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共同的江東
随着黎明到來, 蕭钰喚蕭妙磬醒來。
蕭妙磬醒了, 揉着惺忪的眼睛, 不好意思的脫離蕭钰的懷抱,連忙起身。
這麽睡一夜實在是腰酸腿麻,蕭妙磬站起來後簡單的活動了一下, 揉了揉腿,就趕緊和蕭钰一起去召喚将士們。
将士們經過兩個時辰的休息, 精神都好了一些。大家繼續急行軍, 向着長江方向。
這後面的路上, 他們遇到過幾波追擊。
除了徐州牧派來的輕騎兵外,還有別的諸侯率軍趁火打劫。
每次境況都十分兇險, 要不是蕭钰随機應變、水來土掩,順手做下幾個迷惑敵人的局,将士們都不敢想自己會死成什麽樣。
終于,離江畔只剩下不到五裏路, 戰船在等着接應, 偏在這時, 又一隊徐州牧派的輕騎兵殺過來了。
大家不由精神緊繃。
這個時候要是和輕騎兵對上, 離江畔太近,很容易被逼到還來不及上船就全軍覆沒。可要是繼續逃跑, 怕也會上船上到一半時, 輕騎兵追到岸邊。
怎麽看都不能所有人都上船渡江,除非留下足夠的人在這裏擋着。
那便是以命相換。
“予珀……”蕭繹喚了蕭钰,讓他來安排。
這些天的奔逃、勞累, 還有戰敗的打擊,加重了蕭繹的惡毒之症。現在蕭繹無時無刻不在腹痛,眩暈而無力,騎在馬上都還要分出一手捂着肚子。
蕭钰看了蕭繹一眼,“父親別急。”他點了一隊人馬,包含吳琪和幾個将領在內,“你們帶人護着父親先行渡江,我留在這裏拖延時間。”
蕭繹面上一震,“予珀!”
Advertisement
吳琪也失聲:“長公子!”
長公子貴重,是他們江東軍将之魂。他留在這裏殿後太危險,萬一和她父親吳均一樣……吳琪忙道:“長公子和亭主同主公先走,我等大不了就是一死,萬沒有讓長公子留下的道理!”
“是啊,長公子您快走,我們不怕死!”
“對,我們不怕死!”
一道道聲音響起,先是将領,然後是普通的士卒,接着連負責喂馬和做飯的夥頭兵都紛紛呼喊起來。
他們死不要緊,江東可以沒有他們,但不能沒有長公子。
長公子在,江東在。他們即便死了,家眷遺孀也還能在長公子的庇護下繼續安穩活下去,不是嗎?
看着這些人逐漸堅定的眼神,就像是被雪水洗亮的,像是被壓在石頭下的小草堅韌的冒尖,蕭妙磬忽然覺得眼眶有些酸熱。
她對上蕭钰的目光,從他眼底看到同樣的神色。
他兢兢業業打理江東,即使雙腿不便亦與普通将士們共存亡,換得他們的信任、他們的犧牲和托付,值了。
“你們去吧,聽我的命令,先送父親走。”蕭钰斬釘截鐵,“留下五百人,我來想辦法拖延時間,盡我最大能力護大家全身而退。”
他說罷,轉眸向蕭妙磬,“音音,你也走。”
“長公子,我願意留下随您一同禦敵!”
“我也願意!”
“我留下!”
“俺也留下,拼了!”
一個接一個的士卒喊出來,站出來。長公子始終不放棄他們,士為知己者死,他們無懼死亡!
時間緊迫,來不及多說了,吳琪等将領們終是聽了蕭钰的命令,護着蕭繹趕去江邊。
吳琪想拉上蕭妙磬,但蕭妙磬卻不為所動。
“我不會走的。”蕭妙磬定定說道,眼睛看着蕭钰。
她昨晚就說過了,不論發生什麽,她都要和蕭钰一起面對。讓她抛下雙腿不便的蕭钰自己逃跑,不可能。
蕭繹他們走了,這裏只剩下五百名士卒。遠處追兵的馬蹄聲漸漸變大,很快就要趕到這裏了,蕭钰在快速的思索該如何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戰果。
卻就在這時,他看見從士卒們中間走出十幾個女子。
他微怔,這十幾個女子是軍中的舞姬,這兩天也随着他們奔逃。她們被同是女子的吳琪護着,原本二十多人折損一半。方才她們可以随着吳琪和蕭繹一起離開的……
“為何不走?”蕭钰不由問出。
舞姬們已是灰頭土臉,可任誰都能看出來,她們身上散發出一種決然的亮烈。
“我們不走,長公子,請讓我們留在這裏拖住敵人,請您帶各位将士們走吧!”
