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難馴
“Ladies and gentlemen,Wee aboard XX Airlines flight from Los Angeles to LingYang...”機艙內的安全廣播念過第二遍,池逾伸手抵在嘴邊,打了一個哈欠。
飛機終于緩緩起飛,窗戶擦着雲層拂過,外頭純澈的天空在視線裏漸漸變得朦胧不清。池逾從包裏拿出眼罩,蒙上眼睛大睡一覺,夢中依稀有一雙修長的手在輕撫自己的唇,那動作不含別的,似乎只是一種眷戀而缱绻的流連。
池逾在夢裏垂下眼睛,瞥見那只右手的腕上,盛放着一朵泣血的芙蓉。
下一秒,他就無比煩躁地睜開了眼睛。
在位置上都坐立不安,池逾焦躁地很,起身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粗魯地把腦子裏天馬行空的想法和來之不易的睡意毫不憐惜地一股腦給沖走。
回來時,池逾卻再也睡不着了。他撐着腦袋,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緞面筆盒,在手中掂摸了片刻,又放回随身的包裏。
腦中正不得寧靜地翻覆着虛虛實實的胭脂色想法,後座的乘客卻不合時宜地教起古詩來,那估計是個年輕的媽媽,聲音柔和,語調溫婉,低語道:“這是詩經呀,寶貝。昨兒一直纏我,現在倒沒事,你随意指一篇,我給你簡略講講。”
不知道小孩指了哪一篇,悅耳的女聲便轉開一抹笑意,她說:“好罷……你看,國風·邶風·靜女,這是題目,說‘靜女’是‘邶’這個國家的一首歌頌愛情的民歌。”
“……愛而不見,搔首踟蹰。就是說呀,這位男子遲遲見不到他的心上人來赴約,一會兒撓頭,一會兒左右走動,他很焦急。”
池逾:“……”
池逾往後看了一眼,只見那說話的姑娘卷發披肩,穿着深煙紅的繡花旗袍,眼眸明亮,粉面桃腮,笑意吟吟,長相無疑是個十足十的美人。她身前抱着一個才兩三歲左右的小男孩,正睜着圓溜溜的眼睛認真地聽着媽媽的臨時國文課。
周圍的乘客都對這一對母子善意地笑着,只有池逾的眼神有點兇猛。
小男孩用足以令人融化的奶聲戳着眼前的書本問道:“媽媽,彤管是什麽啊?”
姑娘毫無知覺地解釋道:“就是古代人用來寫字的一種筆,彤就是紅。這種筆細細長長,外表用紅漆刷得光滑漂亮,寫出來的墨也是鮮紅鮮紅的,像戀人熾熱的心呢。所以啊,最适合送給心儀的公子了。”
池逾轉過身去,聽到男孩說:“那我也要讓Lucy買一支送給我。”
姑娘失笑說:“Lucy是你的保姆阿姨呀。怎麽能送這個給她呢,這樣的東西中看不中用,只是圖個寓意,其實細究起來,全是變着花樣在說‘我有一點喜歡你’罷了。”
池逾再也聽不下去,驀地彈起來,喊那個姑娘的名字:“白漫舒!”
白漫舒被池逾氣勢洶洶的模樣唬了一跳,下意識抱緊懷中的兒子,等看清池逾的臉,才松了一口氣,稀奇道:“池少爺?好巧啊。”
“是啊,随便坐一架飛機就聽見你在這裏傳道授業解惑。”池逾的語氣古怪地充滿火藥味,他跟白漫舒的兒子對視一眼,亂放槍道:“幾年不見,你什麽時候成了親還生了寶,怎麽?嫌我上不得臺面、丢你的人?請柬都不給我發一張?!”
白漫舒笑道:“我哪敢嫌棄您啊。我的婚禮在國外辦的,還瞞着陵陽這邊的親戚呢。這不,現在帶兒子回去先斬後奏,等他們接受了事實,我們再在陵陽補辦一場中式婚禮。屆時給你發請柬,你可別不賞臉。”
池逾颔首表示了解,轉回去之前又說:“您那國文課可別再上了,聽得我暈的慌,什麽筆不筆紅不紅愛不愛的,給小孩子講這些做什麽!”
