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要是問兩個月前的久世,他最害怕什麽,可能得到的答案包括管道堵塞,火災,或者孤獨死。總之,跟久世現在的答案不一樣。
現在,久世最害怕的是貓離家出走。
自從那場雪夜對話以來,貓一直沒精打采的,書也不讀了,也不像從前那樣親近久世。久世要撸,貓不抵抗,但也沒什麽反應,整個貓懶洋洋的,仿佛在神游物外。昨天是久世骨折痊愈要拆掉夾板的日子,貓還是有努力打起精神過來幫忙。今天無事發生,貓便整天躺在書房的飄窗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連午飯都跳過了。
久世對這種精神狀态相當熟悉。他被吓得夠嗆,立即向貓表明了态度。
“你不想做一只貓也沒關系。願意做一只貓,或者別的什麽,都沒關系,都随便你。”久世抱住貓腋下把它提溜起來,直視着貓的眼睛,“但是你不準走。”
“哈?”貓歪了歪腦袋,“我沒有要走。大雪封山,我能去哪裏?”
久世略微放心。
“……我只是覺得沒意思。”貓補充道。
久世的心又提了起來。
久世讨厭這樣的情緒波動,他喜好安穩的、平靜的生活。這只貓的到來像一枚頑童的石子打破了平靜的湖面,為什麽它還不滿足,還想要操縱久世的心呢?本來打定主意不跟一只貓見識的久世,現在卻又有些生氣了。
“你想怎麽樣?”久世按捺住火氣,跟貓商量,“如果你不走,那麽這裏只有我和你。你想做貓或者想做人都可以。我們像之前一樣,不行嗎?”
只有久世和貓的世界,就算貓想當國王都沒問題。久世覺得自己已經退讓了很多,但貓還是不太滿意。
“我想做人?我——”貓看起來有話要講,卻又猛地咽下話頭,沉沉地拉下了臉。它瞪着久世,好像這一切都是久世的錯。
明明是你堅持要做人的。久世腹诽道。他撓了撓貓的側頸,催它回複。
“我沒有對你不滿,也沒有想走。我只是覺得……”貓嘆了口氣,側頭移開視線,“再這麽下去,我也會瘋的。”
久世不明白那個“也”字。他沉默地望着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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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貓的後半截話變成了焦躁的喵喵聲。它看起來相當心不甘情不願,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它牽過了久世剛剛脫離石膏的右手,前肢在久世手掌狠狠一拍:“這樣,我知道你還是覺得我是一只貓。但你要用對待人的方式對待我。明白嗎?”
久世下意識地攥住掌中的貓掌。
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關于“做人”,當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定義,甚至有些人跟人的差別比人跟野獸還要大。但久世認為自己還是能在某些方面跟貓達成一致的,比如說人需要尊重,需要選擇的權利,需要平等以待。
除此之外,貓要求在生理方面也被當成人來看待。這有些難度,久世總覺得貓按人的食譜吃飯會患上營養不良或者別的什麽病症,但既然貓會說話了,或許它生理上并不完全是一只貓。久世對此也勉強能适應。
久世學會了不要在貓吃零食時警鐘大作搶過包裝袋看成分(“我能吃!”),不要強行把貓按住給它剪指甲(“我想剪的時候會剪的,讓我再留長一點!”),更不要在貓洗澡後手持吹風機追着貓試圖給它吹幹絨毛避免貓藓(“你吹哪裏——疼!!!”)。在久世已經習慣這種跟網絡漫畫裏完全不同的非常規養貓生活,認為他們已經對同居達成一致的時候,貓給了他一個“驚喜”。
“——你再說一次?”久世捏着自己的鼻梁,感覺剛才似乎耳鳴了。
久世剛剛從浴室出來,身上只披着一件浴袍,利落的短發還淌着水。他從垂落的濡濕額發縫隙裏瞪着貓。
這是貓頭一次進久世的房間。在此之前,貓一直默認它的行動區域是一樓,僅有的幾次上樓都會敲門并且等在門外。而這次,貓不僅進了房間,居然還趁久世洗澡時偷襲,完全超出了久世的預期。
久世的眼鏡在床頭櫃上,此刻他看不清情況,只隐約能看見貓正盤腿坐在自己床上。貓最近一直都穿着衣服,此刻卻渾身赤裸。聽到久世的問題,貓的頭微微一動,嘴唇微張,露出一線豔麗的顏色。在這個距離,久世看不清它是在笑或者在舔它的唇角:“我說,今天下午,我在你的電腦裏找到了奇怪的視頻哦……”
久世尴尬地咳嗽一聲:“不要亂翻。小貓不能看那種東西。”
“我不小了。”貓低笑起來,它似乎很擅長用氣聲說話,“久世醫生,我很好奇你的夜生活。”
這還是貓第一次叫他“久世醫生”。這稱呼聽起來很生疏,但從貓嘴裏叫出來,又仿佛有一點別的韻味。久世不知為何走神了,回答時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我沒有夜生活。”
貓震驚地“喵”出了聲。
久世這才意識到貓在指什麽。念書時他沒少被用這種話題嘲笑過,久世的第一反應就是“幹卿底事”。但貓的動作比他更快一步。貓從床上輕盈地跳下來,大步跨到久世面前,伸手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壓在浴室門邊的牆壁上。