蕭钰吃了一驚,蕭妙磬同樣吃了一驚。
一路上一直沒說話的袁婕,這會兒也從士卒們中間走出,一身紅衣豔烈如血。
有士卒道:“娘們胡鬧!你們能拖什麽敵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為首的舞姬明眸湛湛,“我們可以的!我們別的不會,但我們可以跳舞。就在這裏跳,讓敵軍看着,你說他們會有什麽反應?”
“你們、你們這是去送死——”
“難道你們留下不是送死嗎?是死我們姐妹十幾個,還是死你們這麽多人?!”
舞姬說着流出淚水,面目卻更加堅決如鐵,她轉身向蕭钰道:“我們都是在戰亂中失去親人的孤女,承蒙長公子收留,有口飯吃,有容身之地,亦不必像煙花女子那樣以身侍人。此番江東兵力大減,多保住一個是一個,也該是我們姐妹報答長公子的時候了!”
“你們這些娘們……”
“別說了,都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她用盡了滿腔力氣吼道,“江東不只是你們的江東,也是我們的,是我們共同的江東!”
蕭妙磬心間猛地震蕩,這一瞬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牽住蕭钰的袖子,含淚用目光詢問他。她看見蕭钰的眼眶同樣泛紅,眼底既有着被擁戴和信任的欣慰,也有着對這些人的敬佩。
他唇角微牽,牽出一道苦笑:“雖然我不願你們如此,但此法的确可行……”且犧牲最小。
袁婕也開口了,她走到蕭钰近前,說道:“既然是跳舞,妾随她們一起迎敵。”
蕭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氣,“頌姬……”
“亭主與長公子快走吧,妾能脫身,說不定還能帶兩個姐妹回去。”
蕭妙磬想說什麽,終是沒說。她緊緊牽着蕭钰袖口,聽見他沉而有力的承諾:
“你們若生,我榮養你們到老;若死,牌位入忠烈祠,我親自為你們超度。”
“還有你,袁婕,活着回來,我與你父親袁繇終将交手。來日我必拼盡全力活捉了他,把他交給你處置。”
袁婕展露笑顏,笑得好不開懷,連連撫手,“好、好!長公子,這可是您親口說的,妾可都記住了,等着您來日兌現承諾!”
“出口之諾,必守一生。”
袁婕笑得張狂恣意,眼淚都要落下了。就在一滴淚滑至眼角時,她止了笑容,紅裙一揚,轉身朝敵軍過來的方向走去,俨然成為了舞姬們的領頭者。
“走吧,姐妹們,這将是我們這輩子跳得最難忘的一場舞。”
“是。”她們跟上了袁婕。
十幾道身影,淩亂的發絲和衣衫被風吹起,年輕而秀美的臉孔迎着風,宛如是去赴一場盛宴,就這樣一步步的走遠。
“長公子,保重。”
“亭主,再會。”
望着她們的背影,蕭妙磬落下淚來,一只手攥緊蕭钰的袖子,另一只手在袖口下死死捏着百珑的劍柄,捏得那麽用力。
“音音,我們走吧。”
“嗯。”
很多年後,蕭妙磬想起這一天時,眼前舞姬們離去那一幕依舊清晰如初。
一個個纖弱的身軀,铮铮鐵骨,那是江東子弟的氣節。
她有問過袁婕,可不可以把她們在戰場上跳得那支舞跳給她看。
可袁婕剛一翹袖折頸,就停下搖頭。
彼時孤注一擲的傲骨和壯烈,過去了,就再也跳不出來了。
……
舞姬們真的拖了很長時間。
直到蕭钰和蕭妙磬帶着五百士卒上了渡江的戰船,敵軍也沒有追過來。
蕭钰命令載着五百士卒的戰船起航,只留下兩條船,并自己和蕭妙磬這條,總共三條船等待接應。
蕭妙磬不知道袁婕是否真的能脫身,更不知道舞姬們能回來幾個。
就這麽等着,終于,視野中出現一抹紅色,那是袁婕。
蕭妙磬不由扒在甲板上探出身,遠方袁婕與另一名舞姬各自策馬,飛奔而來,袁婕背後還帶着一個舞姬。
總共回來三人。
兩個舞姬都是袁婕救下的,她們在陣前狂肆舞蹈,讓沒見過這等陣勢的敵軍呆滞良久。
待敵軍們反應過來朝她們射箭時,這些弱女子如失了翅膀的蝴蝶,一個個倒下。唯有袁婕借着煙霧球幹掉兩名騎兵,将離她最近的一個舞姬丢上馬背,自己亦一躍上馬,順手抓了另一名舞姬放在身後。
此刻騎兵就追趕在她們身後,不斷朝她們射箭。
只聽箭矢入肉的聲音,袁婕身後的舞姬慘叫一聲,俨然是中箭了。
袁婕喝道:“抓緊我!”
