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交心
浪花散在海灘上, 退了去, 蕭妙磬渾身都濕了, 頭上的簪子也被打掉。
她支起身,濕漉漉的頭發散開,發絲間有銀色沙粒, 貼在淨透無瑕的臉上。粉紅的唇沾了海水,水潤如珠。濕了的抹胸裙緊貼着身體, 修飾出柔軟的起伏和更顯精致的鎖骨。
蕭钰雙手輕輕搭着蕭妙磬的後腰, 一眼, 就看到這樣的畫面。
美而純,覆着他, 眼睛像是會說話。
他不由心中有絲癢意,又尴尬不已。
“音音……”
“還好沒事。”蕭妙磬喃喃。
想到她是為了護他才撲上來的,蕭钰到底是心軟,他道:“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蕭妙磬輕笑了下, 沒回答。一陣海風吹過, 吹得她驀然就清明幾分, 意識到現在他們這個樣子實在不妥。
她緊緊抱着蕭钰就算了, 還壓在人家身上。
遠處還有他們帶來的随從呢,蕭妙磬無法想象, 那些随從現在是什麽表情。
蕭妙磬趕緊從蕭钰身上下來, 也是擔心別待會兒又來了浪花。可是心裏尴尬,動作就有些不那麽利落,挪身子的時候不小心踢了蕭钰一腳。
踢到了他大腿內側。
聽到蕭钰悶哼一聲, 搭在她腰上的手如觸電般顫了下,趕緊就縮回去了。
蕭妙磬心裏頓時一咯噔,下意識就說:“對不起……”
說完她就後悔了,覺得有些欲蓋彌彰。
Advertisement
偏偏蕭钰還回了句:“……無妨。”
他這聲嗓音和平時不大一樣,有些緊繃僵澀。被蕭妙磬踢了那麽一個地方,若說不窘迫那肯定是假的。
這會兒明明海風徐徐,空氣清新,蕭妙磬卻覺得身處在泥漿裏,粘稠的很,甚至窘迫的想挖個沙坑把自己埋進去。雙耳有點發燙,還好有頭發擋着,不至于暴露出來。
因着心裏混亂而視線飄忽,正好瞟了蕭钰一眼。不知是不是蕭妙磬的錯覺,她怎麽覺得蕭钰的耳朵尖變成了粉紅色,之前應該是白色……應該是吧。
她想再看一眼,然而蕭钰坐了起來。他擡手打理下頭發,垂落的頭發正好蓋住耳朵。蕭妙磬瞧不見了,只好作罷。
這時候她感覺到自己的腳尖觸到什麽滑滑的東西,轉頭一看,是蕭钰的那塊岫玉掉了,正好落在她腳尖。
蕭妙磬忙回身把岫玉撿起來,玉上沾了濕漉的沙子,蕭妙磬起身,捧着玉走到海水裏,彎腰把玉洗幹淨。
洗去沙子後的岫玉,變得更加淨透而滑涼。玉中重明鳥的絮紋亦好像更清晰了幾分,勾勒出一只追月逐日的泱泱神鳥。
蕭妙磬捧着岫玉回到蕭钰身邊時,他已經自己回到了輪椅上。
兩個人這會兒都濕乎乎的,乍一看頗像一對難兄難妹。蕭钰看了眼遠處待命的随從,說:“我喊他們過來,我們回去将衣服換了。”
蕭妙磬剛要說“好”字,忽的瞅到遠處一道紅色的影子,她微微一怔。
蕭钰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看到了袁婕。
袁婕一個人踩着銀沙,面向大海的方向伫立。
她依舊是穿着殷紅色的廣袖襦裙,裙擺被海風揚起,那側影有種遺世獨立的孤寂。
“我想去和袁婕說幾句話,钰哥哥。”蕭妙磬忽然說。
蕭钰沒有反對,他喚了随從們過來,将先前脫下放在随從那裏的大氅拿過來,親自搭在蕭妙磬肩頭。
她願意做什麽就去做,有他的暗哨護着,不怕袁婕傷了她。不過她已是濕透,傷風寒了可不行。是以蕭钰所做的便是支持蕭妙磬的想法,并為她披上足夠抵禦海風的衣服。
目送蕭钰離去,蕭妙磬轉身走向袁婕。
越是靠近袁婕,越覺得從袁婕身上散發出的哀涼肅殺之氣,像海風般濃烈鹹腥。
“頌姬。”她喚了聲。
袁婕看過來,百無聊賴的,“是亭主啊,不是和長公子在玩嗎,怎麽有興趣到妾這裏來了?”
