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怎麽這麽可惡呢?白狐癱在溪流邊,盯着秋日裏湛藍的天空,覺得滿心的氣悶。
趁它不能動,就把他放在小木板上讓它順流而下。問過我的意見嗎?!白狐想。
擅自又強硬地闖入它的狐生,擅自又強硬地退出它的狐生。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
眼角濕濕的,涼涼的。白狐想,一定是自己的毛被溪水打濕了。
***
白狐不知道一丘之隔的那一邊發生了什麽,它只看到,溪水是紅色的。深谷之中,屍橫遍野,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令人怵目驚心、毛骨悚然的紅,染血的刀劍折射着如血殘陽的餘晖,破損的戰旗斜插在那裏,迎着滿是血腥味道的夜風抖動着發出嗚咽似的聲響。黑色的鴉漸漸聚集而來,在低空盤旋,偶爾發出一聲沙啞的嘶鳴……
有詩雲,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有詩雲,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便是如此。
白狐于蒼茫夜色中尋回軍營,遠遠瞧見那裏火把連天,人頭攢動,不禁心生寬慰。然而再近一些的時候,此起彼伏的痛苦哀鳴便充斥了它的全部聽覺。營帳之外,全是殘臂斷足的傷兵殘兵,受了輕傷的人正四處奔走幫忙照顧重傷之人,目之所及,竟是看不到一個完好無傷之人。
眼中有淚一定是因為夜風太放肆,風中夾雜的血腥味和草藥味太過濃郁的緣故。可是喉嚨腫痛,又是為什麽呢?心中難過,又是為什麽呢?
不過是一群凡人,與它何幹呢?
白狐匿了身形,小心翼翼地從遍地傷員的空隙中向着主帳跑去。
“我聽不懂你說的那些!總之你趕緊給我救人!”頭上和右臂都包着厚厚紗布的曹恒用僅剩的左手死死按着軍醫的肩膀,大喝道。
“将軍他傷了心脈,救不回來!救不回來了!你讓我去救那些還能救的将士好嗎?!”軍醫據理力争道。
Advertisement
“你他娘的……!”一記勾拳将軍醫重重打倒在地的曹恒被旁邊的幾個将士趕緊拉了回去。
軍醫抹了一下被打破的嘴角,咬牙道,“我跟了雲家二十幾年,我會對少将軍見死不救?!這滿軍營中,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難過!”
“什什什麽人?!”帳中突然有人驚呼一聲,随之而來的便是刀劍出鞘時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衆人聞聲望去,帳中不知何時多了個銀發白衣、容貌清隽的公子。
常卿伸出兩指輕輕壓下抵在自己喉前的大刀,橫了一眼那目睹他憑空出現、正滿眼驚惶的衛兵,沉聲道,“仙人。”
他穩步走上前,盯着曹恒道,“我能救他,但是要你們都出去。”
在衆人的滿目懷疑中,常卿擡手虛浮于雲飛揚的臉上——顴骨處有一小小的擦傷,已經結痂。只見常卿掌心微微散發出黃綠色熒光,待到熒光消失,雲飛揚的臉已是完好如初!
常卿看着曹恒不說話。
曹恒欲作抱拳之勢,然而看看自己受傷擡不起來的右臂後,幹脆撲通一聲跪下,誠懇道,“将軍便拜托仙人了!”
***
哇!一只白毛狐貍!躲在樹後盯着捕獸夾的小少年忍不住小聲歡呼了一下。白毛狐貍的皮可以賣出好多好多錢,自己就不用這麽辛苦天天上山采藥了。可他又很快皺起了眉——上次救了他命的狐仙大人就是一只白毛狐貍,會不會是本家什麽的?
唉,不管了。辛苦就辛苦吧,不能忘恩負義!
小少年急忙跑過去,打開捕獸夾的機關,抱起左後腿被夾的血淋淋的小狐貍,安放在附近一棵大樹下,摘下背上放着草藥的背簍準備給小狐貍止血,可是翻了翻,發現沒有止血的草藥。
“小狐貍,你乖乖等在這,我去采點草藥回來給你療傷!”雖然不知道小狐貍能不能聽懂,但看它的樣子,大概動不了。所以小少年放心去采藥了。
可是當小少年折返的時候,白狐卻不見了。小少年心急地順着血跡一路尋找,終于來到那片空地,站住了。
參天大樹下靠着一名通體雪白的少年,白得發光,白得叫人移不開視線……小少年似是被勾去了魂魄,張着嘴邊癡癡地望了半天,游魂般地一步步走過去……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天仙般的美少年變為了一只白狐。
***
“狐仙大人,您去哪了?狐仙大人!……我就那麽……讓您讨厭嗎?”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
雲飛揚猛地坐起來,口中下意識地喚出,“狐……”
可是張口便是一口血噴出,剩下的字都堵在了喉嚨間。
夢?
