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梁山伯與祝英臺·十相思(4)
夜深了。
不過吳太太一向睡得晚。換好睡衣後,她也沒急着睡覺,而是先去孩子們的卧室,仔細幫他們掖好被角,才回到她和吳先生的卧房。
剛要上床,家裏的傭人卻進來告知,虞小姐來了。
吳先生這時也還沒睡,正坐在床上看文件。聽見禀報,夫妻倆人對視一眼。
“這可蹊跷,”吳太太說,“她從來不會這麽晚過來。”
虞孟梅是很有分寸的人,絕少在深夜打擾他人。
吳先生也知道虞孟梅的為人,對太太說:“也許是有什麽重要的事。你下去見見她吧。”
吳太太點頭,下樓見人。
虞孟梅站在客廳中間。因為是突然造訪,又是深夜,傭人難免有所疏忽,竟忘了為她打開客廳裏的燈。不過虞孟梅并不在意。且今晚月色不錯,從窗口照進屋內,正映出她一身孤清。
看見吳太太,她第一句話是先表示歉意:“這麽晚過來叨擾,實在冒昧,還請吳姐原諒。”
“我們是什麽關系,”吳太太自己扭開了客廳的一盞落地燈,溫和地說,“何必跟我客氣?來,坐下說。”
“有件事……”在沙發上坐下後,虞孟梅才慢慢開口,“我想請吳姐幫忙。”
***
虞孟梅來訪後的第三天清早,吳太太搭船南下,去香港了。
同時,做完手術的李玉琳也恢複得很快,沒幾天就出了院。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陳雲笙。
到陳雲笙住處時,她看見一個梳着中分頭的男人正罵罵咧咧地從門裏出來,手上提着一個沉甸甸的布包。聽他口氣,好像正在抱怨錢少。李玉琳見了他,先皺了眉頭。
男人沒料到會在這裏看見李玉琳,有些尴尬地停了口,接着讪讪笑道:“你……是李小姐?”
“你是誰?”李玉琳斜睨着他問。
“我……”李玉琳現在也是成名的演員了,男人便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吞吞吐吐地說,“我是陳小姐的同鄉。”
“我和雲笙搭這麽久的戲,怎麽沒聽說她有你這麽個同鄉?”李玉琳冷冷問。
男人瞠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玉琳姐?”陳雲笙聽見響動,走了出來,“你怎麽來了?”
“手上有個新戲,想找你讨論一下。”李玉琳說。
陳雲笙看了那男人一眼,對他說:“你先回去吧。”
男人如釋重負,趕緊溜了:“那我就回去了。你們慢慢聊。”
他走以後,陳雲笙将李玉琳請到屋裏:“玉琳姐你身體已經沒事了嗎?”
“已經好了,”李玉琳進門後,還沖着男人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說你啊,這麽個欺軟怕硬的貨色也能把你拿住,丢不丢人?”
陳雲笙正在倒茶,聽見這幾句話,她手一頓:“玉琳姐?”
“昨天虞姐來醫院看我,”李玉琳坐下說,“她把事情都和我說了。我今天也是受她托付,來給你帶話的。”
“她……說什麽了?”
李玉琳複述虞孟梅的話:“她說,現在還不方便見面,讓你稍微再忍耐一下。她還說,一切有她,叫你不要擔心。”
陳雲笙鼻子一酸,許久沒接話。
李玉琳也不去管她,自言自語道:“有主意有擔當,虞姐現在簡直是我的偶像。”
陳雲笙破涕為笑:“以前不是嗎?”好幾年前她們臨時組班時,李玉琳便對她表達過她對虞孟梅的仰慕。
“不一樣。以前只佩服她戲唱得好,現在連為人也崇拜了。”
陳雲笙有點驕傲。在她心裏,梅姐當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過了一陣,她低聲說:“請玉琳姐回去轉告梅姐,我想明白了,會好好的。”
前幾天她确實有過輕生之念,可是虞孟梅來了,讓她不要做傻事,她便決定忍耐下去。今天李玉琳又來,告訴她事情有了轉機,她是一點都不想死了。
“這段時間我會經常過來,”李玉琳又說,“免得你被那赤佬欺負了。”
“玉琳姐……”陳雲笙感動得無以複加,“以後我怎麽謝你?”