蕭妙磬沒答這個問題,她走到袁婕身邊,與她并立着看海。
與不同的人看同一片海,心境會不同。與蕭钰一起的時候,蕭妙磬感受到的是輕松惬意;和袁婕并肩,卻是心神不由變得悠遠凝沉。
“頌姬,你是怎麽練就一身功夫的?”蕭妙磬問。
袁婕扯了下嘴角,發出自嘲的低笑:“妾說過的,這十多年來被轉手了好幾家諸侯,其中有一家想将妾培養成刺客,功夫就是在那兒學的。”
她說到這裏,沉吟了下,旋即說了很多。
“亭主可還記得,妾和母親被袁繇抛棄後,落在了袁繇的對家手裏。”
“我記得。”
“那對家不是什麽好東西,治下殘暴,貪歡好色,還有些不良癖好。”
蕭妙磬心裏一緊。
“那會兒妾不足五歲,母親還風華正茂。那對家讓妾的母親做家妓,伺候在戰場上立了功的武将,一晚上最多要伺候七八人。她就是那麽死的,本來一年下來,人都要麻木了,卻還是沒逃過被折磨死的命運。”
“至于妾呢,那對家戀童,就喜歡還沒換牙的小兒,男女不忌。妾做了他幾年的娈童,終于他被人打敗吞并了,妾有了新的主人。新主人倒是還好,想訓練妾做刺客。雖然非常辛苦,甚至要和別的刺客生死角逐,但比做娈童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長啊,當妾剛學好了本事,主人也戰死了,妾又換了第三個主人。”
“第三個主人有意思,喜歡看女子跳舞,越軟若無骨的他越喜歡。他的人為了訓練舞者,将妾和一幹女子泡進藥缸裏。那藥缸裏的藥是能軟化骨頭的,把骨頭全部軟化了再重組,如此跳舞時就能軟的和柳條一樣。那藥水泡着,不是一般的疼,像是把骨頭一寸寸敲碎了。好些人都沒撐過去,疼死的、咬舌自盡的,比比皆是。”
“後來妾又換了兩家主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反倒是最後的廬陵郡侯稍微好一些。”
“這麽算起來,待妾最好的就是主公和長公子了,至少真是只讓妾彈彈琵琶。有對比,方知從前的日子是何種人間煉獄啊。”
蕭妙磬聽得心整個揪起。
縱然她知道,袁婕話裏摻了假,她的武功怕不是被諸侯訓練的,而是從神秘組織那裏學的,但袁婕這麽多年陰暗窒息的過去,無法不讓人難受。
“那些事雖然已經發生,但你如今也有了新生活。”蕭妙磬寬慰,“別的我不敢說,但蕭家對待戰敗諸侯的家眷奴仆,都是善待的。且你現在是朝熹殿的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會讓你再經歷那樣的痛苦。”
她看向袁婕,語調真誠:“不知道是不是我們有親緣關系,我總是覺得,看見你就有種說不出的親切,真的。”
袁婕眼波顫動,不知怎的,蕭妙磬簡單幾句話卻令她覺得心口又熱又酸,像是有熱流要脹破溢出。
她忙偏過頭,感受到眼角竟沾了淚珠,忙擡袖擦掉。
呵,她又不是天真的小姑娘,怎麽還感動起來了。
袁婕自嘲低笑。
她不慎擦花了眼角用胭脂畫的夾竹桃,胭脂散開如紅色的墨染,更顯靡麗。蕭妙磬看在眼裏,眼神有些虛茫,過了會兒才定定道:“的确,我們長得相似。”
袁婕一哧:“不過三四分像罷了。”
說罷卻正了身子,向蕭妙磬行了個禮,“亭主給了妾保證,那麽妾也向亭主保證,無論世事變遷,妾都不會做傷害亭主的事。”
袁婕的語調是認真的,她雙手平舉過眉,行的是大禮。
蕭妙磬說:“以後別再自稱‘妾’了。”
袁婕說:“好。”她感慨:“亭主真是個真誠又溫暖的人啊。”
蕭妙磬不語,縱然她對袁婕飽含疑心,卻是能與她共情的。
蕭妙磬又想到小晔。
小晔持着紫竹簫,向她描畫弄玉公主與蕭史的美好故事時,她何嘗不是觸動的、共鳴的。
