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久世花了很長的時間調查貓的發情問題。
一般來說貓的發情季節在春天,而公貓的發情是由母貓的叫聲引起的。這在貓和久世的情況裏完全對不上號。久世心存僥幸地打開一個個搜索頁面,又洩氣地依次關閉。他開始後悔當初沒有多學一些獸醫方面的知識。
扔開手機,室內便安靜下來。飄窗外洋洋灑灑地落着雪。不知為何,這景象使他想起貓。柔軟的、溫暖的,充滿生機的。久世知道貓還好好地待在樓下起居室。盡管如此,他仍然有一種錯覺,仿佛他正逐漸地失去他的貓。他嘆了口氣。
久世有一整天沒有下樓了。他跳過了早餐和午餐,更不要說日常上午的鍛煉。從昨夜貓進他房間來強吻他開始直到現在,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除了在防盜監控裏确認了貓有自己去廚房找食物之外,久世根本沒有下樓去與貓碰面。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此刻出現可能對貓而言有些殘忍。另一方面,久世也沒有想好怎麽面對貓。
有那麽一會兒,他甚至想,幹脆同意算了。他已經對貓予取予求了,不差再多這一點。想不通貓到底要幹嘛也沒關系,總之随它高興就好。久世可以退讓到這種地步。
但久世隐約知道,即便如此,貓也不會滿意。
晚飯前,久世終于鼓起勇氣走出了房間。他從樓梯拐角探出頭去,見貓正趴在沙發上玩自己的手指。貓聽見樓梯嘎吱作響的聲音,擡起頭來。久世對上貓的視線,悚然一驚,腳下差點踩空。他穩住心神,向貓安撫地笑了笑。
出乎他意料的,貓看起來并不對他生氣。
貓“喔”了一聲,向他揮了揮手。它的表情和神态都有點兒沒精打采。考慮到貓這一天都沒怎麽吃過東西,這種狀态不是不能理解。
久世準備了一些開場白,适用于暴怒的貓/傷心的貓/發情的貓,等等等等。他也有做過“貓不生氣”的預案,但這一條可能性太低,他只是随便想了想,沒有好好溫習,一時間記不起來了。在久世還在記憶中翻找的時候,反倒是貓先開口了。
貓問道:“你想吃雞肉飯嗎?”
說着,貓沒等久世回答便慢吞吞地從沙發上爬起來,走向了廚房。久世茫然地呆立片刻,見貓轉身回來,手裏端着兩個餐盤。貓将其中一份推給了久世。揭開蓋子,餐盤裏是一份雞肉香腸焗飯。芝士金黃,雞肉飄香,香腸腸衣上浮着一片漂亮的光澤。
久世被震驚了。他不可思議地盯着貓的側臉,難以相信這是貓的作品。
“別那麽看着我。”貓微惱道。
久世輕咳一聲,移開視線:“抱歉,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我。這是常識。”貓一邊布置餐具一邊說。他聽起來還是有點賭氣。這次久世戴着眼鏡,能從貓的表情看出一些不明顯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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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久世試圖解釋,但似乎他說什麽都是錯的。久世拒絕的唯一理由是“貓”,而這只貓根本不承認自己“貓”的身份。它不會同意這一點。久世焦躁地抿緊了嘴唇。
貓顯然也知道久世的想法。它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只是催促着久世用餐。他們在餐桌邊坐下,貓倒了兩杯餐前酒。久世握着高腳杯,視線落在貓的手上無法移開。
“怎麽?”貓停下往唇邊送的高腳杯,看看久世,又沿着久世的視線看向自己的手。它笑了起來:“拜托,我會幫你纏繃帶,為什麽不會倒酒?我又不是一只真的貓。”
久世沒說話。他想起最開始的時候,他曾經給貓灌食,後來則變成喂食。那時久世從未想過給貓提供過餐具——貓是不會用那些的,久世堅信如此,畢竟生理結構不允許。然而基于同樣的理由,貓也不可能學會講話。
在貓學會說話後不久,大約是絕育話題的前兩天,它對吃飯時不給貓餐具這件事表示了強烈抗議。久世此前從未如此思考過,但在貓抗議的那時候,久世忽然意識到會用餐具的貓是存在的。用餐具這件事甚至跟講話不同:這只貓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只會講話的貓,而久世早就見過電視廣告上的貓用刀叉了。
貓的話總是喚醒久世腦子裏塵封的記憶。可難道這件事上貓也是對的嗎?貓和人是可以的?
