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常卿按照法印的指引來到一處院落,看着此處院落不同于別處,除妖符咒貼了裏三層外三層,鎮守的将士也比別處更為密集。想來,這裏便是那妖物作亂的主場了。
只是,不知小孩轉生成了這府中何人?親眷?下人?兵士?……亦或,是那妖物?
常卿一路走近一路思索,臨近,院落之中騰地竄起一丈高的火焰,驚得常卿腳下一頓。接着牆頭之上便冒出好多幡旗的頂尖,似是按照八卦之陣變換排列。三清鈴聲驟響,此起彼伏,應當不止一件。除妖咒語咿咿呀呀響起,應當是在聚衆作法。
常卿幾步趕近,從衆将士把守的院落入口處向內一看,果不其然,約摸二十幾個茅山道士正在院內作法。院內閣樓門前候着衆多家眷,多數為女子。站在最前的中年男子氣宇軒昂,眉頭緊鎖,側後方的婦人則擒着絲帕悄然抹淚,至于其他人多半無甚表情,可是仔細看去,倒也能看出幾分心思各異。
不過這些都不是常卿關心的。他浮于半空,将院內之人逐一排查,确認其中并沒有他想找的人。可是法印就指向這裏。
那便……只能是在閣樓之內。
可嘆常卿目前的法力不足以穿牆越壁,閣樓一層重兵把守,二層木窗緊閉,唯一大開的正門站了一堆親眷,堵得水洩不通。
常卿嘆息一聲,轉身離去。
他并不怕小孩有個三長兩短,就算死了,将自己內丹供出便是。小孩會死而複生,而自己無非就是又變回一只普通的狐罷了。
常卿并不可惜自己幾百年的修煉成果。他想的明白——如果不是小孩救他,他早就死了。自己這條命都可以還回去,區區一顆內丹,算得了什麽?大不了從頭再來。
畢竟,如若修神之道順暢,早就神魔漫天。
***
宴賓樓。常卿輕搖紙扇,駐足門前。
“客官!本店新到竹葉青!清醇爽口,餘香回甘!進來嘗嘗?”店小二奔出店門口,熱情招呼道。
這宴賓樓一年四季,天南地北的客人來來往往,店小二早就練出一雙火眼金睛。眼前這翩翩少公子貌相極佳,氣質不凡,一襲白衣非絲非帛,但瞧那精細做工,想必價格不菲,尤其是折扇之下吊着的那塊含血玉佩,怕是只有王公貴族才用得起。如此貴客,怎麽能不遠道奔迎?
常卿欣然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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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畢恭畢敬地将人引至二樓憑欄雅間坐下,麻利地奉上上好一壺竹葉青,便知趣地退下了。
常卿在茶樓消磨了一日時光,從說書先生和茶客們的言談中,基本了解了将軍府的情況。
雲家輔佐先帝開朝有功,歷代子孫更是鎮守邊疆立下戰功無數。現任雲将軍嫡長子雲飛揚16歲便随父親征戰沙場,小小年紀便立下顯赫戰功,深得皇上賞識。恰巧長公主與雲飛揚年紀相仿,待字閨中,去年年末,小雲将軍便被召回京城,暫任禦前侍衛,說白了,就是給二人一個相識相知的機會。而年初之時,将軍府已将排滿長街的系着大紅綢緞的聘禮送入宮內,如果不出意外,此時理應滿皇城都張燈結彩地慶祝小雲将軍和長公主的喜結連理。只可惜……
據傳,一月之前,小雲将軍在陪太子練劍之時突然倒地不起,三醫會診也未能查出病因,只道小雲将軍體虛。
皇恩浩蕩,恩準小雲将軍回府好生修養,卻不想,小雲将軍回府後竟一直卧床不起。直至半月前,幹脆昏迷不醒。
一時間各種傳言甚嚣塵上,其中不乏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陰謀之論。莫說将軍府,就連皇家也極為重視。一方面全力探查緣由,一方面張貼皇榜,四海布告,募招天下能人異士,若能救回小雲将軍一命,萬金重謝雲雲。
于是,便有了今日将軍府中集衆作法的那一幕。
常卿放下茶杯,瞧瞧外面暮色已至,舉手示意小二過來,在桌上壓下一錠銀子便要走。
“客官!客官!”小二急忙捧着銀子追上來,面色慌張道,“這、這太多了……”這宴賓樓的茶再好,那也是按“文”算,不是按“兩”算的啊。
常卿看看他,“我若是來此飲茶一月呢?”
