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醜蘑菇
院外, 一株梧桐樹下站着豐神俊朗的花公紙。
花公紙瞧見雲吞剛想說些什麽,就見一旁的溫緣朝後傾了傾身子, 努力搖起頭來,險些要把脖子搖斷。
花灏羽見雲吞恹恹的樣子, 點了頭, 沒說什麽,順手接過溫緣身上背着的兩個小布包,三人一同朝學堂走去。
路上常見三三兩兩的并行的同伴,看見雲吞都先是驚訝,然後笑着和他打招呼,有賊眉鼠眼的還屁颠屁颠跑過來, 暗兮兮的問, “雲吞, 這半個多月你都跟着神君學了什麽?”
雲吞看了眼花灏羽, 花灏羽緩緩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來應該是陸英為他找的借口, 雲吞勉強笑了下,沒怎麽說話。
見雲吞這模樣, 那人也不好再多問什麽,說, “跟着神君定然不容易吧,神君是不是也忒不近人情了,你病了才放你回來。”
雲吞輕輕點了下頭, 被溫緣接過了話頭,兩個人扯起學堂上的閑言碎語來,不再注意雲吞。
清晨的陽光熾熱的映着地面,将遠處的海水照的粼粼波光,日光落在湘妃竹林上,将翠綠的葉子上的露珠映的折射出耀眼的曦光。
幾只白鳥飛過蔚藍的天空,秋天快到了。
雲吞沐在陽光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燦爛的陽光,海底洞府是看不到的。
那裏只有偶爾順着瀑布跌落的半束天光,半分也感覺不到溫暖。那裏很不适合長久待着,他不知道那片紫色的小花是如何生在那裏的,也不知道……
雲吞伸手按了按心口。
“不舒呼?”溫緣擔憂的問。
雲吞搖頭,聽到不遠處傳來銅鐘亘遠悠長的聲音,“上課了。”
溫緣笑吟吟拉着他的袖子,看見花灏羽抿起了唇,也偷偷挽住花公紙的手,三人一同進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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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堂剛好是韓夫子的婦人之科,看見雲吞,韓夫子心裏樂開了花,面上維持不動,專撿了些姑娘的葵水喜脈之事問了,雲吞不知是病了幾日,還是怎麽,如今豁然開朗,對他這問題細思過後便一一答了上來。
韓夫子滿意的摸摸下巴,覺得雲吞離摸準喜脈不遠了。
聽着朗朗讀書聲,雲吞撐着臉低頭靜靜看着塵埃在陽光中浮浮沉沉,他垂下眼讓浮躁不安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興許,這才是他該有的生活,沒有漣铮,也沒有蒼歧。
由于雲吞精神不大好,便沒去食堂用午膳,先回了寝房休息,等着溫緣和花灏羽回來。
院中靜悄悄的,梧桐樹上站了一排褐色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相互接頭交耳的說些什麽,一只圓滾滾的麻雀挺着肚子大膽啄了一下霸占他們枝丫的一只紫色大蘑菇。
大蘑菇抖了抖,伸出幾根銀絲将小鳥趕走,絲毫沒有占了人家地盤羞愧的意思。
枝丫前交錯茂密的樹葉擋住了那朵大蘑菇,它很會挑地方,秉着站得高看得遠,穩穩當當蹲在自己不該蹲的地方。
