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飕飕的北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吹得左臉完全麻木了。一些零散的碎發被吹得四處亂竄,時不時打擾他的視線。
今天是平安夜。
一大早就有大爺挑着滿是鮮花和蘋果的擔子蹲在街邊叫賣。
蘇澈到達市區時才剛過9點。
從縣城到市區大概3小時的車程,他一般只需要2個半小時。
車子開進了醫院的停車場,繞了一大圈才找到位子。
這所市區最好的醫院任何時候都人滿為患,人氣并不會因為今天過節而受到影響。
蘇澈照常在醫院旁邊的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粉玫瑰,想了想又多買了一個包裝得很精美的蘋果。
蘇澈站在病房前,捋了捋頭發,輕輕推開了門。
房間裏一如既往的安靜,只聽得到各種儀器發出的微弱的滴滴聲。
病床上的人依舊在熟睡。
蘇澈把花插在花瓶裏,跟蘋果一起擺放到床頭,然後坐到床邊,看着床上那人的臉。
“今天可是平安夜呢,你總說不習慣過洋節,但蘋果我還是買了,就象征性的過一下吧。”
蘇澈伸手摸了摸那人蒼白的臉,有點涼,“你還記得嗎,前年那個聖誕節,我定好了餐廳和一大束粉玫瑰,你卻臨時說要去觀摩一個主任的手術。氣得我好幾天都不想理你。”
蘇澈放在那人臉上的手不由加重了力度,那人的臉幾乎沒有肉,輕易就摸到了堅硬的骨頭。
“你說,你怎麽就這麽愛工作呢?既然你這麽愛工作,為什麽又想都不想就往下跳呢?真的是為了一個虛無的證明嗎?可是現在這一切,又證明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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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澈。”身後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人,沉聲叫他。
蘇澈站起來回過身,看着穿着白大褂一臉威嚴的父親,沉默。
“哼!我就猜到今天你會過來。”父親走到床邊看了看,“沈長安已經躺了兩年,沒有任何反應,這兩年為了維持他的生命,我們耗費了多少資源,你有沒有算過?嗯?”
“他不是植物人,他還有意識,他會醒過來的……”蘇澈咬着牙一字一頓的說。
“如果是植物人,早被遣送回家了。他這種情況比植物人還特殊,醫學上至今還沒有奇跡發生。”父親眼裏閃過一絲精光,“所以,我決定年後停掉他身上所有的儀器和營養液。”
“憑什麽?我不允許!”蘇澈大聲叫起來。
“就憑我是這家醫院的院長!就憑我是你爸!”父親的語氣也更加嚴厲。
“那行……我給他轉院,轉院!不在你的醫院住總行了吧!”蘇澈的聲音裏有不可察覺的顫抖。
“你能轉到哪?哪個醫院敢接收他?哼!不過我一個電話的事。”父親說。
蘇澈沉默了會,突然冷笑起來,“你為什麽那麽想他死?嗯?你以為他死了,我就可以不搞同性戀,就可以喜歡女人,跟女人結婚了嗎?我告訴你,這輩子都不可能!”
“你!”父親“啪”一個巴掌扇過來,重重打在蘇澈臉上,半邊臉立即紅腫起來。
蘇澈摸了摸被打的臉,繼續冷笑道:“很好,打的好,要不要另一邊也來一巴掌好對稱?”
