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安破曉,天際一線微微的白。
光線晦暗,黎明時的空氣又冷又濕。一輛質樸的小車停在宣陽坊萬年縣館旁的別院門口,車簾撩開,鑽出來一位身穿囚衣、蒼顏白發的老者。
老者步履矯健,虎目炯然,花白的胡須蓬亂,壓不住身上軍人的凜然氣勢。他順着侍從的指引入了別院,廳堂內,已有一位身披黑色鬥篷的人影伫立等候在此。
廳中那人摘下鬥篷兜帽,緩緩轉過身來,嗓音帶着與生俱來的威嚴貴氣:“裴卿受苦了!”
老者的目光一變,怔愣半晌,他忙躬身垂首,铿锵一拜道:“臣裴行儉,叩見天後!”
……
“聽說了嗎?昨夜,裴大将軍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
“誰都想占裴公一份恩情,我等暗中觀望了這些時日,倒讓別人搶了先!”
“且不管是誰主使的,那人都做了朝中各派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既有人率先出頭,咱們只管上書附議,請求聖上赦裴公無罪。”
初四仍是春假期內,未曾複朝,但內朝殿中已擠滿了文武百官,三五成派低聲議論,皆是為裴行儉一事而來。
聖上關了裴行儉月餘,氣早消了大半。事已至此,民心所向,再者東突厥貴族蠢蠢欲動,大唐還有用得着這員猛将的一天,他便索性做了個順水人情,裝模作樣頒了道口谕赦免裴行儉的‘忤逆之罪’,只削了他的軍功,準其戴罪立功以證清白,這事兒就算揭過。
但朝中的明争暗鬥,并不會因此而消弭。
裴敏出獄的那日已是初八,天氣暖得不像年初。
從陰森森的地牢中出來,陽光瞬間驅散了她滿身的陰寒。裴敏擡手擋在眼前,好一會兒才适應刺目的光線,透過指縫窺視那一線灰藍色的天空。
其實早在前幾日,太醫署已呈上口供證明郝處俊乃是死于痼疾,只是刑部那起見風使舵的小人故意壓着案宗遲遲不判,這才使得裴敏多享了幾日牢獄之災,光是借送飯之機給她下毒的人,便來了三批。
可惜,縱使刑部和大理寺再不甘心,也只得判了她無罪釋放。至于私自逃獄一事,聖上額外罰了她半年俸祿,降職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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罰俸祿,那簡直能要了裴敏的半條命!
負責送她出大理寺的,是大理寺少卿陳若鴻。
裴敏還在為那半年的俸祿惋惜,忽聞身邊陳若鴻低沉的聲音響起,刻薄道:“裴司使好手段,一招調虎離山之計,将我等耍得團團轉。”
“陳少卿,這話何意?”裴敏嘆了聲,一副懵懂驚異的模樣,“如此大的一頂帽子扣過來,裴某可擔當不起。”
陳若鴻目視前方,哼了聲:“你我之間,就別揣着明白裝糊塗了。裴司使總是這般借風起浪,當心陰溝裏翻船。”
裴敏反倒笑了,“放心放心,都說‘禍害遺千年’,我肯定比陳少卿活得久。”
正說着,她看到了前院石階前有一小隊身着銀铠戎服的羽林軍,正同大理寺丞交接公文。其中為首的一人身着缺胯戰袍,頭戴黑色幞頭,修長高挑,側顏十分年輕熟悉,定睛一看,不是賀蘭慎是誰?
裴敏在心中嘆了聲“冤家路窄”,也不回避,甚至笑吟吟朝賀蘭慎走過,主動招呼道:“賀蘭大人,好巧啊!”
聽到她的聲音,賀蘭慎停止與寺丞的交談,微微側首,淡漠平靜的目光望過來,卻沒有看向裴敏,只按刀朝陳若鴻颔首致意:“陳少卿。”
陳若鴻官職比他低半級,躬身回禮道:“少将軍。”
裴敏一見這些官場的繁文缛節就想笑,一本正經,跟拜堂似的。
她朝賀蘭慎道:“那日你送我入獄,怎的今日,還要迎我出門不成?”
裴敏是賀蘭慎綁着入大理寺的。雖說麻繩之下“體貼”地墊了布條,但她生來就是睚眦必報之人,故意氣他,想看看賀蘭慎見到自己親手所抓的“罪犯”不到幾日便無罪釋放後,臉上會有如何精彩的表情……
但很可惜,賀蘭慎面上一點波瀾也無。
裴敏有些失望,視線落在他左腕上纏繞的黑檀佛珠,再掃過他過于幹淨的鬓角,對這少年的過往經歷越發好奇。
倒是賀蘭慎身邊一名副将被裴敏激怒了,繃着一張黑臉嗤道:“少來小人得志!少将軍能抓你一次,就能再抓你第二次、第三次!”