但轉眼,她便能挾持了小晔做人質,毫不心軟。
擺在第一位的永遠是立場,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
黃昏時分,蕭妙磬回到了住地。
沐浴更衣罷,這時有士卒匆匆找到她,說道:“亭主,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蕭妙磬雙目一亮,“快帶路。”
在越軍拿下交州後,蕭妙磬便利用這段時間,四處打聽當地有名的醫者,特別是擅長解毒的。
聽說附近有個被稱為“神醫”之人,有點神出鬼沒,蕭妙磬派了好些人去找他,今天終于把人找來了。
這醫者是個五十歲上下的人,精神矍铄,一雙眸子纖塵不染。蕭妙磬見了他後,簡單說了下蕭钰的情況,便帶他去見蕭钰。
蕭妙磬告訴醫者:“他中的毒極其罕見,因毒.藥被封在他雙腿的經脈裏,需要放血才能辨毒。所以這些年我找來的醫者,若是自覺對毒物沒那麽了解,我便讓他們回去了。”
否則若來一名醫者,蕭钰便要放一碗血,怎生了得?
這位醫者聽了只說:“老夫不敢保證一定識得奇毒,但總要看看,萬一就認識呢?”
既然他這麽說,蕭妙磬和蕭钰都無異議。
蕭钰用刀割破皮膚,取了半碗血。因着劇毒,那血幾乎完全是黑色,只帶了一絲的紅,看着是那樣令人窒息。
醫者先給蕭钰號脈,然後端起半碗血,送到鼻尖,眉頭一皺。
蕭钰沒抱什麽希望的,卻聽醫者忽的說:“相思黃泉。”
“……相思黃泉?”蕭妙磬跟着念,一怔,“您是說,此毒名為‘相思黃泉’?”
“是。”醫者放下碗。
這麽多年,頭一次知道這是什麽毒,蕭妙磬不能不激動。
她追問:“您能解毒嗎?”
醫者卻是搖頭,“慚愧,亭主有所不知,這毒有個別稱,叫‘神農扼腕,扁鵲低頭’,便是說連神農和扁鵲那樣的神醫都對之束手無策。”
蕭妙磬心一沉。
醫者話鋒又一轉:“但老夫知道這毒的由來,出自三百年前以旁門左道見長的醫家高陽氏。高陽氏醫術傳男,毒術傳女,相思黃泉就是其中一個女子弄出來的。既然如今相思黃泉仍在,就說明世間仍有高陽氏女。如果長公子和亭主能找到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便有很大希望解了相思黃泉。”
這些話對蕭妙磬來說,就像是在漫天陰霾中終于抓住一阕天光,豁然有了些信心。
她鄭重行了謝禮,卻是好奇,“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高陽氏’,您為何這麽了解?莫非您是高陽氏後人。”
醫者笑了笑:“倒教亭主說中了,慚愧。只可惜老夫孤家寡人,找不來高陽氏女。”
蕭妙磬略有遺憾。
給了醫者一筆豐厚的酬金,蕭妙磬親自送他出去,并囑咐他不要把蕭钰的病情外傳。
醫者自是曉得分寸。
望着他的背影融入市井喧嚣中,蕭妙磬定了定神,望向遠方落滿紅葉的山巒。
不日就要返回建業了,不知不覺已是秋末初冬,他們這邊收獲頗豐,不知中原那邊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4-10 14:04:21~2020-04-11 15:07:1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傾城離夢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零喻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