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個肥章 (1)
“……钰哥哥?”
“你若喜歡便這麽喚吧。”
“钰哥哥!”
方才蕭令致靠近明玉殿, 聽見的便是這樣的對話。
她看到蕭妙磬坐在蕭钰面前, 笑靥如花, 一只裸足還在蕭钰眼前晃悠,看起來是那麽甜美溫馨。
那瞬間蕭令致只覺得肺腑炸開,腦仁劇痛, 一股戾氣如洪水般洶湧而出,瘋狂淹沒她所有理智。
一道聲音像開閘的猛虎沖進她心神:讓蕭妙磬消失!讓蕭妙磬消失!
簪子向蕭妙磬後心之處刺下去, 蕭妙磬像是毫無所覺, 還在往前走。
而就在簪子距蕭妙磬只有三寸遠時, 蕭令致猛地停住,渾身一個激靈。
她在做什麽?!
驚吓的後退兩步, 臉色慘白的喘息。
她……居然要……殺人?
心魔瞬間退去,狂獵的驚恐拍打蕭令致的胸腔。她瘋了吧,差點就殺人了,她、她……
蕭妙磬還在往前走, 蕭令致忽然無比慶幸蕭妙磬沒發現她扭曲龌龊的舉動。卻不知, 蕭妙磬此刻, 正緩緩收回袖子下已出鞘的百珑。
只要适才蕭令致的簪子再往前近一厘, 蕭妙磬就會轉身,以百珑打掉簪子。
背對蕭令致, 蕭妙磬眼神一寸寸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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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令致忍冬閣裏的侍婢, 和蕭妙磬的心腹侍婢是好友,那名侍婢曾告訴蕭妙磬的心腹,蕭令致在前些日子向蕭钰提議, 把蕭妙磬嫁給荊州牧聯姻。
算上這次蕭令致對她出手,這是第二次了,竟還是下的殺手……
蕭妙磬驀地駐足,回頭,視線落在蕭令致臉上。
四目相對,蕭妙磬的目光淡如靜水,卻好似能看穿一切。蕭令致頭皮一炸,只覺得自己被識破了,無邊的恐懼混合着心虛,令她白着臉向後連退三步。
她不是想置蕭妙磬于死地,不、不是,她沒想殺人,她只是、只是……
“報——”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猛然有高呼聲劃破兩人間的對峙,蕭妙磬一怔,耳畔傳來奔馬之聲。一轉眼就看見遠處的馳道上,有信使策馬飛奔,所去方向是明玉殿。
頃刻,前朝傳來朝天鼓被敲響的隆隆聲,像是一記記悶雷驀然炸裂盛夏的建業宮。
這樣的情況蕭妙磬并不陌生。
天下出大事了,朝天鼓便被敲響,信使将大事送入蕭繹與蕭钰殿中。
隆隆鼓聲驚了整個建業宮,蕭妙磬顧不上蕭令致,忙向蕭繹那兒去。蕭令致慢半拍的也跟上,兩人一前一後疾走,其間沒說一句話。
在蕭繹處,蕭妙磬看到了信使送來的急報。
——幽州牧章诏公然向厲太師發出讨伐檄文,號召天下諸侯共讨逆賊,清君側。
天要變了。
蕭繹素來商議政事不避女兒,是以蕭妙磬和蕭令致都可旁聽。在場除了她二人和蕭繹,便是蕭钰與幾名江東重臣,包括吳紀吳琪的父親吳均、建業太守姜敘。
“幽州牧章诏,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姜敘問道。
蕭钰道:“此人冷酷霸道,野心勃勃,攻于算計且行事狠辣。他是上一任幽州牧的庶子,殺了嫡子與其餘四名兄弟,逼死父親,繼承基業。”
姜敘皺眉,“……好狠。”
“這還不算。”蕭钰道,“此人還豢養毒蛇,神不知鬼不覺鏟除異己。但其人确實雄才大略,知人善用,是個人物。”
聽到那“毒蛇”二字,蕭妙磬不知怎的,就想到當日在石榴花林裏莫名遭遇的五步蛇,接着就巧遇靈隐先生救了她與侍婢。
