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鳳嗣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的日子要冷, 春天要來了, 冬季遺留的森寒倒灌般的鑽進行人衣服裏。
建業上下缟素白幡, 全城大喪。不單主公與夫人離世,那些戰死将士的家中同樣喪事連連,走到哪裏都仿佛能聽到牆裏牆外的戚戚幽咽, 走在路上的行人也裹得嚴嚴實實,沒什麽生機。
袁婕悄然出宮, 在建業街道上走過。
因是大喪, 她也換上素服。一身雪白顯得她格外俏麗, 只是眼角用胭脂畫的夾竹桃依舊萬分靡麗,顯得與衣衫不搭。
當走到幽僻無人之處, 一個穿着黃衣的男人從暗處冒出。
男人手裏持着一根雀翎。
他攔在袁婕面前,說了句:“鹓雛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
袁婕回了句:“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 非醴泉不飲。”
男人面露笑意, 雙手持雀翎豎于身前, 躬身行了個禮, “彤鶴大人。”
袁婕翹了下嘴角,眼睛裏卻毫無笑意, 皮笑肉不笑的。
她往旁邊一堵殘垣上一靠, 百無聊賴的玩着十指上藕荷色蔻丹,問道:“怎麽你親自來了?”
“上次派了你部一人來建業向大人你傳話,哪知有去無回, 想必是被蕭钰的暗哨發現給殺了,所以鳳主要我來。”男人說着話鋒一轉,“哦,現在該叫‘越王’了。我剛剛過來時還瞧見天子禦奉官一行吓得宛如過街老鼠,着急忙慌要渡江回洛陽。”
袁婕沒搭腔,問道:“鳳主派你來聯絡我,想來是有重要的事吧。”
“彤鶴大人說的是。”
“什麽事,說吧。”
“是。”男人笑道,“鳳主聽說彤鶴大人在徐州戰場上,幫助越軍撤退,表示非常滿意。鳳主要彤鶴大人繼續盯着越王與朝熹亭主,千萬別讓他們隕落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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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袁婕懶洋洋直起身子,一撩頭發,“放心,別的不說,我還等着越王兌現承諾,把袁繇交到我手裏呢,可不能讓他和亭主在這之前就折了。”
男人微笑:“鳳主說了,不幹涉彤鶴大人報私仇,不過切記要以我們的大事為重。”
袁婕心不在焉答了個“哦”。
兩人均沉默了會兒,袁婕忽的問:“我一直好奇,你部在雀翎上塗抹的毒.藥,究竟是什麽奇毒。”
男人說:“是相思黃泉啊,彤鶴大人這是失憶了?”
袁婕白了他一眼,“名字我當然知道,我是好奇高陽氏究竟如何配出這種奇毒,要是我也能學得配方就好了。”
男人客氣的笑道:“這自然是不能的。”
袁婕輕哧一聲:“好了知道了,沒什麽事就這樣吧。”她向男人擺擺手,“你也早點離開建業,免得被暗哨發現,一輩子埋在這裏。”
男人再度躬身行禮,“是,我這就回去回禀鳳主。”
話落下,那人便以極快的身法自袁婕眼前消失。
一陣風刮過,卷起幾張紙錢飛到袁婕的裙上。袁婕如若不覺,還立在原地,直到那人已離開許久,才驀地哧了一聲。
“什麽鳳主,讓我聽令我就要聽令麽?不伺候了!”
明玉殿。
蕭钰和蕭妙磬說了幾句對章诏的猜測,沒再說了,兩人繼續陪蕭織玩耍。
這時殿外響起暗哨的聲音:“主公。”
蕭钰道:“進。”
那暗哨進來了,蕭妙磬并沒見過此人,蕭钰解釋說,此人就是他早先安排去盯着袁婕的那位。
暗哨走到近前,俯身将跟蹤袁婕的收獲告知蕭钰和蕭妙磬。
當聽到袁婕與手持雀翎的黃衣人見面,蕭妙磬輕輕倒吸一口氣。
他們果然是一夥的!