“我寶貝早就知道什麽是喜歡了。”白漫舒摸了摸她兒子軟軟的臉頰,說:“這也奇了,你又不是老古董似的頑固派,什麽時候還講究這個了。按你這樣說,豈不是我三年前跟你相過親,如今連個外人都不能見了,要躲在閨房裏蒙面以度日啊?”
池逾在前面閉着眼說:“誰跟你相過親?白小姐,你臆想症發作?你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不要招惹本少爺。”
白漫舒簡直好氣又好笑,她懶得理闊別幾年、突然變得喜怒無常的池逾,低頭跟自家兒子輕聲聊着天,講述起陵陽本家的一些事情。
池逾則阖上眼眸,但意識格外清醒,他唯恐自己再度做些似是而非的夢。時間漸流,飛機沒入濃密的雲中,星辰在遠處細碎發光,那段茫茫的前路無端盛滿期待。
這條航線馬上就要到達終點。
他自高空垂眸下望,視線掃過山巒層疊的模糊大地,忽然在心中很文藝地想,如若他現在愛上雲霧缭繞的這一眼陵陽山海,那他可謂在一瞬間、就愛上了那整座城內的所有人。
又荒誕無經,又合情合理。
――
谷蘊真回家時,恰好遇到拄着拐杖出門的白歲寒,他以為這人要出門散步,一句殷殷的關切才飄到嘴邊。白歲寒便先發制人地伸手打斷道:“安安,我要回去住了。”
“師兄,你的燒才退了兩天,而且、而且你一個人住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谷蘊真極為苦惱地皺起眉頭,看樣子很想把人直接拉住,那手擡起來又放下去好幾次。
白歲寒比谷蘊真還疑惑,他頓了頓,問道:“我見你腕間多了一個玉镯子,這樣式不是你素來的喜好,所以那是誰贈予你的?”
“…………”谷蘊真立即把挽留的手按下去了。白歲寒眼見着他臉頰爬上一點點的紅暈,心中越發了然,補充道:“我從不做礙事的人。若是往後你們情難自禁時,在家中也要忍着憋着,只為了避我的嫌,那未免也太委屈了些。”
谷蘊真被輕輕巧巧的“情難自禁”四個字燒紅了臉,眼神飄忽不定,毫無底氣地說:“師兄,哪、哪有什麽委屈……”
白歲寒微嘆一口氣,輕聲說:“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就是太過天真,還以為什麽都可以不變不改,咱們以前谷家班也可算是煊赫一時,現在又成了什麽樣子?走的走,散的散,無非飛鳥各投林,茶涼酒樓空罷了。”
“不過你這麽天真也好。”白歲寒的尾音漸漸染上一縷悲哀,他道:“只要有人願意寵着,捧着你的天真,那任性一點,也未嘗不可。”
“世人如若毀謗,一律歸為忌恨。”
他走出很遠,谷蘊真才裏在槐樹下,擡手輕輕地擦了擦眼角,又仰頭去望天際被夕陽描金的雲霞,不免由方才那幾句勾起心思,胡亂地想道,池逾坐的是飛機,所以他是否就在自己現在看的那一朵雲裏頭。
也好隔着十萬裏的高空冷風,
與自己相望傳情。
夜幕低垂,歸家後,谷蘊真把白歲寒睡過的床鋪整理一遍,準備明日清洗。他才把薄薄的被褥掀起來,一樣什麽東西就被甩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砰咚一聲響。
他放下被子,打開電燈,在屋裏繞了兩圈才在角落裏撚出一個鴉青色的富貴紋飾錦繡香囊來。谷蘊真隔着布料一摸,只覺得裏頭的東西質地堅硬,方方正正的,形狀倒很像印章。
錦囊的帶子系得松松垮垮,谷蘊真一時沒忍住好奇心,往裏頭瞟了一眼,發現确實是一個小巧的壽山石印章。他以為是無物三友用作落款的圖章,于是拿出來放在燈下,想看得更清楚些。
前幾日他才在林聞起身上見過無物三友的款記。