“那長公子以為,我等該不該應這章诏的號召?”一個文臣問。他問的是蕭钰而不是蕭繹,江東素來如此,雖蕭繹是主公,但論及眼界謀略,舉世亦沒有幾人敢與蕭钰相提并論,故而在戰略上拿主意的基本是蕭钰。
“應。”他說,“應下章诏,加入讨逆大軍,但出軍不出力。章诏之所以號召諸侯群起讨伐厲太師,便是想讓衆諸侯替他分擔厲太師的兵力,他好從幽州直下洛陽,占據中原,取厲太師而代之。我江東只需應付着,不失仁義,也不為他做嫁衣。”
“等等……”有人想到什麽,問道,“長公子,既然那章诏小兒想入主洛陽,我江東為何不能也如此?我們要是也瞄準洛陽,說不定比他先打進去。”
“是啊。”有武将附和。
蕭钰淡淡一笑,溫朗之下是篤定之色,“誰也不會比他更快,他既然敢率先讨逆,就定能第一個進洛陽。就讓他進,挾天子以令諸侯固然有好處,卻也不是誰都能吃得消的。天子在誰手裏,誰便是衆矢之的,且讓他先換下厲太師。我江東繼續養精蓄銳,遠交近攻,不論厲太師與章诏誰輸誰贏,于我江東都是不虧。”
“此外,章诏此舉反而給了我們機會。”蕭钰繼續說,“江東現存的諸侯,只有蕭家與嶺南交州的劉家。劉家是強敵,我一直未曾對他們發起總攻,是因擔心會有人趁着我們與劉家血戰時,亂我江東後方。”
“眼下卻是個好機會,如不出我所料,衆諸侯皆會出兵響應章诏,好趁機瓜分厲太師的地盤。不論他們各自打得是什麽算盤,一時都顧不上犯我江東。”蕭钰說到這裏,向蕭繹行了個禮,“兒子請求父親,趁此機會,一舉消滅交州劉家,統一江東。”
短短幾個來回,便将時局和策略說得清清楚楚。蕭妙磬不是第一次聽蕭钰分析戰局,但每次聽都下意識的佩服。
就仿佛有他在,即便天要翻了,也難不倒他。旁的諸侯怕是都在想着,要怎麽從章诏和厲太師的較量中分一杯羹,蕭钰想的卻是整個交州。
蕭钰的請求,蕭繹自是批準的。後續挑選兵将的事,便由蕭钰來做。他此番要親赴交州,覆滅劉家。蕭繹則去應付章诏的讨逆行動。
衆人散去,這裏只剩下蕭钰、蕭繹和兩個女兒。
這還是蕭繹這幾天第一次見到蕭妙磬,他和藹的看着她,招招手,“添音,過來。”
蕭妙磬行了過去,在想該怎麽稱呼蕭繹。
她聽見蕭钰對她說:“叫伯父吧。”顯然蕭钰看出了她的心思。
蕭妙磬這便行了個禮,說:“伯父。”
蕭繹臉上的笑意更深。
蕭令致看着這一幕,心裏很是不舒服。
“伯父,我想和钰哥哥一起去交州。”蕭妙磬開口。
蕭繹始料不及,“你說什麽?”
“我想去交州戰場,不想留在建業。”蕭妙磬如實說,“您與钰哥哥都要出征,我留在建業,怕不小心會沖撞母親。另一重原因則是,我能幫上钰哥哥的忙。這些年我讀了許多醫書,熟識各種草藥,行軍路上說不定能用到。且我并非手無縛雞之力……”她說到這裏,環顧了一圈,指了指門口立着的一個侍衛,“伯父若不信,可以讓我和他打一場。”
那侍衛聽了蕭妙磬的話,心裏一抽。他還真不敢和亭主打,亭主細皮嫩肉,萬一破了傷了,他怕主公怪罪啊。
好在蕭繹像是聽到了他的內心,讓他們空手打,點到為止。侍衛這才放心了,于是說了聲“亭主得罪”,打算随便打打,給亭主留個面子,別讓她輸太快。
然後,他就被蕭妙磬打得,才五個回合就輸了。
輸這麽難看,侍衛只覺自己的人生崩塌,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
蕭令致坐在那裏,看着蕭妙磬成功得到随軍出征的許可,她的手在袖子下緊緊的握成拳頭,不斷顫抖。拳心那還沒愈合的淤傷,又被指甲刺破,再度流出了血。
為什麽蕭妙磬會學了這麽多技藝?為什麽她那樣泛着光彩,那樣的有用?