“好,辛苦了,你下去吧,繼續盯着。”
蕭钰揮退了暗哨後,對蕭妙磬說:“我知道他們是何方神聖了,這些年我派出的人有打聽過一個神秘組織,只是我不能确定他們是否是當年襲擊我們的,現在可以确定了。”
“鳳嗣。”
這兩個字,就是那個神秘組織的名稱。
蕭钰解釋起來:“傳聞鳳育九雛,此組織的領頭人自稱‘鳳主’,黃衣之人是它的親信。除此之外組織下設九部,九部首領以鳳凰九子之名為稱號,彤鶴便是其一。”
因傳聞中彤鶴屬火鳥,其色緋紅,所以作為首領的袁婕和她的手下們,皆是一襲紅衣。
照此推斷,游俠們所說的藍衣人、紫衣人、白衣人,對應的就是鳳凰九子中的藍凫、紫燕、雪鸮。除此之外,還有招風、百鳴等五部。
很顯然,組織的領頭人覺得自己是鳳凰,便自稱“鳳主”,并把手下人都比作自己的子孫,故而組織名為“鳳嗣”。
蕭妙磬淡淡的口吻裏含着一縷嘲諷:“這人口氣倒是很大。”
除了天子,誰敢妄稱龍鳳?它倒是稱得快活。
其實自從得知袁婕和那夥黃衣人有關系時,蕭妙磬和蕭钰就有讨論過,要不要從袁婕入手,獲取相思黃泉的解藥。
但因這樣風險過大,容易弄巧成拙,兩人都暫時按捺下來,改為去巴蜀尋找高陽氏女。
今日聽暗哨的複述,不想袁婕也在詢問黃衣人相思黃泉的配方。
看來相思黃泉只有作為鳳主親信的黃衣人們才使用,唯有組織中的高陽氏女掌握毒.藥的配方,袁婕也是接觸不到的。
至于黃衣人傳達給袁婕的消息,也讓蕭妙磬十分在意。
黃衣人說,鳳主要袁婕務必保護好她和钰哥哥,盡己所能向他們提供幫助。
這鳳主到底是想做什麽?
蕭妙磬很懷疑,自己和蕭钰乃至整個蕭家在鳳主眼裏,是否是一枚棋子,或是一把刀。
不過袁婕的态度挺耐人尋味。
袁婕打探相思黃泉的事,也許是一時興起,亦說不準是為了幫蕭钰套解藥。
蕭妙磬想起在交州海灘上,她和袁婕一起看海的情形。那時袁婕鄭重的向她行大禮,告訴她永遠不會做傷害她的事。
直覺告訴蕭妙磬,袁婕可信。
但她自不會放棄對袁婕的觀察和防備。
……
自蕭繹與甘夫人出殡下葬後,蕭钰正式接替蕭繹,每日召文臣武将上殿集體議事。
因受封越王,全體臣屬及滿宮上下統一改了稱呼,稱蕭钰為“王上”。
有一次蕭妙磬路過寧生殿,從後門悄悄探入半個腦袋,看了眼。
蕭钰端坐于王座上,身着諸侯冕服,上玄下赤,頭戴遠游冠。
通身的貴氣、溫朗,又不怒自威。
蕭妙磬聽着他鐘磬般好聽的嗓音響起于寧生殿,就事論事時平和泰然,有一說一。他身有文士的優柔風雅,卻無文士的柔軟脆弱,而是控場的上位者。
蕭麒和蕭麟也被他帶到寧生殿,接觸江東各項事務。
一切都步入正軌,江東也開始随着春季的到來,漸漸複蘇。
蕭妙磬對蕭钰、對江東的子民是有信心的。
但一想到章诏,她就不免惶惶不安。
聽江東安插在洛陽的探子回報,章诏對于自己派去的禦奉官一行沒能羞辱成蕭家反被蕭钰吓走,十分震怒。他一氣之下放蛇,把這批人全咬死在宮殿裏,據說天子當時就在皇座上看着。
章诏冷酷殘忍,名副其實。
蕭妙磬想到那位毫無尊嚴,不得不任人擺布的天子,也為其感到可悲心酸。
那到底是她親哥哥啊。
這廂心裏憂慮章诏,很快,蕭妙磬的擔憂成真了。
那是春日盎然的一天,覆舟山化作翠綠的顏色,秣陵湖畔的柳樹已經抽芽,建業宮裏栽種的桃樹也開了花。
就是這麽一天,蕭妙磬在明玉殿裏和蕭钰一起逗蕭織的時候,姜敘急急匆匆沖過來,整個人都是六神無主的。
“王上!不好!不好了!”