“沒有也沒關系——不,還是有關系的,但是,”貓說着,露出了相當自信的笑容,“我搞得定。”
它踮起腳,摟住久世的後頸與後腦勺,用力将他的頭壓向自己。久世的額頭被貼在貓的額上。在這個距離,他可以清楚地看見那雙藍碧玺色的眼睛裏鋒利的情感與纏綿的欲念。它們交織在一起,令這張熟悉的臉顯得那樣陌生。他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貓。
赤裸而溫暖的身體貼上來,久世下意識打了個顫。貓似乎覺得很有趣,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微笑起來。
然後它吻了久世。
貓的吻技——如果一只貓可以有吻技的話——非常熟練。它蠻橫地擠開久世的嘴唇,在久世來得及合上牙關之前侵入了他的口腔。那種在技巧純熟與胡攪蠻纏之間微妙游移的吻法很快将久世的腦子攪成了一團漿糊。唾液和溫暖在舌與舌之間交換,他幾乎無法呼吸。
貓的一只手停留在久世後頸,另一只手沿着浴袍的縫隙摟進去。肌膚相親的觸感就像是微小的電流,每寸被撫摸的皮膚都像是有了自我意識,不甘地喧嚣着索求更多。久世本能地感覺到不對,但他無法發表任何評論,無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他的全部意識都被那條伸到嘴裏來的舌頭攪亂了。
在久世徹底窒息之前,貓終于大發慈悲地放開他。貓志得意滿眯起眼睛,似乎準備開口說什麽。就趁着那個瞬間,久世猛地推開了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斜跨兩步躲進浴室,敏捷地将門反鎖。那種窒息得頭腦發昏的感覺終于消退些許,久世倚着門板滑坐在地面,聽到自己快速而尖銳的心跳。
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長,久世胡亂地數着自己失調的呼吸,試圖找回自己的理智。門外的貓顯然被久世的落跑氣着了,沉寂片刻後,響起了猛烈的拍門聲。久世充耳不聞。
這只貓……瘋了嗎?久世心有餘悸地想。他的嘴唇因為剛才的親吻而輕微紅腫起來,左肋處微微刺痛,是推開貓時被貓的指甲劃傷的——要去打狂犬疫苗嗎?亂七八糟的問題像一場大雨迅猛地砸在久世的腦海。他應接不暇,根本反應不過來。他甚至不知道門外的拍擊聲是何時停止的。
“……你跑什麽?”
貓的聲音通過門板傳過來,失真後有一種陌生的厚重感。久世不想搭理它。但貓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它開始罵久世。“懦夫”、“膽小鬼”、“混蛋”,貓總共學了這幾個貶義詞,就在那裏翻來覆去地用,之間夾雜着必然是髒話的喵喵聲。
久世聽得頭暈。他不想理會,但注意力無法不被貓的聲音吸引。他微惱地回應道:“我不想被一只貓性騷擾!”
貓還沒學過“性騷擾”這個詞,但它被這句話裏另一個詞刺激了:“貓?說好用對待人的方式對待我呢?”
“就算是對待人,你會跟街上随便一個人親吻嗎?”久世反駁道。
貓沉默下來。片刻後,傳來一聲極大的踹門聲,久世幾乎就要以為門會被踹倒。他确定自己聽到了木頭不堪重負彎折的聲音。但貓沒有再繼續動手了。門的那邊徹底沉寂下來。久世将後腦勺抵在門板上,盡量平緩地呼吸着。他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或許貓已經離開了……久世如此考慮着,小心地站起身。他的心跳還沒有完全平複,握在門把上的手随着脈搏神經質地顫抖着。他緩慢地轉動把手,金屬件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久世退開半步,将門拉開——
貓就站在那裏。
久世被吓得汗毛倒豎,猛地退後了一大步。
“我只是街上随便一個人?”貓陰沉地發問。
當然不是,久世想。但是他沒說出口。他還沒想好怎麽面對一只性癖奇怪、還對自己有非分之想的貓。
——貓。不行的吧。
久世注視着他的貓。它那樣生氣,藍碧玺色的眼睛瞪得渾圓,其中盛滿了憤怒。若是仔細去看,還有相當的委屈。貓的前肢緊緊攥着,關節處已經有了青紫的淤血。再往下,小腿上有好幾條被木刺劃傷的細小痕跡。
這只貓多災多難,這個冬天本來就已經受過那麽多傷了,不應該再留下更多疤痕。久世想将它抱起來,責怪它不懂得照顧自己。他們會争吵然後和解,貓聆聽他的想法,他考慮貓的要求。他們會在某個時刻到達平衡點,彼此體諒,抵達一個快樂的結局。
但他什麽都沒有做。
——是貓,所以不行的。
久世現在沒那麽清醒。他的頭腦輕微發熱,心跳也快得無法忍受。他幾乎要感到疼痛了。
長久沒有等到久世的回答,貓的氣勢也漸漸消融了。它的肩膀輕微地塌下去,像一座塑像在長久的歲月磋磨中丢失了棱角。貓喃喃道:“……我不懂你——你不想要我嗎?你明明很喜歡主動碰我,剛剛接吻,你也有反應。”
久世如同被匕首刺中一樣,面頰抽搐了一下。
貓一直仰着頭凝視着久世。見到這個表情,它便明白了久世的意思,臉上的血色頃刻消退了。久世看見那雙藍碧玺的眼睛積起一層水霧。他下意識伸出手去。貓躲開了。它向後退了好幾步。這個距離下,久世看不清貓的表情。他只見到貓轉過身,沉默地向樓下走去,融化在他的視野裏,黯淡成一團模糊的光影。
他的心疼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