可抱着她腰的那雙手卻漸漸松開。
“我不行了,不能拖累袁姐姐……謝謝你救我……”
随着最後幾個字散開,身後空了,留下墜馬的聲音。
與袁婕并駕齊驅的那名舞姬哭了出來。
“不許停!”袁婕吼了她一聲,随即拔.出匕首,狠狠捅在馬股上。
一騎絕塵,那舞姬只愣了一下,便也含淚拔下簪子學了袁婕,策馬追趕上去。
“頌姬!”蕭妙磬在船上呼喊。
袁婕和舞姬沖到江邊,袁婕霎時一手拍在馬背上,整個人騰空而起,踏過另一名舞姬座下的馬背,将那舞姬從馬上帶下來。緊接着一掌拍在舞姬背上,灌注所有內力在掌,內力化作暗勁将舞姬推向戰船!
送走舞姬,身後一箭射來,袁婕低身一躲,如蚱蜢般一頭紮進江水之中。
船上的士卒們一把接下舞姬,岸邊一輪箭矢射來。蕭钰手中不斷飛出暗器,只一瞬間,他的幾名暗哨也出現在甲板,同他一起将這一輪箭矢掃落江中。
蕭妙磬快速從士卒們手中把舞姬接過來,塞進船艙。士卒們随即支起盾牌,将整個甲板圍了一圈,護住蕭钰和蕭妙磬。
蕭妙磬視線始終梭巡在船周的江面,試圖看到袁婕的身影。
忽的江面發出噗嗤一聲,水花飛濺中,袁婕自船尾下的水面冒出頭來。
“快接應!”蕭妙磬立刻發令。
幾個士卒在同袍的掩護下,将袁婕拉上了船。
蕭妙磬忙脫下鬥篷,給袁婕披上,急促道:“進船艙休息。”她旋即向蕭钰呼道:“钰哥哥!”
“衆軍聽令,撤!”
随着蕭钰一聲令下,三條戰船快速駛離江岸。一輪又一輪箭矢射來,很快便射不到戰船。
終于徹底安全了。
蕭妙磬松了口氣,将士們松了口氣,蕭钰更是一顆心終于安定。
蕭妙磬過來推着他進了船艙,船艙裏,袁婕靠在角落,已經累得睡過去了。另一名舞姬在用手擦眼淚,當看見蕭钰和蕭妙磬進來時,她含淚笑着喚了聲:“長公子、亭主……”
“辛苦你們了。”蕭钰低低的聲音,飽含對她們的欽佩和認可,“你們皆是我江東的英雄。”
舞姬聞言,忍不住淚流得更厲害,捂住嘴低低哭出聲。
許久之後,戰船停在了長江南岸。
他們回來了。
雖然救回了蕭繹和吳琪他們,但此番埋骨在徐州的将士太多太多。這樣慘痛的敗仗和慘烈的損失,猶如厚厚的烏雲壓在頭頂,讓人沉重的難以喘息。
自從蕭家在江東站穩腳跟起,再沒吃過這麽大的敗仗。
去往建業宮這一路上,蕭钰都因此而心事重重,沉默着,手裏的岫玉被時輕時重的撫過。
蕭妙磬與他同乘一車,他不說話,她也未說。
他們趕着回宮會合蕭繹。
到了建業宮門,兩人下車,直奔蕭繹處。
可他們誰也沒想到,在到達蕭繹的殿前時,一個醫者從殿中走了出來。見他們人來,醫者快速的奔跑而至,帶着悲怆與無力說道:“長公子、亭主,主公忽然惡疾加劇,我等剛為他看過,怕是……”
他望了望西沉的太陽,艱難的吐出一句話:“請長公子下令準備後事吧,大概就在今晚了。”
蕭钰凄身一顫,這番話就像是一把劍沖他直掼而來,狠狠戳在他的心髒,鮮血淋漓的感覺竄上喉間,這一瞬他甚至能嘗到血的味道。
蕭妙磬何嘗不是如此?身子晃了下,猝不及防的震驚和莫大的創痛似一張大網将她捆住。
縱然已經知道蕭繹命不久矣,卻怎麽也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他們趕忙沖進殿中,看見珠簾後,蕭繹躺在床上那死氣沉沉的身影。
還來不及至蕭繹跟前,就見蕭繹吃力的轉頭,看向他們,說道:“回來了……”
他聲音氣若游絲,好似一捧柳絮随時要散得不剩什麽,他說:“去……去将甄素和孟蕤叫來,我有話要說……”
蕭妙磬潸然淚下,跪倒在地。有話要說,這是個什麽意思她焉能不懂!她和蕭钰趕回建業宮這一路上,還在念着與蕭繹相見,誰料見到蕭繹的一刻,他便要留下遺言!
侍從們立刻去叫人了,蕭钰看着蕭繹,再看着跪在地上的蕭妙磬,無聲垂下眼眸。
他已經猜到蕭繹要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