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唯一的溫暖
蕭钰已至蕭繹身邊, 見蕭繹暫無大礙, 他顧不上自己滿腔的情緒, 立刻開始應對部署。
他将帶來的人馬分出三分之二,護送蕭繹及殘餘兵将們撤退,餘下的三分之一人馬随他殿後。
大家動作極快, 迅速行動。蕭妙磬也壓抑着所有心緒,快速把蕭钰推回馬車上。
随着黃昏愈濃, 藍紫色鋪開半邊天闕, 追逐戰開始了。
這場追逐戰從黃昏時分一直持續到完全天黑。
蕭钰利用一個葫蘆形狀的山谷地形, 打了個伏擊戰,将敵軍消滅。
解決了這批敵軍, 後面定還有源源不斷的,越軍自然不能耽擱。蕭钰命大家迅速搜刮了敵軍的馬匹、武器和物資,繼續連夜奔逃。
三更時分,他們逃出了平城範圍, 進入到另一個州郡的荒野。
人與馬已經累到極致, 不能再繼續逃了。蕭钰這才命令大家就地休息, 天亮後再行動。
他們找了個易守難攻的山谷, 藏在其中休整。
蕭繹這會兒不停咳嗽,月光照在他臉上, 映出一張比月色更慘白的臉。他在幾個将士的攙扶下, 躺在了臨時鋪就的床褥上。蕭钰過去,順便傳喚軍醫給蕭繹看看。
蕭钰有許多話想問問蕭繹,眼下, 終于有時間了。
在蕭钰與蕭繹說話的時間段裏,蕭妙磬則帶着軍醫趕去吳紀身邊。
這一路吳紀的胳膊都在流血,只靠着吳琪的裙子碎片裹着。蕭妙磬到的時候,吳紀右臂的截斷處已成了黑紅色,舊的血已經幹涸,布料硬邦邦的粘着吳紀傷口的肉,又浸着一層新漫出的血。
月光下這場景教人觸目驚心,蕭妙磬實在不忍看,便教軍醫趕緊給吳紀處理。
軍醫拿出剪子,開始剪下染了血的裙子,重新上藥包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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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妙磬聽着吳紀壓抑的痛苦呻.吟,心裏難受極了。她退開幾步,又看向吳琪。
吳琪眼睛紅紅的,眼中含淚,在拼命抑制着不要讓淚珠落下來。她問蕭妙磬:“添音,你怎麽也來了?”
“我坐立不安,就過來了。”蕭妙磬挽過吳琪的一手,“我們去遠一些的地方說話吧,讓吳少将軍專心上藥休息。”
“好。”
兩個人并肩遠離,冬日的夜風吹得人從頭到腳都冷透了。可是蕭妙磬在難過沉重之餘,心中又萦繞着一股隐秘的慶幸。
她在得知蕭繹損兵折将時,真的怕極了吳家人別出什麽事。在來的路上,她反複惦記着吳均将軍、吳紀和吳琪。
吳紀已然如此,她亦痛心萬分。不幸中的萬幸,吳琪還好好的。
蕭妙磬不覺間挽緊了吳琪的手,安慰她道:“敏晶,別太難過,振作些。”
“……嗯。”吳琪低低應了聲,帶着哭腔,可下一瞬她就再也撐不住了,淚如雨下,整個人也像是沒了力氣般的軟倒。
蕭妙磬連忙扶住吳琪,心提了起來,“敏晶……”
吳琪說不出話,只是哭。
蕭妙磬忽的想到什麽,臉色發白。打她來此就沒見到吳紀和吳琪的父親吳均将軍,因着路上聽将士們提到,他們是分了幾路逃亡的,還有別的将領率領殘兵走了別的逃亡路線,她便下意識覺得吳均在那些将領之中。
“敏晶,吳均将軍……”
“父親死了。”
吳琪的話讓蕭妙磬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死了?
吳琪泣不成聲:“前天晚上,我們遭遇追兵埋伏,父親讓我們護着主公先逃,他領人殿後……”
之後就再也沒能和他們會合了。
吳琪扒住蕭妙磬的手臂,像是抓住僅有的最後一點支撐,她捂着眼哭泣,“我們武将能戰死沙場,是為榮耀,我雖傷心,卻也知道父親是求仁得仁。我難過的只是我們為他收屍都不能,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孤零零的躺在野草裏,或者他的屍身是否被敵軍拿來洩憤……我和家兄,我們不孝啊……!”
