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叫常卿,是一只狐。
雖然我吃齋持戒修神道,可惜我是一只狐。
一只生而受到人類偏見的狐。
直到我遇見了他。
我本以為遇見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卻原來,遇見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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蔥郁的深林,涼風習習,樹影婆娑。午後的陽光從繁茂的枝葉縫隙中透射出來,形成一道道真實而又缥缈的光束,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斑駁而又璀璨的圓點。
粗壯的樹幹根部,靠着一個少年。一個通體雪白的少年。少年的衣衫是白的,皮膚是白的,長發是白的,眉毛是白的,眼睫是白的,連那櫻色的唇,也透着病态的蒼白。
只有左側小腿上的那一抹嫣紅,鮮豔得刺目。
睫毛微顫,朱唇輕啓,少年虛弱地睜開眼,再次顫抖地擡起手,将掌心覆于傷口上方,準備給自己療傷。可是掌心微弱的光芒持續了不過須臾,少年便急促地喘息起來,功法無以為繼,只得悻悻地放下手。
他仰頭望向頭頂那片在陽光的暈染下變得輪廓不甚清晰的枝葉,微微眯起眼。
陽光灑在身上,應當是暖的。可他為什麽覺得越來越冷呢?
未曾被百年一次的雷劫劈死,卻不想……
睡吧。
少年倏忽消失不見,一只玲珑的白狐團了團身體,抖了抖蓬松的大尾巴,輕柔地蓋住了自己的身體,和傷口猙獰的左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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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朦胧中,恍若有一只手在輕撫自己的頭頂。很舒服。
白狐一驚,猛地睜開眼睛掙紮開來。定睛一看,才發現方才将它抱在懷中的,是那個将它從捕獸夾中救下來的小孩。
“狐仙大人您別慌!我不會害您的!”小孩見白狐十分戒備地盯着自己,急忙舉起雙手,“傷口我已經給您包紮好了,可是血流得太多,您最好不要亂動。這個山洞很隐蔽的,您待在這兒應該就沒事啦。”
白狐錯開視線,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山洞,放松下來,“謝謝你救我一命。”
小孩偏頭一笑,露出豁了一顆門牙的小白牙,“不要謝我呀,狐仙大人您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吶。”
啊,那個啊……
白狐想起來就滿心無奈。
那是一次純粹的無心插柳。半個月前,白狐在山澗邊閑溜達,突然一聲“啊——”的慘叫傳來,白狐本能地擡頭看了一眼,還沒看清是什麽,一大團黑影就兜頭砸了下來。白狐急忙催動法術最大限度地蓬松毛發,加強了緩沖,才免于自己被砸成肉餅。
那團黑影,就是眼前這個小屁孩。
白狐伸出被草葉和藤蔓包紮起來的左後腿看了看,問道,“我是中了什麽毒?好生厲害。”
小孩笑道,“哪裏是什麽毒啦,獵獸是要帶回去吃的,怎麽會下毒呢?就是一些麻藥和失血散啦。”
“原來如此。”怪不得當時根本提不起力氣給自己療傷。
“麻藥的勁兒過去就好啦。就是失血過多不太好辦。不過這些草藥對恢複氣血很有幫助,我會每天采一點送到這個山洞來。吃的我也可以獵到送過來。就是不知道狐仙大人您吃什麽?野雞?兔子?水的話,離這裏不足一裏地便有一條山澗,就是您當初救下我的那個地方!”小孩很熱情。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的。”白狐拖着左後腿爬上風窩處積留下來的一堆幹草上,微微閉合眼睛,表示趕人。
都道狐精狡詐谄媚,但其實人心更是險惡萬分。白狐的母親就是因為輕信人類以致慘死,他不能重蹈覆轍。
小孩看看洞口外暮色将至,自顧自地說道,“天色晚啦,那我先回去了狐仙大人。明日我再過來看您。哦,您還沒告訴我您吃什麽?”
“我說,不必了。”白狐閉着眼睛說。
片刻的靜默後,白狐聽見小孩不太高興的聲音,“哦,那狐仙大人您好好歇着吧。”
白狐睜開眼睛,看了看空空的洞口,重新把自己團起來,閉上了眼睛。
“常卿,人妖殊途,切記。”
那是滿身血跡的母親最後告誡他的一句話。
“我不會忘記的,娘。”
***
“我不吃兔子也不吃雞!”
眼看着一小節胳膊從洞口外伸進來,拖走了昨日的死兔子,然後放了一只死野雞和一把草藥,白狐忍無可忍,開口道。
片刻後,一只小手又探出來,拖走了野雞。
白狐:……
“你進來。”白狐說。
伴着一陣沙草的簌簌聲,小孩左手拎着兔子,右手拎着野雞,別別扭扭地出現在洞口,擋住了大半的天光,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那……狐仙大人,您告訴我您吃什麽呀?”小孩委屈道。
“草藥我自己會采。食物我自己會找。不用你照顧我。明白?”
大概是白狐的聲音過于嚴厲,小孩扁扁嘴巴,突然就哭了起來,“可是、可是……如果不是那天我把狐仙大人砸傷,您就不會行動不便,也不會中了捕獸夾……”
小孩哽咽了好幾聲,到底沒敢說出,那個捕獸夾,是他放在那兒的。所以他才會那麽及時地發現受了傷、中了藥、無法脫困的白狐。
“這之間并沒什麽關系,我那日也并無心救你。你不要自作多情。”似是覺得這話分量還不夠,白狐又道,“明白了就快滾,不要再來煩我。”
小孩靜靜地戳在洞口站了一會兒。因為小孩背着光,白狐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後來小孩就走了。
再也沒來過。
***
一抹白影閃電般倏忽掠過,三抹灰黑色影子緊随其後。
“別跑了!常卿!”灰狼亮着尖長的獠牙,喊道,“認命吧!”