姜敘一開口,腔調都是顫抖變形的。蕭妙磬為此一驚,下意識把蕭織抱緊搖晃着,怕她被姜敘吓到。
姜敘看到蕭妙磬的動作,這才意識到自己吓到三小姐了,連忙平息了一下,跪在蕭钰面前,雙手遞上一封卷軸。
蕭钰眼神微沉,接過卷軸打開一看——
戰書。
章诏向江東下的戰書!
最壞的可能性出現了,章诏以“越王對大邺不忠”為由,揚言要揮師八十萬,蕩平江東。
不管章诏手裏到底有沒有這麽多兵卒,可但凡他傾全部之力和江東決一死戰,以現下江東的實力,即便有長江天險也招架不住!
後方的嶺南交州還不太穩固,前方又因蕭繹在徐州吃的敗仗,損兵折将。
姜敘越想越膽寒,焦急問道:“王上,該怎麽辦?”
蕭妙磬也在看那戰書,戰書上字體嚣張狂放,如一頭興風作浪的惡蛟,八成是章诏親筆所寫。
戰書內容極盡挑釁之能事,揚言讓蕭钰認清時務,盡早投降。
蕭妙磬再往下看,被一句“欲攬亭主在懷,朝夕與共”惡心到了。
章诏這是看上她這張臉,想收服江東後将她納為私有物?
蕭钰眼中噴薄出怒色,道:“想踏平我江東,也要看他是不是真有這個本事。述寧,通知下去,備戰!”
姜敘愁容滿面,憂心忡忡道:“可是我們眼下這般……臣真怕抵擋不住,徒然勞民傷財。”
這話說的很直了,若非蕭钰賢明,肯聽取下屬意見,姜敘是不敢說這話的。
蕭钰何嘗不知以如今的江東對上章诏的鐵騎是弱對強?然不能降,先不說這是他和父親一手打下的基業,就單說若是降了,以章诏的殘忍冷酷,怎能好好對待江東百姓?
何況,他若被逼到無路可走,頂多一劍自刎了事。音音呢?難道也要帶着她一起死嗎?而她若不死,落在章诏手裏又是什麽下場?
還有令致、銀瓶她們……
他必須要抵抗到底。
他對姜敘道:“降是萬不能降,讓我想想辦法。”
蕭妙磬起身,蹬上鞋,把蕭織交給乳娘先帶下去。
姜敘也在冥思苦想,忽然想到,“王上,要不我們向荊州求援吧?請荊州牧發兵支援江東。唇亡齒寒的道理,荊州牧不會不懂吧。”
蕭钰搖頭道:“荊州牧此人……若是章诏揮師攻打他,他必會向我求援。若是我江東向他求援,他卻多半不答應。那人立意自守,無四方之志,能不動兵戈就不動兵戈,一切力氣都花在自保上,連讨伐厲太師都不肯參與。”
姜敘唉聲嘆氣:“唉……荊州牧好歹是宗室子弟,也姓齊的,都不管天子的處境,就只管自己那塊封地!”
蕭妙磬走回來,聽到姜敘那句“也姓齊”,她怔了一下。
剔透無瑕的臉上很快洇出一片溫寧而堅定的神采,像是春季破土而出的小草,有着嬌嫩卻堅韌的生命力。
“钰哥哥,我想到個辦法能守衛江東。”
蕭钰和姜敘皆看向蕭妙磬。
她說:“章诏欲向我們出兵,是因他占據天時;我江東有長江天險,是為地利。還差一個人和,若我們能取得人和,便能壓制章诏,令他不敢攻來。”
“钰哥哥,請向天下百姓昭告——我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