但一看之下,谷蘊真卻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這枚印章一定已經使用過許久,而且它的主人似乎對它并不珍惜,以至于邊邊角角還有磕碰出來的不規則碎口,而底下印字的那一面,被陳年的朱砂染得深紅終年不褪。
但那四個小篆體的字卻是:
――林聞起印。
屋外當啷一聲,拐杖觸地之聲倉促傳來。谷蘊真拿着錦囊匆忙趕出去,果真在冷冷的月色下見到了白歲寒。他立在門口,臉上是一片微露不安的焦灼,他原想立即張口問話,但視線一碰到谷蘊真手裏的東西,就自動息聲,只一言不發地望着他。
谷蘊真把錦囊遞到他手裏,白歲寒接過之後,拉開系帶把印章拿出來,垂眼看了許久,低聲:“謝謝。”
“這是林聞起的私人印章。”谷蘊真說。
“是。”白歲寒動了動唇角,但是沒有笑,他用那個印章在手背上緩緩一按,白皙的皮膚上便落了幾道斑駁的不完整的紅印,他說:“你應該知道,他纏了我很久,有時候他會來我家住。”
谷蘊真沒說話。白歲寒渾然不覺他與林聞起心有靈犀地做了類似的事情,只一味地壓着眼睫,沉悶地坦白道:“有一回他在客房把這個落下了。”
“這東西比起他送的那些金銀珠寶、珍器古玩,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因為值錢的東西在白歲寒眼裏是冰冷無情的,而不名一文的物件,他觸碰時,才能勉強拿到一點溫暖。
谷蘊真忍不住道:“師兄,你為什麽……”
白歲寒驀地掀起眼皮看向谷蘊真,在如水的月色下,他眼波晃動,右臉上猙獰的疤痕如同鬼怪的獠牙,吞噬着那張好看到幾乎妖豔的臉。
“沒有為什麽。”他只那樣靜默了半晌,便轉身離去。
而谷蘊真站在原地,總覺得方才的白歲寒是欲言又止的。
但他不必要欲言又止,因為谷蘊真與他是如出一轍的習性,他對他師兄的做法其原因了解得很。白歲寒自傲了大半生,一朝被家人推向虎口,受了折磨忍死逃脫,卻變得毀容殘疾,一身的驕傲全被碾碎成泥。
往日的稱贊與羨慕,變成如今的唾棄與鄙夷。
遑論自視甚高如白歲寒,就是換作任何一個普通人,經歷過這些事後,也只怕早就承受不住,自缢而亡了。
更何況白歲寒還有一堆螞蝗似的揚州家人,一日日地吸着他的血,不欲令他平安順遂。
只是白歲寒不能接受林聞起的愛意,但卻分明忍不住要回應他。他縱容自己委身在林聞起房內時,心中只怕也攙着不知道有幾分的真心誠意。
否則他素來淡漠待人,為何要因為一個可能丢失的印章,大半夜也撐着殘體,披露迎風地來斜陽胡同尋尋覓覓?
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當啷響。
那麽多相守相伴的春夏秋冬,他們縱使未曾攜手,卻也是一同切切實實地邁了過去。而白歲寒是在哪一個瞬間動心的?他自己或許都不知道。
他藏起林聞起印章的那一瞬間?
或是黑暗裏林聞起掩唇仰頭的那一瞬間?
亦或者是更早一些,那時林聞起第一次忐忑又強作鎮定地,在雨夜裏推開了鞋兒胡同的那扇門,然後對他笑着請求留宿的那一瞬間?
無可追憶,無從念起。
但所謂世間情劫,
不過三九黑瓦黃連鮮,
糖心落底苦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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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情動……世間情劫……兩句,出自《穆桂英挂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