喉嚨發酸、發幹,蕭令致咬唇,想要告訴父兄,自己也可以随軍出征的。可話到嘴邊終是沒說出來。她可以什麽?她不識草藥、不會武功,她就是去了也只能是給大哥添亂。
她是多麽沒用!
值此多事之秋,蕭妙磬沒将蕭令致襲擊她的事說出去。她在回到朝熹殿後,便開始準備随軍的事宜。
甄夫人自是不願意蕭妙磬出去吃苦,但出乎蕭妙磬意料的是,她本以為阿娘要百般阻攔她,不想阿娘只是稍有些不願就接受了。
蕭妙磬準備好了一切後,不忘将袁婕也帶上。
數日後,一路急行的越軍抵達了交州邊境。
這是蕭妙磬第一次過軍旅生活。
就如蕭钰說的,條件真的艱苦。就連蕭妙磬不是個享樂的人,一開始都很不适應。
沒有舒服的床榻、枕頭和衾被,只有潮濕的褥子和一條薄毯;沒有豐盛的食物和夏日裏解膩的梅子湯,只有就地挖井取出來的水。
軍營裏多是大老爺們,經常不方便。有時候蕭妙磬從他們中間走過,被粗糙的他們襯托得愈發細嫩嬌貴,仿佛一個不慎都要碎了。士卒們瞧着建業第一美人,每天穿着簡單的布衫,素面朝天,都不免心疼她。
交州在嶺南,這邊氣候濕熱,蕭妙磬剛來時有些水土不服,吐了兩天。她不想因此打擾到蕭钰處理正事,便偷偷跑到軍營邊上吐,結果被哨兵瞅個正着。
蕭妙磬見那哨兵要去禀告蕭钰,連忙拉着他袖子,不許他去,把哨兵鬧得臉都紅了。
随着蕭钰一路攻城略地,蕭妙磬也适應了這裏的氣候。從蕭钰身上,她親眼見識了何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他善用兵法,神乎其技,蕭妙磬還見識了他編排陣法,那個叫“魚鱗陣”的陣法,也不知道蕭钰是怎麽琢磨出來的。陣一開,整個軍隊固若金湯,整體防禦力一下子提升了很多檔次。
好幾場戰役裏,敵方損失慘重,江東士卒傷亡竟不到十人。
有一次蕭妙磬和軍營裏的舞姬聊天,舞姬同她說:“長公子能觀天象,能識地理,厲害着呢。您不知道,上次打廬陵的時候,長公子料定次日辰時起霧,便利用霧氣遮掩,狠狠坑了廬陵軍隊一把。”
只是,蕭钰集将才、帥才、謀士于一身,便注定了他要付出多少心血。
好幾次蕭妙磬來找他時,都見他疲憊的靠在桌旁,竟是不覺睡着了。
蕭妙磬輕手輕腳的靠近他,蹲下.身,小心提起滑落的薄毯,蓋在蕭钰身上。
蕭钰睡得淺,當即就醒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望着蕭妙磬,如漱石般好聽的嗓音,帶着初醒的喑啞,喚道:“是音音啊。”
蕭妙磬啓唇正要回答,不想蕭钰竟擡起手,在她頭頂摸了摸。
這個動作,自從他們不再是兄妹起,他就再也沒做過了。眼下忽然做出,不但蕭妙磬怔了下,蕭钰也怔了。
旋即蕭钰收回手,眉梢眼底有些微赧然之色,“我這是睡糊塗了。”
蕭妙磬撫了下發辮,她道:“钰哥哥就是太辛苦。”
像是為彼此找了理由,只是兩顆心隔着肚皮都有些尴尬。那些兄妹間親昵的動作,放到如今的關系面前卻是別扭了。
蕭钰主動起了話題:“行軍艱苦,可有不适應的地方?”
