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不到從前
一語落下,是長久的安靜。
在空闊的明玉殿裏,顯得凝滞而漫長。
蕭妙磬始終保持着拜伏的動作,其實只要她肯擡起頭,就能看到蕭钰臉上并沒有怨怼或是疏離的表情。
憑她敏銳的直覺和對人情緒的感知力,她是能夠察覺蕭钰一些想法的。
但她始終沒有擡頭,她不敢看蕭钰。
“起來吧。”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響起蕭钰的聲音,在空蕩的殿宇裏帶着點不真實的回音。
蕭妙磬身子微不可查的顫了顫,她抿一抿唇,沒有起來。
蕭钰似嘆了口氣。
“起來,別跪着,地上涼。”
她聽到輪椅挪動的聲音,停在了距離她很近的地方,視野裏出現一闕缃色的袍角,一只手伸到了她的眼前。
“音音,起來。”
蕭妙磬有些怔怔的擡起頭,看見蕭钰坐在輪椅上向她俯身,遞手給她。
他表情雖淡,但眼中藏着的卻是五味陳雜。
蕭妙磬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搭上他的手,擡起身來。
旋即她收回手,跪坐在地,鼓起勇氣擡眼看蕭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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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钰也收回手,低頭看着她。
她再度垂眼。
蕭钰想到從前建業宮裏時不時出現的流言,偶有嘴碎的宮人半是玩笑半是猜測蕭妙磬的身世。
每每他都将之鎮壓下去,并不懷疑蕭妙磬什麽,只因他還是信任父親的,信父親不可能不知道蕭妙磬是誰的骨血。
所以,當昨夜的事情上演時,他才會那麽震驚。
莫大的不能置信,到從父親口中得知太多信息,他急需要一個人靜靜。
整夜幾乎未眠,翻來覆去。所幸東窗泛白時,思緒紛雜的心也定了下來。
他開口道:“我并未想着發落你什麽。”
蕭妙磬動動唇:“大哥……”
“我會與父親商量你的事後續該如何。”蕭钰道,“他既然将你當作親女這麽多年,自不會抛棄你。”他說到這裏,不禁感嘆:“一早起來得知這樣的事,猶如晴天霹靂,我明白你心裏的難受。”
蕭妙磬沒有說話,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麽。她想問問甘夫人是否動了胎氣,是否想借此處置阿娘,哥哥是否遷怒于她,可她一個都問不出來。
最終,蕭妙磬擡眼望着蕭钰,問了這樣的問題:
“若哥哥早知如此,會後悔從黃衣人手中救了我麽?”
“假如,沒有長姐在,只有我一個,你會後悔麽?”
蕭钰沒說話,如畫的眉眼凝結着追溯過往的悵然,手中蘊着重明鳥絮紋的岫玉,被他緩緩撫過。
他眼底浮現了一點決然,道:“不會。”
不會後悔。
這句篤定的話,讓蕭妙磬仿佛找到了一絲力量,心神不再那麽動蕩,四肢不再那麽空悠悠的沒有着落。
可即便如此,她卻能感覺到,她和哥哥終究是生分了。
他沒有再自然而然的朝她溫和笑,他還是溫潤的,卻像是離她遠了,多了層隔閡豎起在他們之間。
終究是回不到從前了。
“那麽,我就先回去了。”蕭妙磬低聲說。
“好。”蕭钰說。
蕭妙磬垂着眼起身,退後兩步,又向蕭钰行了一禮。
她眼中蘊起絲肅然,“最後,還有件事要和大哥說。”
“你說。”
“袁婕,我覺得太巧了,不對勁。”蕭妙磬說出自己的想法,“從廬陵帶回的俘虜,恰好有一張和我相似的臉,還由始至終都蒙着面紗,沒有令押送她回來的人發現她的長相。”
“我先前問過和袁婕同來的樂伎,她們說,袁婕平素是不蒙面的,是在廬陵郡完全戰敗前夕才蒙了面,說是遮擋容顏,免得招來禍端。”蕭妙磬回憶着,喃喃道,“暫且認為這說得通,可是在我将袁婕要到身邊後,她的身手你也看到了,有那樣的身手,為什麽還要屈身在廬陵郡侯那個半百之人的後宅做妾。”
“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沒有惡意,一點都沒有,甚至我能感覺到她對我有種同病相憐的情緒。”蕭妙磬說着也有些疑問,她說出自己的猜測,“大哥曾說,自我們遷到建業起,你便培養能人,清查建業內外細作。即便有細作混入建業,三天之內也必當消失。”
她說到這裏停了停,眼神深了兩分,“你說,如果有人想安插細作進來,有沒有可能通過這種方式,讓細作以戰俘的身份被收入宮中?”