白狐不理,只是奪命狂奔。如果真的逃不過,就算自爆內丹,也絕不便宜了這三個敗類!
白狐一頭紮進枝桠叢生的灌木叢中,希望能籍借這些枝桠給灰狼的追擊造成阻礙。雖然它自己也會被劃傷,但是相比灰狼的體型,自己還是占有很大優勢的。
“左邊左邊!”
頭頂突然傳來略顯熟悉的聲音。白狐稍一反應,猛然想到是小孩,當下也顧不得許多,在不辨方向的灌木叢中拔足便向左突進。
“多摩,去!”領頭的灰狼怒道。
右後方的灰狼多摩立刻剎住步伐轉身向聲源方向看去。可是高大的喬木郁郁蔥蔥,陽光斑駁地照射下來,目之所及晦暗不明,根本看不到什麽可疑的影子。多摩沖着聲源方向狠狠地呲了呲獠牙,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幹脆地轉身去追趕同夥。
“呼、呼……”一顆粗大的樹幹背後,小孩扶着胸口緊張地喘了幾口氣。
***
左邊?為什麽是左邊?還沒跑多遠,便脫離了灌木叢的庇護,白狐望着眼前的一片空地心下驟然一緊。莫不是那孩子記恨在心……
果然人類不可信!然而為今之計,除了繼續奪命狂奔,根本沒有停下來籌劃計策的時間。
“嗷嗷嗷——!”身後突然傳來灰狼的慘叫,白狐抑制不住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哪裏還有緊追不放的影子?
有的是——一個大坑。
白狐小心翼翼地移回去,探頭一看,三只灰狼已經穿在安插在洞穴底部的木刺上死透了。
眼前的景象太富有沖擊力,白狐有一瞬間的大腦空白。緊接着便是瞳孔的劇烈收縮!它方才就從這裏跑過,是不是如果它跑得慢了,現在掉進這個陷阱,被穿透的,就是它?!
那孩子果然……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您沒事吧?”小孩的聲音遠遠傳來。白狐擡頭一看,小孩正興高采烈地揮着手向它跑過來。“哇!成功啦!”小孩探頭往坑裏看了看,興高采烈地跳起來。見白狐盯着自己,小孩主動解釋道,“這個陷阱是獵殺大型動物的,所以狐仙大人您從這裏跑過去肯定不會有危險的,在上邊站着都沒問題!其實我也不知道狼的話行不行,就覺得試試總沒差。剛巧它們仨跑在一起,估計是太沉了,就掉下去了,哈哈!”
白狐垂着眸子聽着,片刻後,低聲道,“謝謝你。”
小孩忙擺手,“狐仙大人您真的不要謝我……呀,狐仙大人您流血了!”
經小孩提醒,之前被灌木枝桠劃傷的痛突然山呼海嘯般襲來。“皮肉傷,小事。”白狐說完,轉身要走。
“狐仙大人!您等等!”小孩追上來,從背簍裏抓出幾顆草,“這個,可以止血的~!”
白狐盯着止血草不動,小孩就不嫌累地舉着。
“為什麽?”白狐擡頭看小孩。
“嗯?”小孩偏頭。
“我是狐……妖,到了山下村子只有被人喊打的份兒,……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白狐将頭撇到一邊。
“因為狐仙大人您救過我的命呀。所以我這輩子都會對您好的!”
“我并沒有想過要救你……”
“可事實上您就是救了我呀!”
最後白狐還是乖乖被小孩抱在懷裏,被塗了滿身看起來惡心巴拉的草藥——草藥是小孩嚼碎了止血草混着唾液塗上去的。
白狐看着小孩被止血草苦得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但還是一顆顆地嚼着。
白狐想問問母親,是不是當年騙了她的人,也是如此的善良溫柔。
“咦?這是……”小孩驚奇看着自己右手腕上浮現的玉色光環“啪”地收緊後消失不見。
“法印。就是我刻在你身上的記號。哪怕你死了,轉世了,我也能憑這個找到你。”
“哦……”小孩懵懂地點點頭,“可是為什麽要給我刻這個記號?”
“之前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我們扯平。現在你多救了我一次,我想有朝一日能夠還回來,僅此而已。”
天道講求因果報應,白狐欠這小孩的,遲早要還,他逃不掉。白狐只想盡快了結這段因果,從此潛心修行,盡快提升修為——兩百年了,他還是只有一條狐尾。待到垂垂老矣方才修煉出九條狐尾,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兒。
白狐不想跟小孩纏上更多無謂因果,幹脆尋了一處隐秘山洞,靜心閉關。
所謂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當心口的法印隐隐發燙,再睜開眼時,正值煙花三月,處處春.色盎然,白狐也已有了三條尾巴。
一路順着法印的指引,化作書生的白狐常卿看了看眼前的恢弘府邸和守門将士,再擡頭看看碩大匾額上蒼遒有力的三個大字“将軍府”,“唰”地收了手中的折扇。
常卿隐去身形,堂而皇之地潛入府中。府中處處戒備森嚴,而且貼滿了除妖符咒。常卿忍不住蹙眉。這些除妖符咒對他這個仙而言,自是無用。只是不知,這将軍府中到底出了何種變故?
法印隐隐灼燒心口,常卿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