“我是小人,你的少将軍又能高尚到哪兒去?”裴敏漫不經心揣着袖子,笑着回擊,“我為茍活而為鷹犬爪牙,賀蘭大人為權勢而還俗入世,所謂‘佛門金刀’,也不過是造勢擡價的噱頭罷了。說到底都是一類人,咱們誰也別嫌棄誰。”
若論拌嘴的功夫,裴敏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
那副将憋了半晌,只臉紅脖子粗地吐出一句:“休得胡說!”
自始至終,賀蘭慎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清樣,眼尾的一點朱砂痣在暖陽下格外搶眼。他不屑于辯解,望向寺丞平淡道:“名冊已經呈上,接下來審訊之事就勞煩大理寺費心,賀蘭告辭。”
說罷按刀,領着部将有序離去,自始至終唯有絲毫惱怒之色。
按理說,他這樣的年紀身居高位,定是難以服衆的,然而不過短短數日就能讓部下對他言聽計從,着實有幾分本事。身手也是一頂一的好,難怪天子這般器重他。
“裴司使素來張狂,也有碰上硬茬一天?”陳若鴻打斷她的思緒,冷聲警告道,“好言奉勸一句,裴司使得罪誰都不要緊,千萬不要得罪賀蘭慎。他可是聖上派來壓你的閻羅爺!”
裴敏想起那夜初見,她伸手奪走賀蘭慎帽子時的一幕,短促一笑,半真半假道:“這話勸晚了,我不僅得罪過他,還輕薄過。再如何厲害也不過是個少年郎,有甚打緊?”
陳若鴻望着她張揚疏狂的背影,目光沉沉。
回到淨蓮司,幾名心腹堂主、執事俱候于前庭。
這些年,裴敏的身子一直有些虛弱,此番獄中折騰了幾日,雖未曾受皮肉之苦,但到底寒氣入侵、疲憊交加,入門後就直接癱軟在躺椅上,臉色微白,仿佛随時會融化在冬末的陽光中。
她握拳輕咳了兩聲,眼睛倒一如既往的晶亮,對朱雀道:“裴行儉那邊情況如何?”
“一切都如大人所料,東突厥騷亂不斷,聖上做了個順水人情赦免了裴行儉,并未刻意追究。天後已和裴行儉見面,對這次任務十分滿意。”頓了頓,朱雀又想起一事,“不過聽王止說,這幾日大理寺那邊聯合羽林衛的賀蘭慎,弄了一番大動作。”
咦,又是賀蘭慎。
“繼續說。”
“屬下讓暗線輾轉打探,方得知大人入獄的這幾日,賀蘭慎的人一直暗中守着大理寺,查處了各黨派的暗樁眼線,收歸成冊後交給大理寺審訊。”朱雀翻開情報簿子的某一頁,遞給裴敏審查,“自賀蘭慎上位後,羽林衛大換血,打探情報不似之前方便,具體內情不得而知,還要請大人裁斷。”
裴敏“唔”了聲,想起方才在大理寺見到賀蘭慎時,他與寺丞交接的名冊的一幕,而後腦中靈光一現,所有的疑難迎刃而解。
“原來如此。”裴敏睜開眼,墨色的眸子裏映着疏枝暖光,緩緩道,“刑部和大理寺是以我為餌,釣出各黨派潛伏的暗樁。”
因為淨蓮司網羅天下情報,手裏捏着不少朝臣的命脈,所以總有人會想方設法地調動各方棋子,去大理寺獄打探她的情況。有人想要救她,但更多的是要殺她……
也就是說,凡是因裴敏入獄而蠢蠢欲動之人,多半是有負聖恩、犯了律法,被淨蓮司捏住致命把柄的奸佞之臣。
再想想這幾日牢獄中帶毒的飯食,裴敏哼笑道:“我說這幾日怎麽大理寺獄的防守越發松懈了,什麽阿貓阿狗都往裏放,原來是以我為餌,甕中捉鼈。賀蘭慎守在大理寺獄的暗處,将那些送上門的棋子一網打盡,再順藤摸瓜,不知要替聖上揪出多少害蟲奸吏。”
被那小和尚擺了一道,裴敏屈指叩着躺椅邊沿,眯眼‘嘶’了聲,意味深長道:“倒是小瞧他了。我這心裏,怎的如此不爽呢?”
朱雀一見她這副表情,便知她在心中記了仇。“大人可要進宮,将此事禀告天後?”
“我剛從大理寺獄出來,明裏暗裏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這邊的動靜,此時不宜進宮。”說罷,她忍不住低咳,帶着略微沙啞的氣音道,“別急,別人從我身上算計走的,我遲早會算計回來。”
“大人風寒了。”朱雀盡職盡責道,“我去喚師堂主來診治。”
“罷了,只是有些疲累。”言罷,裴敏撐着椅子緩緩坐起,嗅了嗅兩只衣袖,随即嫌惡地擰起眉頭,“噫”了聲說,“一身地牢的腐爛黴味,容我沐浴更衣,睡他個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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