院門吱呀一聲響了,有人走了進來,那大蘑菇忽的抽絲剝繭,氲着幾縷寒煙化成了身姿偉岸的蒼帝。
“小蝸牛。”蒼歧站在院中喚住背對着他推屋門的少年。
雲吞放在門欄上的手一頓,沒回頭,他隐隐發顫,覺得渾身冰涼,那是一種從心底洇滿全身的冷,又冷又疼,讓他恍然想到了那泠泠的冰霜。
“我……”蒼歧不知該從如何說起,他避世萬年,有些話早已經忘了怎麽說,再者,他身居高位,生來未曾向人低過頭,更不知該如何道歉。
最後蒼歧垂下眼,扯出一絲苦笑,本以為肌膚相親已是不可分離,卻不料那一夜抵死親熱卻變成了最大的嫌隙。
他擡起手,化出一只淺口白釉玉盤,上面端放着從笕憂仙島摘來的世間罕見的藥草,嫩的一根草葉子上還滾着清透的露珠,他将盤子放在石桌上,走上前伸手拉住雲吞。
被碰着的瞬間,雲吞猛地一震,朝後踉跄躲去,漂亮的眸子中多了幾分惶恐不安,像一只受了驚吓的小鹌鹑。
蒼歧只覺得呼吸一窒,他望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那一瞬間竟比蝕骨毒還要忍無可忍。
他害怕自己。
蒼歧認出這件事時,他那寂靜萬年今朝一動的靈芝心就這麽擰巴着疼了,疼的他幾乎忘了呼吸。
雲吞怔怔看着面前臉色發暗的蒼帝,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收緊,用自己稀薄的修為在袖口中化出一只虛影淡淡的短劍。
蒼歧強行讓自己定了定心神,退後一步,走到院中,還給小蝸牛一個适當的距離,他站在飛檐下朝他笑了笑,“你身子弱,該多吃些東西。”
他顯得有幾分落寞,“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雲吞沉默的看着那一片玄色衣角淡出他的視線,院中薄薄的風吹散石桌上玉盤的藥草,一股清香夾雜着寒苦傳進雲吞鼻息。
他朝那白釉的盤子裏看了眼,轉身進了寝房。
翠綠的枝葉間一抹身影茕茕獨立,有幾分形單影只的意味。
雲吞吃不下東西,喝了些水,合衣靠在床帏邊上睡着了。
海底洞府中天光黯淡,陸英遙遙而來,為冰霜榻上的人把了脈,躬身喜道,“恭喜帝君神魂歸位。”
蒼歧擺了擺手,不想說話,他臉色有些發白,陰影落在他側臉上,将五官分明的臉龐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陸英不知蒼帝與他那徒兒怎麽了,下意識覺得可否是雲吞又闖禍了,剛想聲小兒無知,望帝君寬恕他,還未出口,只見蒼歧倏地握緊了拳頭,以手抵唇,咳出一口鮮血。
“帝君,您的毒又發作了?”陸英擔憂道,“蝕骨毒的頻率愈來愈多,帝君,此狀況不妙,眼下蝕骨毒愈快解愈好,為您配制的藥不出七日便可出爐,此時有雲吞與灏羽相助,蝕骨毒定然能徹底根除。”
雲吞這二字比蝕骨毒更疼,蒼歧郁郁的想着,擦去手背殷紅的血,按了按眉心,“改日再談吧。”
說完,他閉上了眼,明顯不欲多說。
陸英看着散發着疏離而淡漠的蒼帝,不由得有點懷念起那個無欲無求的溫溫潤潤帝君來。
蒼歧知曉雲吞怕他,但若要他就此不見,他覺得倒不如将自己剁碎吧了入藥吧,也總比想見見不着小東西的好。
他心下琢磨幾日,飄着幾道銀絲波光漣漣的飛了過去。
雲吞當時正低頭鋪床打算入寝,眼風掃到那綻放着柔光的銀絲,他愣了下,然後面無表情的向後躲了躲,心口砰砰砰的直跳,隐約有些生畏。
