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陳倉
剛退場,後臺裏,谷蘊真才把妝容卸去,還沒有來得及換衣裳,化妝師便送來一樣東西,是個巴掌大的木頭盒子,他笑着道:“這是方才一位老板托我送與谷先生的,谷先生放心,我可不曾偷看。”
谷蘊真稍微一頓,皺眉道:“我可以不收嗎?幫我退回去吧。”
“蘊真哥哥,你都不問一下是誰送的嗎?”先前憧憬做“範太太”的女孩撲過來,把盒子捉在手裏掂量掂量,只覺得分量很輕,她一時猜不出會是什麽,于是又把盒子慢慢放下了。
谷蘊真慢條斯理地把外袍挂到衣架上,道:“無論是誰送的什麽東西,我都不要。”
化妝師撿起盒子道:“好罷,我也不知道範先生走了沒有,但他給我的時候,是說一定要我送達的,我應了這話,現下卻又做不到……早知道就不該攬這差事!”
她說着轉身要走,還沒有走到門口,身後就傳來谷蘊真遲疑的話音:“等等……”化妝師嘴唇一勾,心想,不愧是谷蘊真啊,吃軟不吃硬。
谷蘊真就那樣毫無防備地被人擺了一道,收下了這個來自本地最神秘商人範餘遲先生的禮物。
戲劇落幕,曲盡人無。頌梨園在黑夜裏歇了嗓子,繁華掩入照不到月光的角落裏,四下靜寂。回家以前,谷蘊真在頌梨園的大門前止步側目,心想,再熱鬧的園子,終也逃不過一個冷冷清清。
夜裏空氣涼薄,谷蘊真回憶着年月日,忽然記起今日正是小滿時節。他行過一個路燈,又十分迷惑地想,池逾為什麽沒有如期而至?
手裏還是那個輕巧的木盒,谷蘊真停在某個路燈下,思索半晌,伸手将它輕輕地打開了。
盒子裏是深紅色的緞面填充物,看起來像曾經放過什麽貴重的首飾。
但此時,裏面安安靜靜地躺着的,只有一把鑰匙。
谷蘊真把鑰匙下壓着的一張紙條拈出來,皺着眉頭展開,發覺上面用極其潦草的字體寫道――今夜衷山溫泉賓館1027號,範餘遲上。
“……”
他立在路燈在足足怔了五分鐘,才反應過來剛才他看到了什麽。這不就是早些年那些登徒子經常做的事麽?落幕後,這些人便來後臺糾纏不休,懇求伶人們滿足他們龌龊下流的私欲,更有甚者會去家中騷擾,簡直令人極度厭惡,無可奈何又煩不勝煩!
谷蘊真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偶爾幫師姐登一回臺,就碰到個如此無禮的好色之徒!他不敢想象若是今日這個姓範的混蛋看到的是花辛夷,會不會不顧一切地直接去強取豪奪。
這王八蛋!真當唱戲的都是軟柿子,一捏一個準嗎?谷蘊真氣得牙癢癢,臉上卻燒起來,純情如他,到底接受不了這樣直白的調戲。
他又怒又惱,把袖子一掀推到手肘,作要揍人狀,邊走邊想,本人從小習的不止是戲,武也不曾荒廢過多少。他這就不惜浪費光陰,大駕光臨,讓姓範的嘗一嘗芙蓉花下死的銷||魂感受!
――
衷山溫泉賓館1027號房間。
範餘遲把随身帶的東西全都丢在桌上,除了鑰匙錢包類的物品,零食居多,有幾小包國外的黑巧克力,一個細長的筆盒,還有幾顆飛機上領了但是沒來得及吃的奶片糖。
客房服務員送來的晚餐在餐桌上都要涼透了,他卻沒有一點要動的意思。範餘遲點燃了一根從床頭櫃裏找出來的蠟燭,把它塞到一個玻璃杯裏,然後撐着下巴坐在沙發上,開始了一場可能永遠沒有終點的等待。
有時候等待确實挺累人的。
他這麽想着,對那些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之中發了瘋的人,也産生了些微的共鳴。
蠟燭最後全部融化在了玻璃杯裏,杯子裏的蠟軟成一團,縮在一起,看起來糜爛又肮髒。而牆上的時鐘指針已經轉過十二點。
範餘遲終于起身去了浴室。
但是他在打沐浴露的時候,聽到了門鈴的聲音,那聲音很微弱,只有兩下,要不是範餘遲這麽多年練就了極好的耳力,可能就會那樣錯過了。
他伸手關掉熱水的開關,房間裏卻再也沒有聲音響起。如果是別人,也許會對自身産生一點懷疑,疑心自己是否幻聽。但是範餘遲不會,他直接扯了一件浴袍把自己随意一裹,拉開浴室門,飛快地奔向門口,然後猛地打開房門。
門外空空蕩蕩的,沒有人。
下一秒,谷蘊真從左邊探出頭來。
但他看都沒有去看這人的臉,出手如風,直接一拳送上,并憤怒地喊道:“我打死你這個下流無恥的王八蛋――”
那一拳準确無誤地砸在範餘遲臉上,他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頓失平衡,仰面往後跌去,但這人天性有種不能獨自吃虧的座右銘,于是立即抓住谷蘊真的手腕,要拉他一起死。
谷蘊真掙脫不及,被迫無比憋屈地一起摔下去,在這一過程中,他靈巧地曲起腿,壓在了此人的肩膀上,并出拳再揍,同時惡狠狠道:“我讓你知道什麽叫做痛徹心扉!”