“你不用謝我啊,”李玉琳笑了,“反正我是為了虞姐。”
陳雲笙不解。
李玉琳有點不好意思:“昨天她來醫院,我一激動,就問她我能不能拜她為師?”
“啊?”陳雲笙吃驚,“她答應了?”
“沒有,”李玉琳搖頭,“她說她和你是搭檔,你現在又和我搭戲,大家本是同輩,我找她拜師不大合适。不過她說點撥我一下倒是無妨。你看,雖然沒有收我,但是我确實受過指點,心裏就當她是師傅了。有事弟子服其勞,我幫師傅照顧下師娘,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自己就這麽成了師娘?陳雲笙哭笑不得:“她怎麽點撥你的?”
“其實她就對我說了一句話,”李玉琳道,“只有八個字,不過真是醍醐灌頂。我覺得以後我也許能摸索出自己的路了。”
“哪八個字?”陳雲笙好奇地問。
“可以學我,不必像我。”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因為有李玉琳的照顧,陳雲笙的負擔輕了不少。
為了不引起那個人的警覺,錢她還是如數在給。只是現在男人過來,經常都會看見李玉琳。他問陳雲笙,她便說近來在排新戲,要經常和李玉琳讨論。
男人當然也懷疑陳雲笙是故意的。可是李玉琳在,他不敢多說。有兩次他拿了錢,還想再問兩句,轉眼卻見李玉琳似笑非笑地向他看了過來。他哪裏還敢多留?當即利索地走人。
除此之外,李玉琳還經常帶些湯水和糕點給陳雲笙。陳雲笙只嘗了一下就吃出來,這是虞孟梅家裏娘姨的手藝。
六月中旬,吳太太從香港返回上海。很快,李玉琳也把消息帶給了陳雲笙,對她說香港那邊已安排妥當,現在只等着夏天到來,她們便可以脫身了。
陳雲笙反而有些惶惑,問李玉琳,真的只能這樣做嗎?梅姐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李玉琳向虞孟梅轉達了陳雲笙的問題,回來後告訴陳雲笙:“虞姐說,她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也做出了決定。你不必顧及她。你需要考慮的只是你自己的意願。”
陳雲笙思慮良久,想要厮守的願望終是戰勝了其他顧慮,向李玉琳點了頭。
之後虞孟梅便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各種事宜。
陳雲笙留下的金子,已交由虞孟梅全權處理。除了購置香港的産業,還剩下一部份,被虞孟梅存在銀行的保險櫃裏,并且囑托了信任的人,在她們走後交給鄉下的陳家人。這些錢財并不能讓陳家人享用一生,但是足夠他們安穩過上兩三年。她想得很明白,現在時局這麽亂,一下子給太多錢,反而容易為他們引來災禍。等過幾年,時局穩定些了,她和陳雲笙應該也在香港安定下來了,到時再寄錢過來也不算遲。
虞家人口比陳家少,父親和兄長經濟上負擔都不太重,自己這些年也一直有補貼他們,應該不需要太擔心。當然離開之前,她還是再留了一筆錢給虞家,只是寫家書時,虞孟梅苦笑着想,也許父親會嫌她丢臉,寧可不要這些錢吧。
除此之外,雲夢劇團也要做出妥善安排,以免劇團演職人員因她們的退出受到影響。正好陳雲笙的師姐王桂花生完孩子後有意複出。虞孟梅便将這個她和陳雲笙一手創建的劇團交給了王桂花和梁豔芳。
夏天很快到了。
李玉琳和陳雲笙先結束了她們的演出。
男人對于停演很不滿意,覺得陳雲笙完全可以在夏天多演出幾場賺錢。但是李玉琳态度強硬地說,有名氣的演員都不會在夏天演出。就算陳雲笙願意自降身價演出,她也不會奉陪。
男人無法,只能答應讓陳雲笙回鄉下休息一個月。
演出一結束,陳雲笙便買了船票,離開上海了。男人親眼看着陳雲笙去了碼頭,覺得放了心。他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天陳雲笙登上的并不是去寧波的船。
四五天後,就到了虞孟梅最後一場演出的日子。
這天梁豔芳早早來了後臺。虞孟梅已經在化妝了。
梁豔芳在她身邊坐下:“真的想好了?”
虞孟梅沒有告訴劇團其他人自己将要離開,但是她并沒有對梁豔芳和方秀瓊這兩個一起從科班走到現在的朋友隐瞞,将事情經過源源本本告訴了她們,也得到了兩人的理解。
“想好了。”虞孟梅輕聲回答。
“這麽早退出舞臺,日後不會覺得遺憾?”