蕭钰聽後并沒有什麽驚訝的情緒,蕭妙磬知道他是個比自己思慮周全的多的人,應當早就懷疑袁婕了。
而蕭钰的回答也印證了蕭妙磬這個想法。
“從你考教她琵琶技藝那日,我旁聽她彈奏《不系舟》,便知此人不簡單。要麽真的逆來順受反當成安樂,要麽就是心性被千錘百煉過。我自然傾向後者。”蕭钰撫着掌中美玉,眼底閃過一絲深意,“所以當日,我就在暗處安排了人盯着她,順便摸一下她背後是否有長線。我唯一沒想到的,便是你會将她要到身邊。”
這才有昨晚,蕭钰在袁婕出手試探蕭妙磬之際,以暗器打傷袁婕的事。
以蕭钰的做事風格,既然安排了人盯着袁婕,那麽那人的身手多半在袁婕之上,就算袁婕真的對蕭妙磬不軌,那人也能現身将之擊殺。
但蕭钰不放心蕭妙磬,還是親自過來朝熹殿,并親自動手阻止了袁婕。
事情到這裏就都清楚了。
袁婕,蕭妙磬打算繼續留着。只有不打草驚蛇,才能看看袁婕到底有沒有問題,運氣好的話還能摸到她身後的人。
不論是直覺還是判斷,都告訴蕭妙磬,如果袁婕真的是細作,那麽費了這麽大力氣把她弄進建業的人,一定是個難纏的對手。
更可怕的是,它可能非常了解蕭繹和蕭钰的行事風格。
“大哥昨晚在朝熹殿對我說,要為我尋覓一個靈巧點的刀刃,我想知道這話還作數嗎?”
既然要把袁婕這個練家子放在身邊,她便也弄個武器。真要打起來,還說不定誰輸誰贏。
“若是不作數了,我就托吳少将軍和敏晶幫我尋覓一個。”蕭妙磬的聲音漸次低下去。
“作數。”她聽到蕭钰如是說,心裏驀地就松了口氣。
“等上幾日,便為你尋好。”
蕭妙磬看着蕭钰,覺得眼眶有些熱熱的,“謝謝大哥。”
行禮,退下。
蕭妙磬走後,蕭钰招來了手下的侍衛,對他說:“你跑一趟吳将軍府,告訴吳琪,讓她這幾日多來宮裏陪添音,就說是我的命令。”
侍衛領命告退:“是。”
當侍衛退出明玉殿時,恰好蕭令致來了。
侍衛見到了蕭令致,順口通報蕭钰。接着蕭令致進到明玉殿,表情晦暗的盯着蕭钰片刻,找了個不遠處的凳子坐下。
她冷淡的臉孔上明晃晃寫着不甘和怨怼,開口問蕭钰:“我看見蕭妙磬離去了,事到如今,你還要護着她嗎?”
蕭令致從前都是稱蕭妙磬為“二妹”,到了今晨,無比震驚的接受了蕭妙磬是虞翻之女後,她想,這“二妹”的稱呼便不必有了。
誰想與她姐姐妹妹的稱呼。
蕭钰使人給蕭令致看茶,說道:“父親重視添音。護着她,是父親的意思。”
蕭令致陰郁道:“阿娘告訴我,昨晚你在同心殿對父親表态,但凡蕭家內務,你不會令父親一人做主。”
蕭钰道:“此次,我與父親想法一致。”
“大哥,你……”蕭令致咬唇,“蕭妙磬,她……憑什麽啊?”
蕭钰略有探究的眼神落在蕭令致身上,他覺得這個素來冷淡寡言的妹妹,有些不對勁兒。
“那你想要如何安排添音?”
“聯姻。”蕭令致紅唇一開又一合,“諸侯之間多有聯姻,可以締結暫時的聯盟。只要于蕭氏基業壯大有益,未嘗不可。”
蕭钰問:“與誰聯姻?”
蕭令致道:“荊州牧就不錯,據說姿容上乘,年輕且未婚,蕭妙磬嫁給他是合适的。何況荊州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先行穩住荊州,汲取其價值,對江東百害而無一利。”
從戰略大局上說是這樣,蕭家女兒,除了蕭銀瓶,另外兩個都着眼于大局。
然而……
“不可。”
“為何不可?”蕭令致激動道,“反正父親和大哥都要為我們物色良人,聯姻不也是出嫁嗎?”
蕭钰看向蕭令致的神色更為探究,他道:“令致,你情緒不對。”
蕭令致也已經意識到了,她有些慌亂的抓緊了茶杯,補救道:“我……今晨太過震驚,有些緩不過來,是我失态。”
蕭钰溫和了語氣:“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我蕭氏還用不着拿女眷去換取利益。”
“可蕭妙磬不是蕭家女眷……”
“令致,”蕭钰打斷了她的話,“這與添音是否姓蕭無關,而是我們立身于亂世的态度,你明白嗎?”
“我……”蕭令致還想說什麽,終是有些挫敗的低下頭,“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大哥,我情緒不好,讓你看笑話了,我回去靜靜。”
“去吧。”
蕭钰目送蕭令致離去,她的背影走出殿宇的影翳,走進明朗的陽光下,卻依舊帶着種冰冷郁郁之感。藍色畫裙迤逦在後,看來無端就像是一道傷口。
有深沉的雲霧攏于蕭钰眸底,他移回目光,看向蕭令致飲過的茶杯。
茶杯中的茶幾乎未少。
思及蕭令致一直以來的種種細節,還有今日的反常,蕭钰心底升騰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令致,你可別是……
他只願自己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