那銀絲微微有些冰涼,遲疑猶豫的朝雲吞湊了湊,見他畏懼,便頭尾相連,傷心的胡亂纏起來,變成了一條瘋癫的銀絲,以示自己糾結的心情,最後停下時,可憐兮兮的将自己打成了個死結。
雲吞吃過這東西的虧,知曉它大概是蒼歧的武器,疏漠的打開将窗戶打開一條縫,然後不發一語的上了床,拉過被子蒙住自己的臉。
銀絲瞅了瞅床,又瞅了瞅窗戶,飄過去用死結将那一條縫堵了起來,加在門窗之間,被外面的夜風吹得搖搖欲墜。
雲吞睡到半夜,醒來時看見那銀絲散發着微弱的星光,費力的堵着那道縫隙,看模樣像是傻透了。
他裹着被子坐在黑暗裏看了一會銀絲,發覺這東西和那人差了天壤地別,即便他知道這東西是蒼歧的,卻依舊生不起厭來,朝銀絲招了招手,“來。”
銀絲打着沉沉的結小心翼翼湊了過去。
雲吞将它的結解開,攤開手,低聲說,“我~不~想~看~見~他~,也~不~想~看~見~你~”
那銀絲哀哀的望着雲吞,看出他真心實意,便落寞的從一根線将自己團成了球,一飄三回頭,頗為傷心的離開了房間。
過了兩三日,那銀絲便再也沒出現過。
雲吞好幾日沒吃東西,腹中卻絲毫沒有餓意,縱然他早已經被餓的有氣無力,但依舊沒有任何胃口,喝些水便覺得足夠了,一副要把自己從蝸牛養成海螺的樣子。
溫緣捧着一盤切好的水果,巴巴往他跟前湊,“吃點吧?”
雲吞面前放了個空盤,盤子裏倒了些白水,他捏着小勺子,靜靜的往嘴裏送水,瞥了眼溫緣手裏的瓜果,搖搖頭。
溫緣噘着嘴收回瓜果,不知從哪裏摸出枝林蘭草,洗的幹幹淨淨,“我幫你塗上蜜水,吃這個吧?”
雲吞沒看他,搖頭,喝了幾口清水後便皺起眉,看起來連水都喝不下了。
“外面有好多不知道是誰送來的藥草,灏羽說都四上品,你不是最愛吃這些了嗎,吃點吧,可好吃了。”溫緣努力誘惑他,表示那些花花草草真的非常好吃,雖然他連嘗都沒嘗過,但盡心盡力做出垂涎欲滴的模樣。
雲吞被他的表情逗笑,輕輕說,“我~真~的~吃~不~下~”
溫緣道,“都餓瘦了,怎麽會吃不下呢。”
本來就不大的臉,現在更小了,溫緣想,比姑娘家的臉蛋還小,以後讓姑娘怎麽活。
雲吞沒說話,趴在桌子上捏着梨木小勺發呆。
溫緣苦勸無果,憂郁的出門看星星,見花灏羽正坐在院子裏整理莫名冒出來的許多藥草藥木藥枝。
他看起來興致勃勃。
“吞吞的。”溫緣蹲過去好心提醒一下。
花灏羽反手拉住溫緣,湊過去在小狐貍明亮的目光中親了一下他額頭,“花灏羽的。”
溫緣,“……”
溫緣頓時羞紅了臉,腦袋上冒出兩扇毛茸茸的小耳朵。
沉沉的夜色裏,蹲在枝芽間的平蓋紫蘑菇瞧見這一幕,冒出幾縷若有所思的銀絲,小蝸牛不想見他,也不想看見銀絲,那若是他喜愛吃的靈芝呢?
望着那只灰狐貍精紅彤彤的臉頰,平蓋紫蘑菇深覺得此幕讓他收獲頗多,便不恥下問,敏而好學,将其記住了,以備他日三省吾身,抱得美蝸歸。
第二日,雲吞依舊食欲闌珊,剛朝自己的盤子倒了些水,就見半空中忽然沖出一只墨紫色的靈芝,朝着他的盤中歪歪扭扭就倒下來了,還給自己沾了水,一副請君自便的模樣。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呀!”桌子對面的溫緣被吓了一跳,
瞅着着憑空出現十分有食物自覺的靈芝,說,“這蘑菇好醜哦,灏羽說帶顏色的蘑菇都四不能吃的。”
醜蘑菇,“……”
雲吞将盤子推向溫緣,“嗯~~,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