“沒有,我覺得挺好的。”她問,“钰哥哥你呢,會有不适應的嗎?”
蕭钰淺笑:“我去的地方多,長久下來都習慣了。”
想着這樣一個如切如磋的玉人,南征北戰,吃苦耗神,且還雙腿不便,蕭妙磬不能不觸動。
更莫提她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他和蕭繹一戰一戰為她們打下來的。
倒是蕭钰注意到,蕭妙磬手邊有個布袋,袋口露出裏頭裝着的一些草藥。
“這是……?”
“是八寶草、馬齒苋和車前草。”蕭妙磬将袋子拿過來,“這邊蚊蟲真多,還是黑白相間的花蚊子,我見好多将士被叮了一身包,休息不好,就去采了能緩解痛癢的草藥,分發給将士們。”
“你同誰去采的?袁婕?”如果光是兩人,怕是采不出全軍的用量。
“還有舞姬們,我将她們都帶去附近采藥了,她們都很賣力。”
蕭钰欣慰,“音音真是能幹。”連舞姬都用上了。
蕭妙磬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跟來戰場就是想做點什麽的,能幫上将士們一些,就算沒白來。”
她自布袋中取出些八寶草,捏碎了擠出汁液,“你也被蚊子叮了吧?我幫你塗點漿液。”
“我自己來就好。”
蕭妙磬便把八寶草遞給他,可蕭钰拿到八寶草後卻不動作了,而是看着蕭妙磬。
彼此無言了須臾,蕭妙磬明白了什麽,忙起身告退,不免埋怨自己,如今她就是個外姓人,怎還想厚着臉皮給蕭钰擦蚊子包?
蕭钰則瞧着蕭妙磬出去的背影,壓下心中一陣尴尬。
其實他所芥蒂的,和蕭妙磬芥蒂的完全非一回事。若是蚊子包在他胳膊上,讓蕭妙磬塗草藥沒什麽,偏偏包的位置是在他鎖骨下……
用過草藥,明顯清涼了。
蕭钰看着用剩的草,思緒飛至出征前,父親與他單獨會話的情景。
昏暗的殿宇裏,父親極其肅然的囑咐他:“你必須保護好添音,哪怕犧牲我們的将士,也要将她完好無缺的帶回來。”
“她不能出事,否則為父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你知道,她是我江東最大的王牌。”
字句仿佛環繞在耳,蕭钰眯了眯眼,半張臉被帳篷中的陰影遮住,看不出在想什麽……
有蕭妙磬采來的草藥,全軍将士都從毒蚊子的困擾中解脫。
休息的好了,戰力便發揮的好。越軍勢如破竹,一連奪下半壁交州。
蕭妙磬經常看着蕭钰執筆,在地圖上新取的郡縣上打下紅色标記。
又兩個月下來,紅色标記占了交州的四分之三。
交州牧劉暌,已被迫退守最後一隅。
終于,越軍打到了盤蛇谷。只要穿過盤蛇谷,就能直逼劉暌最後一方土地。
将士們摩拳擦掌,恨不得今天就沖進盤蛇谷去。蕭钰卻下令全軍在谷外紮營修整,不得擅入谷中。
這一決策自然是有人疑問的,蕭妙磬坐在主帳的一角,安靜看着武将們向蕭钰詢問為何不速戰速決。
蕭钰說:“瘴氣。”
武将們一愣。
蕭钰在決議攻打交州前,就已仔細研究了交州的氣候水文。嶺南與江東相比,山林間濕熱蒸郁,多有瘴氣。
這盤蛇谷便是瘴氣彌漫之地,據說十人進去,九人難回。
“這是劉暌最後一層屏障,也是他最大的利器。”蕭钰道,“交州士卒們懂得避瘴,若我是劉暌,定在谷中設下埋伏,利用瘴氣,讓我們有來無回。”
武将們自也聽說過瘴氣,這東西不是鬧着玩的。瘴氣的問題必須解決,盤蛇谷這關要是過不去,越軍可就功虧一篑。