久世心裏亂糟糟的。他低頭逃開貓的視線,吃了一口焗飯。很香,只是調味上有些奇怪,或許那就是貓的口味吧。久世能感覺到道貓還在看他。他以超乎必要的力度咀嚼着,向貓豎起了大拇指:“很棒。”
“是吧。”貓托着下巴,仍然盯着久世的臉。久世被看得尴尬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他問道:“你怎麽不吃?”
貓煞有介事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麽?”
“思考我有多喜歡你。”貓說。它聽起來那麽坦然,完全不像之前那只聽到久世告白會惱羞成怒的貓咪了。久世不喜歡那種坦然。只有放棄期待,忐忑才會全然轉換為坦然。他希望貓一直保持那副任性的樣子。
但是久世就是令貓失望的那個人。他無法寬慰它。
貓并不知道久世的想法。它停頓片刻,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久世很熟悉那種笑容。在對生活無可奈何卻又必須繼續的時候,鏡子裏的他自己也是那樣笑的。
“我想了一整天。我覺得我特別喜歡你。”貓說着,朝久世眨了眨眼,“你看,我都肯為了你禁欲。”
久世心中的愧疚更深。他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問題,但當他喜歡一只貓,而不能令那只貓開心時,不論他做得有多麽對,那都是錯的。久世從未陷入這樣甜蜜而苦澀的矛盾裏。他終于忍不住了,沖動地開口打斷道:“我可以——”
貓驚訝地停下,等待着久世的後文。但就在這剎那的停頓中,久世已經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不能再說下去。
久世不再說話,貓便替他說了出來。它挑起眉,語氣頗為嘲諷:“你不可以。在你眼裏我是只貓,怎麽可能可以?你根本找不到地方插進去,是不是?哦……還是說,你願意被一只貓插?”
久世被它直白粗魯的語言說得面紅耳赤。他不知道這只貓是局限于詞彙量只能使用這些詞,又或者是刻意這樣做的。但他沒有立場指責。
“……對不起。”久世說。
他和貓都知道這句話毫無意義。久世不是在認錯,他僅僅是因為貓的傷心而感到歉疚。一人一貓的感情彼此牽系,但看到的現實截然不同。
雞肉香腸焗飯在一場不愉快的交談中放涼了。丹尼沒有再動,反倒是醫生,不知本着怎樣的心理,大口大口地将冷掉的焗飯往嘴裏送。凝固的油脂令人反胃。大概醫生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眉頭皺得有多深。
丹尼懷着報複的心理冷眼旁觀。他們在互相折磨,因此而來的心痛令丹尼暢快——來自醫生的任何反應都令他暢快,總好過只有丹尼一個人失落失态。
“沒關系。”丹尼說。
醫生從那盤冰冷的焗飯裏擡起頭來,怔了片刻,才明白丹尼指的是他之前的道歉。丹尼看見醫生的眼睛重新亮起來。黑色的眼睛,為什麽也有亮暗之分?丹尼望着醫生的黑眼睛,感覺那是無星無月的夜空,沉靜、深邃,憂郁。丹尼心軟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你得——”丹尼頓了一下,他想給醫生提個刁鑽的要求,讓醫生意識到這件事有多嚴重。但他想不出該對醫生做什麽過分的事。醫生的“分寸”跟他的根本不同。他的視線在房子裏掃了一圈。
“——我要睡你的房間。你的床。”丹尼下了決定,他說,“爬床失敗,這件事在我短暫的職業生涯裏第一次發生。我不接受。”