父親狠狠瞪了他一眼,氣沖沖的走了。
蘇澈像被抽去全身筋骨,軟綿綿的趴到床邊,“沈長安,你都看到了吧?你要再不醒過來,我爸就要親手結束你了……所以,你給我快點醒醒!我不要你什麽證明,我只要你醒過來……”
平安夜裏到處都是閃着彩光的聖誕樹,以及一對又一對的情侶,男孩與女孩,男人與女孩,男孩與男孩,男人與男人。
滿世界都在唱“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 ”
徐行從一家西餐廳走出來。
一個不常聯系的朋友的公司舉辦聖誕派對,花錢請他來拍攝派對花絮,算是一次小小的商業拍攝。
他深吸一口夜裏冰涼的空氣,打算就近找個賓館湊合一晚。
不遠處有個人影,埋着頭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大概是喝醉了吧。
西餐廳旁邊就是個酒吧,酒吧門口出現個醉鬼不足為奇。
在這種日子裏出來買醉的可憐單身狗一只,徐行給這人下了個定義,正準備反方向離開。
突然,那人動了,像是打算站起來,于是徐行看到了那頭熟悉的頭發。
他快步走上去,扶住了那人。
“蘇澈。”徐行把人扶穩後,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
蘇澈眼神半天才慢慢聚焦到他臉上,“是你啊……怎麽又是你啊……”
“你喝醉了,我幫你找個地方住一晚吧。”徐行說。
“我沒醉,清醒的很……正好,你開車送我回去,這個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蘇澈冷冷的說。
“……行吧。”徐行無奈的點點頭。
幸好今晚他以工作為重,那個朋友勸了半天的酒,他硬是扛住一口沒喝。
前方的路很黑,在空曠的郊外,路燈幾乎起不到照明的作用。視野所及只有車燈照亮的一小片範圍。
徐行開的速度并不快。
蘇澈躺在後座上,很安靜,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停……停車……”後座突然傳來低沉而急促的聲音。
徐行把車靠向路邊,打開車裏的燈。
車剛停穩,蘇澈已經打開車門跑了出去,蹲在路邊開始大吐。
徐行嘆了口氣,在車裏找了找,沒有瓶裝水,只有一盒快用完的紙巾。
他拿着紙巾盒朝蘇澈走過去。
蘇澈已經不吐了,只蹲在那裏,頭埋在膝蓋上,肩膀在抖動。被極力壓抑着的嗚咽聲悶悶的傳來。
徐行在距離一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憋着多難受,放心吧這裏沒人,我給你放哨。”他盯着那個背影輕聲說。
嗚咽聲漸漸變大,不再克制,然後越來越高亢,像是放飛的囚鳥,因為重獲自由而放聲高歌,放肆宣洩。
徐行心裏一糾一糾的疼。該是有多大的痛苦,才能讓蘇澈這樣克制的人哭成這樣。
過了很久,嗚咽聲漸漸停止了。
徐行走上去把紙巾盒遞給蘇澈。
蘇澈用紙巾胡亂的在臉上擦了擦,緩緩站起來,清了清嗓子,說:“走吧。”
徐行“嗯”了一聲,轉身先回到車上。
又過了好一會,蘇澈才上車。
徐行沒再說話,一路把車開回了縣城,停到古街的停車場裏。
“我今天可以去你店裏蹭一晚上嗎?太晚了不想回家。”徐行把鑰匙遞過去給蘇澈,問。
蘇澈看了他一會,說:“随便你。”
已經淩晨兩點,古街上居然還有不少人,或笑或鬧。
兩人一路沉默的回了客棧。
蘇澈給徐行開了個二樓的房間。
徐行接過房卡,輕輕笑了笑,說:“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第二天什麽事都忘光了。聖誕快樂!”
蘇澈沒說話,轉身上了樓。走了幾步停住腳步,輕聲說:“聖誕,快樂。”
第二天徐行睡到快9點才起來。
他在樓梯口站了會,樓上沒什麽動靜,蘇澈應該還在睡。
他下樓進廚房看了看,方便面也沒有了,只有大米。那就煮點白粥吧。
把粥煮上後,他躺到了平時蘇澈躺的那張椅子上,居然挺舒服。
困意再次襲來,他閉上了眼睛。
“你在這睡的?”蘇澈站在他面前,皺着眉問。
“沒……我起了,在煮粥就随便坐坐。”徐行趕緊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粥已經好了。他裝了兩碗,拿碗的時候又找到一瓶豆腐乳。
“你這沒什麽東西,将就喝點粥吧,配腐乳還不錯。”他把碗遞給蘇澈,自己坐到長凳上喝起來。
宿醉起來之後,來一碗熱騰騰的白粥,對于蘇澈來說,是許久沒有過的奢侈。
一碗粥下肚,空落落的胃發出了舒服的喟嘆。
按照往常,他從城裏回來之後,一般會去喝點酒,或者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待着。
昨天酒已經提前喝過了,還喝了不少,今天應該找個地方待着。
可是……這次他不想一個人。
他看了看捧着碗仰頭喝粥的徐行,“你今天有事嗎?”
“嗯?”徐行放下碗,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沒事,怎麽了?”