“薏苡仁,可以避瘴。”蕭妙磬的聲音響起。
見衆人朝她看來,她說:“可以給将士們服用薏苡仁,就可以短時間內不受瘴氣的侵擾。”
蕭妙磬真慶幸自己讀了那麽多醫書,她又說:“凡遇毒物,百步之內必有相克之物,許多醫書裏都有這個說法。所以我想,盤蛇谷附近一定能找到薏苡仁。”
蕭钰唇角銜起一抹笑意:“找當地的百姓打聽便知道了。”
武将們幹勁兒十足,聽言趕緊派人去打聽。
還真打聽出了喜人的結果——就在盤蛇谷東面不到兩裏遠,有大量的薏苡仁。
大家将這個好消息告訴蕭钰,并繼續摩拳擦掌,準備去采摘薏苡仁了。
哪想蕭钰再度阻止了他們:“如果只有兩裏遠的話,去不得。”
怎麽就去不得?武将們不解。
蕭钰只說了一句話,便讓他們全然明白,暗暗心驚。
“若諸位是劉暌,敵軍壓境盤蛇谷,附近還有能避瘴氣的薏苡仁,諸位會怎麽做?”
那當然是在生長薏苡仁的土地周圍埋伏,把去采薏苡仁的敵軍都殺了啊!
“還好長公子想的周全,不然……啧啧。”一個武将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所以,就得去遠一些的地方找薏苡仁,且得是他們越軍已經攻陷過的地方,這樣最安全。
軍營裏能夠勝任這項任務的,只有軍醫和蕭妙磬。可軍醫要忙着照顧傷員,應接不暇,是以蕭妙磬主動站出來,去尋找薏苡仁。
袁婕也被她拉上了。
蕭钰撥給蕭妙磬一百名士卒,此外還将自己的幾名暗哨派去保護蕭妙磬。
自然,暗哨的存在,蕭妙磬和袁婕都是不知道的。
換了粗布衫子,蕭妙磬将鴉發綁成長長的一條麻花辮,绾在耳側,這樣方便行動。
再看袁婕,像是絲毫不嫌棄她的寬袖長裙,妝容依舊濃烈極了,像綻放在野地的紅蓮。
蕭妙磬由着她了,她手持地圖,根據腦中儲藏的醫學知識,判斷哪處會有薏苡仁。
最後,蕭妙磬挑選了一處最适合生長薏苡仁的地方,打算去那兒找找看。
這麽漫漫的找,顯然不可能一下就找到。蕭妙磬是在經歷了三次失敗後,終于找到了一大片薏苡仁。
這足以教她喜出望外。
随行而來的一百名将士,都已是滿頭大汗,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可是見他們的亭主都不怕累,他們怎能被她比下去,遂又一個個熱火朝天的,開始搜集薏苡仁。
只要将這些薏苡仁帶回去,他們就能早日穿過盤蛇谷,拿下交州,回家見妻兒了!
臨近黃昏時分,大家搜集了滿滿的薏苡仁。
蕭妙磬帶着将士們往回走,不出意外,天黑前他們能回到軍營。
可偏是出了意外。
起霧了,霧氣太大,極不利于辨別方向,何況他們此刻還是在山地。
蕭妙磬只得和将士們商量了一下,正好不久前瞧見附近有個山洞的,不行就在山洞歇着,過一夜再回去,總比在霧氣裏迷路了亂走來得好。
很快他們到了那個山洞,還挺大。
蕭妙磬一行進去後,幾個将士點燃了火把,在面前探路。
山洞有些深,容納百人并無問題。只是走着走着,蕭妙磬聽見裏頭傳來人聲。
“大哥、行雲,好像有好多人進來了!”
這是個女子的聲音,天真爛漫,蕭妙磬心裏劃過一道熟悉的感覺。
似在哪裏聽過。
接着就看見迎面過來三個人,舉着火把。随着他們走近,他們的樣子也在火光中漸漸清晰。
蕭妙磬一訝,靈隐先生同他的妹妹和手下?