夢這種奇怪的東西總是在人醒來的瞬間便像泡沫般破碎,消失無蹤。可那是一場很重要的夢!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快想起來!雲飛揚擡手撫上額頭,緊緊閉着眼睛試圖回想起方才的夢境。
可是口中的味覺很奇怪……
是血,沒錯。是血獨有的鐵鏽味兒和酸澀口感。可這不是他自己的血。因為這血……很甜,還有點薄荷一般的清涼。
舌尖在口腔內轉了一圈,視線卻瞥見身旁的白色影子。一扭頭,雲飛揚不敢相信般地盯着那素白的背影和泛着光亮的銀發。
“狐仙大人!”一聲疾呼,雲飛揚便将那人緊緊圈入懷中。
常卿:……真是,久違了。
“我想起來了!我夢見……”聲音戛然而止,雲飛揚一把抓起常卿還在流血的手腕,頓了頓湊近自己的口鼻邊,先是嗅了嗅,而後又伸出舌尖舔了舔,盯着常卿道,“你喂我你的血?!”
常卿扯了扯衣袖将那還未來得及用法術愈合的傷口掩蓋起來,低聲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先前不也喂過,也沒見你如此大驚小怪。”
雲飛揚愣了愣,這才想起最初那樁蜘蛛精的案子。那時也如現在一般,喂血之事被常卿一句帶過說得太過雲淡風輕,而且那時他不信他……
雲飛揚瞧瞧常卿發白的臉,低聲說了一句,“我放過你了,你卻自己跑回來,就再也怨不得我了。”
***
“大仙!仙丹沒有了大仙!”這大嗓門,雲飛揚一聽便知是徐明。他想命守在帳外的衛兵“拖出去斬了”,不過他的嘴現在忙着,沒空。
“放……唔,放開……唔……”常卿掙紮。
眼看人快要炸毛,雲飛揚又滿是留戀地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這才餍足地把人放開,懶聲道,“聒噪!進來吧。”
看着常卿坐在床邊面紅耳赤、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衫,盡管一番拉扯抻得傷口發痛,雲飛揚還是心情很好。
帳外聞聲湧入好幾個人,一疊聲地喚着,“将軍!您醒啦!”
雲飛揚瞪着大嗓門徐明心煩。還沒親夠就被這家夥給攪了。真是想偷懶片刻都不行。
來了這麽多人,也沒見常卿藏起來,而且大家對于常卿的存在并不意外,看來在自己垂死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雲飛揚左右看看,問道,“仙丹?什麽仙丹?”
一群人極其興奮地七嘴八舌回答道,大仙給的仙丹救下了無數垂死士兵的性命,真真的靈丹妙藥!
先行屏退衆人,雲飛揚拉着常卿問,“什麽仙丹?可是那日你給我見過的仙丹?”
“正是。”
雲飛揚死盯着常卿那紅暈退去後煞白的一張臉,“用你的血做的?”
常卿一臉“你怎麽知道”。
雲飛揚說不上自己是生氣還是心疼,總歸是忍不住語氣兇了一些,“你以為你自己有多少血,能給多少人喝?!”
“只給你喝!其他人無非是将我的血滴在水中和成藥丸而已。”
話說完,兩人俱是一愣。
常卿別扭地別開臉去——我在說什麽?
雲飛揚将他一把扯入懷中,心疼地撫着他那絲緞般的銀發,“可是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了什麽樣子……而且你知道……”
如果這件事被心懷不軌的人知道,被上面的人知道……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他的小狐貍真是太單純了。
“知道什麽?”常卿問。
“你知道我有多心疼?”雲飛揚低頭吻了吻常卿的頭頂。
常卿煞白的一張臉驀地就紅了個徹底,再開口時,聲音也軟糯了許多,“可是你該出去看看那些傷兵痛苦的樣子……”
“我知道……我見過……我見過無數次……常卿,你不該回來救我。你不該……”
外敵已滅,雲少将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運送回鄉,等待雲家的,便是父母安享晚年和雲家後族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他如今大勝而歸,雲家蓋主功勳又加一層,要如何自處?
“你救我、傷我、囚我、留我、趕我,何嘗問過我的意見?我要救你,又為何要問你的意見?”常卿賭氣道。
雲飛揚輕輕搖搖頭,将懷中之人又抱得緊了幾分,“雖然我覺得不該,可是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