小二苦笑道,“您這一錠銀子,莫說一月,一年也是夠的。”
常卿:“那便先壓着。”
***
暮色漸沉,華燈初上。
京城到底繁華,即便夜色.降臨,也有許多出攤的小販和在街頭玩耍的孩童。常卿搖着折扇,優哉游哉地走過漫漫長街,明明暗暗的光影從他臉上滑過,搖曳的竹籠中透出的燭火落入那琥珀色的琉璃晶瞳中,淺淺笑意便浮上眼角眉梢,舉手投足間,盡顯風流。
但凡有姑娘小姐走過,都免不了多瞧上常卿幾眼,而後嬌羞地以帕掩口,巧笑嫣然,顧盼之間,多有流戀。
饒是常卿心中并無波動,也難免心生感慨。正是這人間的繁華似錦,正是這人間的妄自多情,徒令許多修道者迷失道心,前功盡棄。
還了情,當速速離去才是。
長街走到盡頭右轉,不遠便是将軍府。常卿在街角悠然轉身。
可是轉過拐角再望去,盡管夜色蒼茫,然則那一抹亮眼的白色,卻哪裏也尋不到了。
隐去身形的常卿熟門熟路來到別院,法事早已散場,只是重兵依舊,符咒依舊,閣樓的門窗,也緊閉依舊。
諸人皆已散去,沒了那麽多幹擾,法印清晰地告訴常卿,他要找的人,就在閣樓裏。
事已至此,常卿不得不承認內心的猜測——看來,故事的主人公,那位流年不利的小雲将軍雲飛揚,便是他要找的人。
常卿隐匿身形翹着腿端坐在院落的牆頭,等了片刻,背後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常卿回頭,瞧見是早前見到的那個站在雲将軍身側以帕抹淚的美婦人,在一群小丫鬟的簇擁下,穿過亭廊,款款前來。
守在院落入口的将士立刻讓開,恭敬道,“夫人。”
将軍夫人點點頭,接過身後丫鬟手中的食盒自己小心拿着,吩咐道,“你們都候在這兒吧。”
将士中的一人擎着燈籠,引着夫人進去了。常卿立刻跳下牆頭跟上。
白天的時候未曾瞧見,到了夜裏,卻是看得清楚——這将軍夫人身上,散發着極為稀薄的瑩瑩白光。常卿暗忖道,原來傳說中那些大富大貴之人都有靈氣護體,想來是真的。
那就奇怪了,大将軍之子,怎麽會毫無緣由地身染重疴?
常卿的疑團在閣樓之門打開的一瞬間,解開了。
有妖氣!
眼見着将軍夫人的身影要消失在重新關閉的閣樓門後,常卿一個箭步,趕緊跟了進去。
閣樓內的妖氣并不濃烈,甚至可以說是稀薄。應當是那妖來過,又走了。但僅憑這殘存的妖氣,仍舊可以分辨出,對方是一只很強的妖。常卿繃緊了全身神經,寸步不離地小心翼翼跟在将軍夫人身後上了二層。
閣樓裏貼滿了符咒,卻未能阻止妖物來襲,也未曾在妖氣的吞噬下燒毀,不知是那群道士太沒用,還是那妖太強。
來到二層,夫人輕輕推開雕花木門,常卿便一眼看到了那安靜睡在床上的墨發男子。
和他周身散發出的淡淡金光。
以及,那張将他困在中心的巨大蛛網。
常卿跟着夫人進了房間,趁着夫人在桌邊擺弄食盒取出藥碗,匆匆先行趕到床邊查看情況。
在常卿的召喚下,法印的兩相彼此呼應,而後消失。常卿嘆口氣,要尋之人,果然是他。
病榻之人不過弱冠之年,既能看出其父的英俊硬朗,也能看出其母的清秀标致,只是本應神采飛揚的面容,此刻卻煞白如鬼,暗青如魔。怎麽看,也是個行将就木之人。
而一切始作俑者,便是這噬人生命的蛛絲。
常卿能夠看見,雲飛揚周身散發出的金色之氣正一點點被蛛絲吸收。想必,金色之氣徹底消失之時,便是雲飛揚身亡之日。
“子竹,起來喝藥了。”夫人端着藥碗走過來,說話間,已是有了哽咽。子竹,是小雲将軍的字。