赫然就是蕭妙磬在石榴花林裏遭遇五步蛇時,遇到的靈隐先生三人。
雙方打了照面,靈隐先生的妹妹尤其驚喜。她明眸燦燦,沖着蕭妙磬揮起手來,“哎,這不是上次那位姐姐嗎?”又偏頭對靈隐先生說:“話本子裏說啦,這叫‘萍水相逢’,說明是有緣分的。大哥我說的沒錯吧?”
靈隐先生嘴角一翹,“又從哪裏看的話本子。”
他說罷,便單手執火把,向蕭妙磬行了個禮,“上次一別匆匆,還不知道小姐的芳名,既然有幸再相逢,還望小姐相告。”
蕭妙磬欠身回禮,“頌姬。”将袁婕的小字借來用。
袁婕看了眼蕭妙磬,無奈一挑眉,見靈隐先生又向她行禮,她百無聊賴道:“袁婕。”
眼下蕭妙磬帶着百名士卒,靈隐先生一行自然能看出他們是從軍營過來的。靈隐先生倒是沒有詢問,蕭妙磬也不便透露,如此正好。
兩方人馬便在山洞裏休息起來。
天色漸漸暗下去,聽放哨的士卒說,霧氣正在漸漸散去,明日多半能放晴,這是個好消息。
大家都帶了幹糧的,蕭妙磬取出個燒餅,掰了一半給袁婕。那邊,坐在一起的靈隐先生三人也在分食煎餅。
雙方時不時搭上兩句話,蕭妙磬知道了他們的名字。靈隐先生的那個手下,叫行雲,他妹妹叫小晔。這應該是行走在外所用的簡易稱呼。
蕭妙磬也累了,吃過幹糧後,沒多久就睡了去。
這一覺睡得短,醒來的時候,山洞裏燃起了火堆,有幾個士卒在低低的談論家鄉的事。袁婕正靠在山壁,以手支頤,豔麗的妝容和紅裙好似綻開在山洞裏的夾竹桃。
靈隐先生和行雲也睡着了,蕭妙磬覺得手腳有點麻,便站起來活動,卻在這時聽見了簫聲。
簫聲是從山洞外傳來的,婉轉婆娑,悠遠的音色裏有着輕快空曠的感覺。
對了,靈隐先生的妹妹小晔不在山洞,她走到哪裏,都握着把紫竹簫。
蕭妙磬緩緩走出山洞,向簫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霧氣已散,寒月一輪高挂頭頂,月光似銀霜,在山野之地綿綿延延。
簫聲越來越近了,蕭妙磬走着,已然看見月色下,一道嬌小的身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正在吹簫。
小晔的頭發如一匹光滑的墨緞,垂落身後。她的十指靈活,飄揚的曲意裏有着和她外表一樣的天真爛漫。
聽過袁婕的《誅天》,再聽小晔的曲子,蕭妙磬只覺得前者像是仇恨的地獄,後者像是軟綿的雲朵裏開滿了爛漫鮮花。
都說曲如其人,這個小晔,應當是個不谙世事、對未來充滿美好幻想的姑娘吧。
小晔一曲終了,蕭妙磬坐在了她身邊,笑道:“你吹得很好。”
“啊,是頌姬姐姐。”小晔朝蕭妙磬笑,“你怎麽跑出來了?”
“剛睡醒,聽見你的簫聲,循過來走走。”蕭妙磬理了理發辮,狀似不在意的問起,“我記得你和你大哥一行,是從幽州來江東探親的,原來你們的親戚在嶺南麽?”
