回去吧。”蒼悄無聲息的腳步好像一只貓，冷不丁靠近。

襲滅天來一瞥蒼手裏明顯變沉的水壺，沒說什麽，轉身走回包廂。

醇厚的茶香悠悠漂浮在襲滅天來鼻端，即便他對茶葉毫不了解，卻也不得不承認這茶泡的很不錯。

“有些燙，可以稍等兩分鐘。”蒼放下水壺，端起另一杯泡好的茶湯，“我去給麝姬小姐送茶，馬上回來。”

襲滅天來破天荒地一笑，頗帶些促狹：“不怕她吃了你？”

蒼沒料到襲滅天來有這麽一說，怔了怔才實話答道：“怕。但還是要謝謝她之前掩護我。”

襲滅天來轉頭向窗外，漆黑的夜幕糊滿整塊玻璃，他只看到自己的臉。陰影遮蔽了頰上的紋路，他透過自己的輪廓，恍惚看見了另一人在回憶裏遠去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