蕭妙磬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抱住吳琪,兩個身子在冬日寒風裏輕輕顫抖。
這就是戰亂的年代啊,每個人都是朝不保夕,她們都該習慣的。可是吳紀斷臂,以後無法再挽弓射箭,整個吳家就只剩下吳琪一個姑娘支撐門楣。
對吳琪的心情,蕭妙磬感同身受。往後吳琪要走的每一步,都是那麽艱辛。
她會鼓勵吳琪,陪着她往前走的。
懷裏的吳琪哭聲漸漸低了,但散落在各處歇息的将士們,他們抑制的哭聲仍舊飄蕩在蕭妙磬耳畔。他們也有感情好的同袍犧牲,也要堅強着擦幹眼淚,繼續向前。
蕭妙磬拍着吳琪的背,聽着吳琪一個字一個字,充滿決心的喃喃:
“月神穿雲,總有一天我要拉動它,繼承家兄的神射手之名。”
“我不會辜負父親和家兄,不會辱沒吳家,更不會辱沒江東!”
良久之後,蕭妙磬把吳琪送回了吳紀那裏。
吳紀換過藥重新包紮,臉色好了許多,只是斷臂一事對他打擊不小,他沒心情同蕭妙磬說什麽。蕭妙磬也體貼的留他們兄妹休息,她走遠,打算去蕭繹那兒看看,不想在路上就碰到蕭钰。
顯然蕭钰已經和蕭繹談完,讓蕭繹歇着了。
蕭妙磬忙快步過去,從一個士卒手中接過輪椅。
月光下,蕭钰的側臉猶如皎皎玉石,卻分明染着言語所不能描繪的沉痛。
兩個人默契的沒有對話,蕭妙磬卻知道該去哪裏。她推着輪椅,走到遠離将士們的一處背風的土坡下。這裏生長了不少枯草,蕭妙磬幫蕭钰從輪椅上下來。他們坐在枯草堆上,背靠土坡,面朝一片廣闊的原野。
一輪霜白的月就挂在原野上,漫天星鬥紛雜而冷清。月光落在蕭钰面龐,涼如水色,清清淺淺,氤氲出一片幻夢般的清輝。
這本該是無比美好的畫面,可經歷了今天的事,從蕭钰身上散出的盡是沉重無奈的氣息。
“父親患了惡毒之症,僅剩不到四個月的壽命。”他淡淡的聲音響起。
蕭妙磬震驚,心下大痛。
怪不得蕭繹忽然變得這麽冒進,原來是想和老天爺搶時間。
“他很後悔。”蕭钰又道,“此番大敗,江東元氣大傷,他覺得拖累了我。”
蕭妙磬半晌才定下心緒,問道:“伯父是怎麽中計的?伯父帳下不乏謀臣,為何沒識破敵軍的陰謀?”
蕭钰低低道:“敵軍這次用的計策确實厲害,就是換做我,都不一定能第一時間識破,怕是也要先吃虧。”
蕭妙磬不免驚訝,什麽計策這般狠,連蕭钰都會被難倒?
蕭钰說:“敵軍收買了我們的将士,對司南儀做手腳,安置了磁石進去,改變司南儀的指向。他們是專挑陰天氣候下手,天上看不見太陽,也就無法辨別方位,只能靠司南儀。父親沒有發現司南儀有問題,依舊按照指向行軍,就這麽被敵軍引到包圍圈中,十萬大軍折損大半,敵軍又窮追不舍。剛剛我命人點數了将士,只剩下八千人不到,算上由其他路線逃亡的,大約總共也超不過一萬人。”
十之存一,何其慘烈。
蕭妙磬說不出話。
沉默了好久,她從衣服裏仔細翻出一個小布包,将布包打開遞給蕭钰。
“吃塊梅餅吧,奔波這麽久了。”
蕭钰失笑:“你怎麽還留着……”手上卻接過了梅餅,将梅餅掰成兩半,還給蕭妙磬一半讓她吃。
這是蕭妙磬剩下的最後一塊梅餅了,因為擱置時間長,變得又硬又涼,在如今這般糟糕的心境下吃着,更是味同嚼蠟。
但不吃飽就沒力氣繼續逃,這個道理兩人都懂,是以都默默将梅餅吃完了。
蕭妙磬掏出一張帕子,擦了嘴角,又将帕子疊了下,換了幹淨的一面遞給蕭钰擦嘴。
“謝謝。”蕭钰接過帕子。
将用過的帕子收起來,蕭妙磬終是忍不住說道:“我會和钰哥哥一起面對的。”
蕭钰深深看着她。
她站起身朝前走了兩步,轉身面朝蕭钰。霜白的月浮在她身後,将她的輪廓覆了層細膩的白紗,棱角處隐隐生輝。
“不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一起分擔,钰哥哥不是一個人。”
兩個人眼對眼望着,蕭钰禁不得心口一絲悸動。明明夜是冷的,月色是冷的,一切都冷的漫無邊際,但蕭妙磬站在那裏,卻好似攜了一身溫暖。
這種溫暖淡淡的像是碎雪琉璃,卻如碧水般的澄寧堅定,于無形間沁人心脾。
蕭钰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軟了一塊,再多的痛苦和壓力也有了緩解,他的神色不自主溫柔下來。
“過來坐吧,睡一會兒,天亮了我們就得離開這裏。”
蕭妙磬從善如流,坐回蕭钰身邊,挨着他。
他側頭問:“冷不冷?”