小晔撫摸着紫竹簫,風将她的頭發吹出活潑的線型,她天真爛漫的氣質,讓落在她身上的月光都仿佛帶着活躍的跳動。
“是啊,我們來嶺南探親,一路漫長,就一邊走一邊玩。其實主要是大哥和行雲想看風景啦,我都無所謂。他們做什麽,我就跟着做什麽,反正一切都有大哥和行雲安排好,我只要放松心情就好。”
蕭妙磬繼續捋着發辮,“你大哥儀表堂堂,氣質不凡,想來出身很好。”
“其實也不能算特別好吧,不過他争氣,我很為他自豪!”小晔說罷,又繼續吹起簫來。
沒套出什麽有價值的信息,蕭妙磬也不惱。她只是覺得靈隐先生這一行有些奇怪,從上次在石榴花林裏見他們,被他們所救,就已是巧合非常。現在到了嶺南交州一處荒野山洞,竟然還能遇到他們,蕭妙磬實在不認為這是巧合。
他們說是來嶺南探親的,以他們的穿戴來看,必是不缺錢之人,如此何不在縣鎮的客棧裏住宿,何須到這荒野山洞?
耳畔簫聲又起,依舊是婉轉悠揚,一轉一拐間寄托了少女歡暢又夾雜絲愁緒的心事。
從曲子中,蕭妙磬感覺到,小晔應是有戀慕之人,并且極憧憬着兩個人能有美好的未來。
蕭妙磬猜測,小晔戀慕的人可能是那個行雲。
又吹奏完一曲,小晔深深呼吸山野清新的空氣,撫摩着紫竹簫,忽然問:“頌姬姐姐知道弄玉和蕭史的故事嗎?”
“知道。”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故事了,也是我最向往的故事。”
蕭妙磬看着小晔,她臉上的神往色彩不似作假,雙目如帶着希冀的光亮,望着遠方夜下的群山。
弄玉和蕭史,那大概是每個姑娘家都向往的故事。
春秋時代秦穆公的愛女弄玉公主,擅吹簫,舉國聞名。秦穆公将她嫁給同樣擅吹簫的少年郎蕭史。據說蕭史面如冠玉,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簫聲宛如鳳鳴,其人與弄玉公主志趣相投,天造地設。二人成婚後,秦穆公為他們建造了鳳樓居住,蕭史日日教弄玉吹簫,琴瑟和鳴。後來他們的簫聲引來了一對龍鳳,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夫妻登仙而去。
明明是春秋亂世,卻有如此花月春風、天長地久的幸福。這對同樣是亂世的如今來說,怎能不引人向往?
小晔撫摸紫竹簫的動作,就好似撫摸一個柔軟的美夢般,兀自喃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我就是因為這個故事,喜歡上吹簫的,希望我能夠找到屬于我的‘蕭史’,和他一起快樂的生活。”
蕭妙磬笑道:“你應該已經有了心目中的‘蕭史’。”
小晔訝然瞧着蕭妙磬的眸子,“頌姬姐姐怎麽知道?”
“從你的曲子裏聽出來的。”
“頌姬姐姐真是我的知音,我很高興能認識你!”小晔說這話是發自內心的,那種真誠的力量,令蕭妙磬的心為之一軟。
“小晔,你會幸福的。”她說。
“嗯,頌姬姐姐也會幸福的,也能找到屬于你的‘蕭史’!”小晔說罷又喪氣嘀咕,“只是我心目中的‘蕭史’,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娶我呢……得看大哥的意思。”
半晌後,兩個人結伴回到了山洞。
靈隐先生這會兒醒了,見了小晔,向她招手,“過來吃點東西。”
小晔蹦蹦跳跳的去了。
蕭妙磬也在附近坐下,袁婕撐起雙眼皮,看了她一眼,又翻身繼續睡。蕭妙磬拿起水袋喝水,不妨一滴水自唇邊流下,淌到下颌。她正要以手擦水,面前忽的出現一張幹淨方帕。
“擦一下吧。”
擡眼,對上靈隐先生那張刀雕斧鑿般的俊臉,蕭妙磬客氣道:“謝謝。”
她接過方帕用了,将方帕遞還給對方。四目相對,靈隐先生一雙眸子深沉如星潭,施放着濃濃的善意和關懷之情,好似要将人吸進去。
這個人生的冷酷,笑起來便分外迷人,尤其還是行為這般體貼又君子,蕭妙磬想,可能許多女子都會為之心動。
漸漸的,夜深了,士卒們按照順序值夜,其餘人等全部休息。
蕭妙磬就這麽半睡半醒的,捱到了第二天。
太陽升起來了,蕭妙磬爬起身,活動酸麻的身體。
算起來,自從兒時蕭家舉家逃難那次,她已很久沒有露宿野外了,當真艱苦。
用手打理了頭發,這時小晔和行雲從外面回來。他們打了水來,分給所有人喝。士卒們謝過他們,陸續拿了水袋去接水。靈隐先生則體貼的洗了個幹淨的碗,盛了碗水給蕭妙磬。
“喝點水吧。”
“謝謝。”蕭妙磬接過碗,送到唇邊。
可就在這時,她眼底驀地一凜,心中乍緊,握着碗的手沒控制住抖了一下。
有兩滴水濺出碗沿,落在地上,蕭妙磬脫口而出:“都別喝!”