狐嗅覺敏銳,那碗中黑湯的氣味着實不敢恭維,況且常卿能夠隐身并不意味着能被他人穿透身體,若是還在病床邊守着,難免會碰上夫人。所以常卿迅速閃到一邊,專心觀察那蛛網。
答案已經很明顯,那妖物的本體,應當是一只蜘蛛精。想必它也是知道留在重兵把守祥瑞籠罩的将軍府十分危險,遂織下一張網留在這裏吸人精氣,自己則藏身在別處。若當真如此,定能尋到蛛絲馬跡才是。
然則蛛網易察,蛛絲難覓。常卿雙目聚靈看得眼睛發痛,也未能找到那根連接蜘蛛精本體的細絲。
倒是夫人給雲飛揚喂了藥,又拉着兒子形如枯柴的手聲淚俱下地哭訴了許久,令常卿十分糾結要不要現身告訴她此地有妖氣,凡人不宜久留。
好在夫人并未讓常卿糾結許久,片刻後便對着雲飛揚說道,“子竹,不是你父親和為娘的狠心……只是道長說,這裏妖氣甚重,凡人不可久留……為娘此前在這裏待得久了,曾病得不能下榻你也知道……所以為娘,不能不聽道長的……為娘要照顧好自己,才能等到你醒來……子竹,你千萬不能再有事……為娘,就只剩下你一個兒子了……”
夫人又哭了幾聲,這才收拾好藥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含着淚将雕花木門輕輕掩上了。
常卿坐在床邊,靜默地瞧了一會俨然一副死人臉的雲飛揚,不知怎的,幾百年前,滿臉泥巴的小孩露着豁了一顆門牙的笑臉突然浮現在腦海裏。然後那些他以為早已淹沒在記憶深處的過往突然就像決堤的洪水般湧了出來。
常卿嘆了口氣,放眼瞧了瞧這間屋子,可以說除了家具和符咒,什麽都沒有。也就更不會有常卿想要的刀。
常卿再嘆口氣,擡起右手湊在唇邊,自己咬破了手腕處的筋脈。鮮紅的血液炸然湧出,常卿急忙将手腕湊到雲飛揚的唇邊。
蛛網他不能拆,以免打草驚蛇。不把那藏在暗處的蜘蛛精滅掉,雲飛揚這條命,他救不回來。為今之計,只能先以血吊命。
畢竟是仙人之血,相對那氣味濃郁、還浮着符咒灰燼的黑湯而言,堪稱靈丹妙藥。
只是此前将軍夫人小心翼翼地喂藥之時,這垂死的雲飛揚便是咽下的少,吐出來的多。此時喂血,仍舊如此。常卿催動法力使傷口凝聚了一些,減小血流,半壓着身子,一邊喂一邊捏着袖口擦拭不斷從雲飛揚嘴角溢出的血跡。雪白的衣料上沒多久便暈染了一片嫣紅。
一直維持這個姿勢的常卿覺得自己的腰快斷了,正準備收回手腕坐直身體緩緩,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卻突然輕蹙眉頭,沾染了血跡的雙唇也輕輕動了動。常卿甚是欣慰,見效還挺快。
手腕的傷口在法力的催動下自動愈合,常卿站起來舉高手臂,左右晃晃舒緩一下僵硬的身體。因為背對着床榻,所以他并未看到雲飛揚一直雙唇微動,似是念着什麽,左臂也探出棉被,無力地舉高,似是想要抓住什麽。
直到常卿聽到一聲“狐仙……”
正在向右側壓腰的常卿動作一僵,刷地轉回身去看那病榻之人。雲飛揚仍舊雙目緊閉,口中吐出的話語也模糊不清,探出的左臂無力地舉起又無力地落下,那種徒然追逐着什麽的模樣,令常卿莫名有些心疼。
常卿也說不上自己當時在想什麽,就是木然地站在那兒,靜靜地看着。
看了許久,他終于反應過來雲飛揚斷斷續續說的是什麽。
他說,狐仙大人,您去哪了?我就那麽……讓您讨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