蕭妙磬裹了裹鬥篷,“還好,比你穿的多。”
蕭钰笑:“我是男人,自是比你抗凍。”
蕭妙磬不以為然,“照樣有不抗凍的男人,我記得姜太守手底下有個特別瘦的主簿,每逢下雪天都把自己包得像個粽子,教人都要認不出。”
蕭钰微笑看了蕭妙磬一會兒,擡起手,撫了撫她的頭。
這樣的動作蕭钰已經好久沒做過了,自打他們不再是兄妹起,兩人間便沒了往日肢體上的親昵。眼下頭頂被緩緩的撫着,一下又一下,蕭妙磬在些微的詫異後便綻開了笑容。
蕭钰讓她感覺到溫暖,對上他幽深而溫和的眸子,她亦感覺到這個摸頭的動作所蘊含的意義與往日不同。
以前是兄長對小妹的愛護,現在是對她這個人的疼惜。
“音音,你去看過吳紀和吳琪了吧。”
“看過了,聽敏晶說,吳均将軍戰死了。”蕭妙磬語調裏有一絲哀傷,但在蕭钰給她的溫暖裏,她能漸漸痛定思痛。
“钰哥哥,這次江東損失這麽大,怕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要休養生息,不能再征戰了。”
“是。”
蕭钰想到什麽,撫摸蕭妙磬的動作停了停,道:“等回到建業,母親生産後,我與她好好談談。”
“談……什麽?”蕭妙磬下意識覺得是談關于她的事。
“我會想辦法說服母親,讓她對你改觀。”
蕭妙磬紅唇嘟了嘟,“我覺得這很難。”
“那我也要和她談談,努力潛移默化。”蕭钰拍拍蕭妙磬的頭,“不能再讓你受母親的委屈了,音音。”
蕭妙磬沒說話,以笑容回應了蕭钰。
他收回手,替蕭妙磬綁好鬥篷的系帶,“睡一會兒吧。”
“嗯。”
兩個人靠着身後的土坡,靜靜的歇着。
勞累一天,困意很快就上來。蕭妙磬的眼皮耷拉下來,視野裏如霜的月色在搖蕩,漫天都是大大小小的星輝。
別說,今天晚上的星星還挺多、挺亮。
那些戰死的人,大概變成了星星,在天上遠遠的守護他們吧……
夜風徐徐,像是夢鄉的召喚,令蕭妙磬很快陷入睡眠。在睡得恍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好像歪倒在了蕭钰肩頭,因着身體本能的尋求溫暖,她抱住蕭钰的手臂,身子貼着他。
他好像僵了一下,把手臂抽出來了。她迷迷糊糊的不想失去這份溫暖,對于他抽走手臂的行為感到不滿,咕哝了一聲。可接着好像整個身子都被他抱住,他抽走的那只手繞到了她身後,攬着她。
蕭妙磬覺得暖和了,迷迷瞪瞪埋在蕭钰懷裏,像依附着一個暖爐一樣。
蕭钰是被蕭妙磬這無意識的動作弄醒的,他也睡得迷糊,見蕭妙磬冷,才将她連人帶鬥篷攬進懷裏。
他也有些冷,抱着蕭妙磬,也和抱着暖爐一樣。
天光乍破,對于時刻繃着一根弦的蕭钰而言,當即就能醒來。
一睜眼,就看到懷中毛茸茸的小腦袋。身體的知覺也快速的告訴蕭钰,懷裏的蕭妙磬正抱着他,臉貼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唇瓣翕動時帶來的輕輕觸覺。
不由得身體一僵,心裏産生一道尴尬困窘的滋味,昨晚真是睡迷糊了。但想着蕭妙磬到底沒受凍,這才是最重要的。
眼眸低垂,落在蕭妙磬身上。她還未醒,略有淩亂的發絲間露出一阕光潔的額頭,被拂曉染作金紅色。蕭钰能看到她的睫毛,長長的、根根纖細,帶着恰到好處的卷曲弧度,被初生的朝陽灑上一層金色的薄屑。
明明他們身處困局,明明他肩上承擔無數壓力,可此刻奇異的是,看着蕭妙磬,他的壓力、孤苦和隐忍,都像是被蒙上一層軟軟的金色。
思及昨夜她溫寧而堅定的話語,蕭钰心裏一道念頭無比堅決。
父親已然時日無多,添音的身世怕也即将大白。
無論将來她想以什麽身份活下去,他都護她到底。
不為權利和霸業,只為她給了他所行之路上,唯一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