“就……要不你幫我看店吧。我今天放了林小岚一天假。”蘇澈說。
“哦,你要出去啊?”徐行問。
“不出去……我也在店裏……怎麽,不願意?”話既然已經出口,蘇澈索性幹脆到底。
徐行笑笑,“願意啊,不就看店嗎,小事情。”
徐行在林小岚平時坐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
蘇澈就躺在他斜後方的椅子上,只要稍稍歪下頭,就能看到閉着眼睛不知道睡沒睡的蘇澈。
他沒問為什麽蘇澈在店裏還要他留下,就像那天晚上蘇澈會突然做噩夢大聲驚叫,以及昨晚喝醉後在路邊痛哭,他都沒多問一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疤,或大或小,或深或淺,沒有人願意傷疤被別人突然撕開。
盡管他對蘇澈充滿好奇,但上次喝多之後不經大腦的問話,造成的後果除了尴尬還是尴尬。他不想再那麽冒昧和唐突,除非哪天蘇澈自己主動把傷疤揭開給他看。
只希望到那時候,蘇澈的傷疤已經愈合,就算揭開來也不再出血,不再疼痛。
已經是下午5點,一整天連個人影都沒有見着。
徐行轉轉酸疼的脖子,回頭看了眼蘇澈,這人是真睡着了嗎,姿勢都沒變過。
他輕輕咳了一聲,正想開口叫醒蘇澈。蘇澈已經睜開了眼睛。
“……今天估計沒生意了,要不我們出去吃飯吧?”一整天只喝了三碗粥,他的肚子早就唱了半天的空城計。
蘇澈坐直身體,頓了頓,說:“好吧。去哪吃?吃什麽?”
徐行想了想,說:“烤牛肉串怎麽樣?有一家小店的牛肉串特別好吃,晚上生意超級好,現在過去還算早,應該有位子。”
“行吧。”蘇澈對吃的沒有太高要求,在他看來都差不多。
小店在一個巷子裏,門頭很小,門口豎着一塊破破爛爛的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寫着“牛肉串”三個黑字。
店裏風格很原始,發黃的牆面,水泥的地面,塑料的桌椅,桌子上清一色一次性餐具。
徐行挑了個靠裏的桌剛坐下,服務員已經拿着菜單走過來。
“我看着點了啊。”徐行沖還站着的蘇澈說了聲。
“随便。”蘇澈看了眼塑料凳,慢慢的坐下來。
在來這個小縣城之前,他很少到這種小店吃飯。來了之後也只固定去離店最近的那家小吃店。
身為醫生的沈長安每次都說這種街邊小店不夠衛生,容易吃壞肚子,影響健康,所以他們吃飯要麽自己在家做,要麽去高檔一點的餐廳。
其實按蘇澈的個人理解,真正的美味恰恰就藏在這種其貌不揚的小店裏。
果然,牛肉串的味道很棒。
肉嫩而多汁,帶點焦香。一口一串,吃得根本停不下來。
炒粉的味道也不錯,比他常去的那家小店炒得好吃很多。
“怎麽樣?好吃吧?”徐行喝了口啤酒,笑着問。
蘇澈這才注意到他喝的是啤酒,而給自己點的卻是椰汁。
“憑什麽你喝酒我喝飲料?”蘇澈放下一根空串,板着臉問。
“你昨天才喝了酒,今天就別喝了吧。”徐行仍然笑着。
蘇澈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拿過他的酒瓶,直接對着喝了一大口。
“你……”徐行有點傻眼,沒想到蘇澈還能來這麽一出,“靠,你就這麽饞酒啊?”
蘇澈又啃了三串肉,慢慢嚼完咽下之後說:“不是,就是覺得吃燒烤不喝啤酒,沒有靈魂。”
徐行再次愣住。
眼前的這個蘇澈跟平時的他太不一樣,像是卸下了一件厚厚的防禦外套。才發現,外套包裹住的身體原來是軟乎乎的。
他笑着給蘇澈倒了一杯啤酒,“那我們就一起吃點有靈魂的燒烤。”
蘇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想把心頭的那點悵然掩飾過去。
剛才那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他自己也有點驚訝。
徐行這人是不是會變魔法,跟他在一起待久了,人也變得放松甚至放肆起來。
從昨天到今天白天的各種壓抑,似乎漸漸消失,像氫氣球,越飛越遠,越變越小。
但蘇澈知道,不管氫氣球飛得多遠,始終有根繩子将它牢牢拴住,跑不掉的。而且它實際也沒有變小,只是暫時待在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随時冒出來給人狠狠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