虞孟梅沉默一陣,慢慢說:“以後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不過要我和她分開,只怕現在我就得後悔。”
那就是不會後悔的意思了,梁豔芳想。
她擺弄着化妝箱,幽幽嘆氣:“我原來以為,我到八十歲的時候,還能柱着拐棍來聽你唱戲呢。”
虞孟梅失笑:“我就是再能唱也唱不到八十歲吧。”
兩人相視一笑。
停頓片刻,虞孟梅又說:“臺上的戲再好,終歸也有散場的一日。可是有些人,卻是今生今世都不想散的。”
梁豔芳點頭。
陳雲笙最擔心的是虞孟梅被那個癟三影響了前程。現在虞孟梅釜底抽薪,直接退出舞臺,和陳雲笙遠走高飛,讓那個男人再找不到她們。雖然有些可惜,卻是她們對彼此的守護和忠貞。這件事,梁豔芳不是不感動的。
“對了,”虞孟梅這時卻又笑起來,“我聽說你的好事也近了。當初答應你的那份大禮,我已經放在秀瓊那裏了。你以後自己找她要吧。可別說我不講信用。”
梁豔芳也笑:“曉得了。”
然後兩人就沉默了。
從學戲開始,到後來拆檔,再到重新搭檔,兩個人磕絆了一路。可是到了現在,那些過往好像都可以放下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虞孟梅幽幽開口:“學戲時的第一出戲,我是和你搭的。”
梁豔芳“嗯”了一聲:“《西廂記》。不過是你的莺莺,我的紅娘。”
“我改小生後的第一出戲,也是和你搭。”
“對啊,”梁豔芳接口,“那是我第一次不演丫環演小姐。”
“今天最後一次演出,”虞孟梅說,“還是和你搭。”
梁豔芳斜睨着她:“你是不是特失望啊?”
雖然自己和虞孟梅搭的時間最久,不過觀衆們始終覺得陳雲笙和她才是最佳拍檔。告別舞臺的最後一出戲,不是和陳雲笙唱,她應該會覺得有些遺憾吧?
“不,”虞孟梅搖頭,“我的意思是,也算善始善終。”
聽了她這句話,連一向伶牙利齒的梁豔芳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了。
這時,虞孟梅已完成了自己的妝容,放下眉筆,站起身道:“最後一出戲了,阿梁,陪我好好唱吧。”
梁豔芳笑了:“放心,一定不辱沒你。”
***
很多觀衆回憶起那天的演出,都會說是虞孟梅發揮得最好的一次。她的聲音正處在最佳的狀态,無論是唱腔還是表演都已完全成熟,形成了非常濃厚的個人風格。人們都以為,那晚之後,她的藝術水平會更上一層樓。不曾想,那次巅峰的演出便是絕響。
夏天過去後,梁豔芳和王桂花才代虞孟梅和陳雲笙發表了兩人退出舞臺的聲明。
戲迷們得到消息一片嘩然,許多人為兩位天才演員的過早退出而痛心疾首。但是木已成舟,有人多方打聽,仍然探不出她們的去向。最後只隐約有消息流傳,說二人去了香港。
秋季開始,雲夢劇團的主演便換成了梁豔芳和王桂花。劇團易主,改換名字乃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梁豔芳和王桂花都沒有為劇團改名。仿佛雲夢仍是屬于虞孟梅和陳雲笙的傳奇。
不過這一切,當時的虞孟梅是無從得知了。
清晨的海風仍帶涼意。船上的人們多數都還在睡夢之中。四周因而格外寂靜。天蒙蒙亮的時候,虞孟梅出了船艙,一個人走上甲板。明天這個時候,輪船就能抵達香港,而她也能和陳雲笙會合了。
她靠在欄杆上,手上把玩着一枚戒指。戒指是銀的,中間鑲嵌着一顆紅色琉璃,正是陳雲笙交給她的那枚。雖然當初嫌棄了很久,但她還是一直留着它。離開上海前,她特意把戒指找了出來,貼身帶着。
翻看許久之後,虞孟梅微微一笑,将戒指套在了無名指上。
海面上,一輪旭日正在冉冉升起。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謝幕,正文便結束了。
謝幕:蝶影紅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