他在撒謊。丹尼剛入行那會兒,第一次接客就出了事故,鬧得相當慘烈,之後有過一個多月沒開張的記錄。後來他降低了留在搭線人處的客戶審查。丹尼掙到了足以還債和果腹的錢,甚至還小有盈餘。代價是招惹了一兩個變态主顧。
當然,醫生不必知道這些。
他們吃完飯,醫生主動去收拾殘局,将餐具扔進洗碗機裏。丹尼獨自等在餐桌邊,望着醫生的背影。醫生洗手足足洗了兩分鐘,足以證明他的心緒煩亂。丹尼一度以為醫生要退縮了。但實際上,醫生洗手時一直不時地側頭去查看丹尼,确認他沒有反悔的意思。上樓時,醫生更是主動抓住了丹尼的手。
有時候丹尼真的搞不懂。醫生是個瘋子,但他瘋得恰到好處,就像是丹尼夢寐以求二十年的理想情人。
時隔一天,丹尼重新爬上了醫生的床。他從容地褪下上衣,把自己慵懶地半蜷起來,卷進被子裏。他太習慣這種事,哪怕只是随意而為,都像是一種勾/引。然而醫生是無法察覺的。醫生略顯局促地坐在床沿,漂移的視線裏有輕微的不安和對丹尼的關注,唯獨沒有欲念。
丹尼感到厭煩。他輕輕踢了醫生一腳:“你下去。你拒絕了我,我們就不能睡在一塊兒。”
丹尼只是在任性抱怨,沒想到醫生聽他這樣說,當真起身下樓去了。重新上樓時,他取來了丹尼的毛毯,又加上了壁櫥裏的一套備用被套。醫生将它們一并鋪在地板上,自己睡了進去。丹尼全程沉默地在床上旁觀。這就像是一場懲罰,然而受罰者是誰,審判者又是誰,丹尼說不清。
他給醫生丢了個枕頭,醫生聽到風聲便敏捷地接住了。他回過頭,發現丹尼仍注視着自己,便向他笑了笑,說:“晚安。”
丹尼幹巴巴地回答:“晚安。”
他關掉了燈。
黑暗裏,丹尼睜着眼睛。他想起一周前那場關于貓的定義的談話,久世本來溫暖舒展的笑容在得不到貓的回應後逐漸被疑惑與不安取代。他想起久世一次次退讓,一次次在丹尼的失望裏失措。丹尼是委屈的,他愛上了一個瘋子。可他覺得那瘋子也愛着他。這令他更委屈了。
他甚至因為自己不夠瘋而感到愧疚。
丹尼側身面對着醫生的方向。月光從他身後照進來,室外的雪地在室內也映射出一層清淺的光亮。丹尼借着那光用視線描摹着醫生模糊的側臉。他真好看。丹尼此前對亞洲人沒有太多的美醜概念,甚至有些臉盲。可他越熟悉醫生的臉,越覺得獨特,越從其中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美感。
我沒救了。丹尼想。
他掀開被子大步走下去,那本該熟睡的人影卻也敏銳地翻身坐起。
“怎麽了?”醫生的聲音清醒得像從未睡着一樣。
丹尼沒有回答。他掀開醫生的毛毯,強硬地将自己擠進久世懷裏。他的雙手搭在久世的肩膀,臉埋進久世的胸膛裏。地板微涼,寒意透過薄薄的被套滲進來,可久世和他都是暖的。
“沒事,睡吧。明天就好了。”丹尼蜷在醫生懷裏,低聲道。
久世輕輕地應了一聲。丹尼感覺到他的手掌落在自己背後。那手掌起初是熾熱的,掌心甚至有汗。漸漸地,他感受不到那溫度了。或許是醫生冷靜了下來,或許是他自己也變得同樣火熱。
丹尼閉上眼,想,他要再努力一下。如果“貓”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障礙,那麽丹尼會敲碎“貓”的概念在久世的世界裏重建貓與人的印象。他要逼着醫生看向真實,從貓的幻象裏看到丹尼自己。丹尼會教他如何命名一個五英尺七英寸高、一百來磅重、并且與他相愛的男人。
他會成為他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