她的話令所有人都安靜了一下,紛紛看向她。蕭妙磬面前還立着靈隐先生,她擡眸,在對方眼底看到了一抹吃驚,卻迅速轉變為濃厚的笑意。
那笑意越濃就越冷,漸漸變得狠戾,像極了戲弄一頭困獸時所流露出的玩味與冷酷。
下一瞬,蕭妙磬驟然起身,将碗朝着靈隐先生面門砸去!
靈隐先生眼神一沉,一個側身避開。一碗水潑了一地,淋到了山壁下生長的一排綠草。陶碗砸碎在地,發出迸裂的聲響。
蕭妙磬趁機從靈隐先生面前挪開,這時聽見有人驚呼:“快看那兒!”
那人是士卒之一,此刻手指着被清水潑到的綠草。只見那些綠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垂蔫、枯萎,竟是須臾的功夫就成了焦黑色。
饒是大家沒見過這等景狀,也紛紛明白怎一回事了。
水裏有毒!
所有人表情難看萬分,已喝了水的,趕緊用手摳着自己的嘴巴喉嚨,使勁嘔吐,試圖将水嘔出來,連連咳嗽。沒喝水的,反射性的把水倒掉,慶幸之餘又将冰冷憤怒的目光剜向靈隐先生三人。
靈隐先生欣賞衆人的表現,撫掌哈哈一笑:“居然被你給發現了。”
他看向蕭妙磬的視線既充滿可惜,又充滿欣賞,蕭妙磬道:“添了毒的水,我還是嗅得出來的。”這些年她為蕭钰找來無數醫者,自己也研究過草藥和毒.藥。
她的感覺沒錯,靈隐先生果然沒安好心!
她甚至大膽猜測:“上次在建業郊外,我遇上的那條五步蛇,是你養的吧?”
小晔和行雲都大吃一驚,他們的反應告訴蕭妙磬,她猜對了。
靈隐先生冷笑:“不錯,聰明,倒是我小瞧了你,看來蕭家父子将你教得很好。”
他知道她是誰?!蕭妙磬心下一凜,袖子下的手握緊了百珑,即将出鞘。
這瞬思路快速飛轉,她想明白了。上次在建業郊外,靈隐先生故意制造英雄救美的場景,想讓她先入為主的對他有好感,以備不時之需。
接着不時之需來了,蕭钰攻打交州,靈隐先生一行便尾随大軍而來,趁着她帶人出來尋找薏苡仁,他便在山洞裏對他們一行下毒。
他們若中毒而亡,便無法将薏苡仁帶回軍營,就會拖慢攻打交州的速度。
所以靈隐先生是交州勢力的人?
不一定。
不想蕭家坐大的諸侯比比皆是。
看靈隐先生的氣場,不像細作,倒像哪個諸侯公子親自下場。
她忽的想到蕭钰提及的幽州牧章诏,那個狠戾冷酷,豢養毒蛇的奸雄。
難道靈隐先生是幽州牧?
也不對,幽州牧章诏不是正在讨伐厲太師、攻去洛陽的路上嗎?怎麽會來這裏?
蕭妙磬止住思緒,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薏苡仁帶回軍營。她環顧了衆将士,所幸大家沒怎麽中毒,都還保持着行動力。
蕭妙磬道:“走吧。”
“呵,天真。”靈隐先生負手在後,“真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