離奇的是,範餘遲先生被揍了幾拳,卻毫無反抗之意,只是在他拳腳的間隙裏,伸手把濕透的頭發往上一抹。
這一下就露出了那雙天生微彎的眼睛,谷蘊真全身的動作霎時一僵,拳頭堪堪地停在他高挺的鼻梁前一寸,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池、池逾??怎麽是……”
話音未落,他人就被掀下去,池逾準确地把大開着的門一踢,那門砰地一下應聲合住。谷蘊真滿臉茫然地被他撈住腰和後腦勺,抵在剛關上的門邊,池逾接他的話道:“……怎麽是我?怎麽是你?我還想問呢,閉嘴。”
谷蘊真很快就體會到一種備受折磨之感。他能嗅到池逾身上的沐浴露香氣,和他碰到的地方又感到一陣潮氣,于是猜測這人剛才怕不是洗澡洗到一半就沖出來了……
他只覺得氣氛詭異到無法忍受,沉默半晌,終于忍不住,戳了戳池逾的肩膀,閉眼請求道:“你能不能松手?”
這樣抱着,說不準要出什麽事的。
谷蘊真把下半句吞回肚子裏。
池逾說:“我也想松手,但是我足足等了三個小時四十多分鐘,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來了人,又不由分說地被當頭揍了一頓。你以為我是紙糊的,沒有脾氣?你叫我松手,當然可以。但是我可不敢保證,我的手有了空,之後會怎麽弄你。”
他說着,果真要松手。谷蘊真不認為他在開玩笑,忙不疊地架住他的手臂,又害怕又好笑地道:“那還是千萬不要松了罷!”
于是一個衣衫不整的籠住另一個滿面通紅的,場面一時極為滑稽。此時此刻,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就是,他們誰也看不見誰。
池逾心裏揣着氣,不肯發出來,沉重的呼吸就灑在谷蘊真耳邊,那只耳朵又一點點紅起來,他極為陰沉地盯了片刻,在心裏已經不知道把谷蘊真上了多少道刑。
谷蘊真突然把額頭稍微一低,挨在池逾的半遮半掩的肩窩裏,他抿嘴輕聲道:“不好意思,我有點站累了,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要靠的話為什麽不靠門?往後靠不是比往前靠更舒服?池逾腦袋裏冒出一連串問題,但他沒有問出口,實際上他比谷蘊真還要脫線,按理來說今晚他要回池府,要去把拍賣會上的拍品送給池夫人,并聽從她的安排。
但是他只不過中途去了一趟頌梨園,見了一回冷拒霜的風姿。那些早就制定好的計劃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垃圾,輕而易舉地被丢棄了。
池逾看着谷蘊真通紅的耳朵,說:“這樣讓我消氣的方法倒很管用。”谷蘊真立即擡頭表示抗議,他根本不是用這種行為給池逾消氣!池逾卻把視線與他錯開,笑道:“再接再厲。”
他去浴室拾掇身上的泡沫。谷蘊真雖然受了污蔑,但終于得以自由,在房間裏亂走游蕩,又忽地看到桌上散落的東西。他于是在小沙發上坐下,端詳許久,在心中揣摩那是不是池逾答應好要給自己帶的東西。
左思右想很久都沒有結論,這時池逾從浴室裏擦着頭發出來了,他說:“喏,你的糖和筆。”
所有令自己搖擺不定的事,卻毫無理由地給了他一錘定音的權力。
谷蘊真坐在那裏沒有動,池逾擦完頭發回來,見他還在盯着自己,于是奇怪道:“你看我做什麽?”
谷蘊真無聲地張開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十分心焦。他像是積蓄了許久的勇氣,才堪堪能夠說出這麽一句:“……我也可以洗澡嗎?我難受。”
說罷,他還很低地補了一句池逾的名字。
池逾捏着毛巾,腦子被上湧的血氣糊得智商直接蒸發了,他結巴道:“可、可以,浴室裏什、什麽都有。”
等谷蘊真進去之後,池逾在沙發上撐着額頭,痛苦又絕望地追溯自己幾個小時之前的想法,他到底是為什麽要給谷蘊真送房間鑰匙?他當時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但凡換一個随随便便的人,他絕不會有這種糾結。
池逾生來随性而為,恣意妄為,他的人生理念淺薄地可笑,就是不枉此生,及時行樂。
但唯獨對谷蘊真,他就無法随性,更遑論恣意。
不僅變得畏葸不前、自相矛盾。
甚至還開始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