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盤夫索夫·盤夫(5)
說起來,梁豔芳這次還真不是故意遲到。日本人進了租界,不是在這裏攪事,就是在那裏封路。梁豔芳這天就是從家裏出來時,碰上了日本人的封鎖。她唱了這麽多年戲,雖是有些倦怠了,卻也知道誤場是多嚴重的事,一路緊趕慢趕,繞了一大圈到了劇場,卻還是遲了許多。
她早就猜到,自己若是趕不過去,必然會有旁人替她。她還猜到,這個人多半會是陳雲笙——畢竟虞孟梅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不過她始終覺得陳雲笙太嫩,貿然趕鴨子上架,觀衆未必買賬,因而并不特別擔心。
到劇場時,《盤夫》這場已經快要演完了。在觀衆的一片喝彩聲中,虞孟梅退了場。轉頭看見梁豔芳,她倒是沒什麽話,淡淡沖梁豔芳點了下頭。都演到這時候了,梁豔芳這天當然是不可能再上臺了,便在臺邊看陳雲笙的表現。
曾榮走後,蘭貞大惑不解。官人明明方才有所觸動,卻為何忽然之間又變了臉色?
陳雲笙正對着觀衆,唱起蘭貞思忖的詞:“見冤家半句陰來半句陽,我蘭貞不是當初的諸葛亮。冤家不說真情話,不由我獨自徘徊心惆悵……”她在臺上一邊忖一邊繞圈,忽地心中靈光一現:“他說道不住錢塘住南京,不姓張來本,本……哎呀,這本字下面有文章!官人啊,真人面前莫說假,你在假人面前莫細講。在妻前不把真情說,我問你要與誰商量!”
思來想去,蘭貞決定不帶侍女下樓去,到書房去找曾榮問個明白。
這一段唱,陳雲笙可說是一氣呵成。她聲音本來就好,如今又找着了适合自己的用嗓方法,唱起來是千回百折,極有味道。嚴蘭貞是裹了腳的大家小姐,下樓時有段顫顫悠悠的步子。陳雲笙半低着頭,提着水袖,小碎步走得是行雲流水。不但唱功好,做工也是無可挑剔。一小段走完,竟然贏得了觀衆的滿堂唱彩。
梁豔芳的臉色登時變得無比難看。
***
經理室裏争吵仍在持續。
陳雲笙卸完妝,站在門口猶豫不決。虞孟梅讓她替梁豔芳登臺時,她并沒有想太多。當時除了緊張,她心裏就只剩下能和虞孟梅搭戲的興奮。戲演完了,才覺出自己可能捅了屢子。
果然,一回到後臺,就有人和她說,梁豔芳和張經理吵上了。
怎麽辦呢?陳雲笙想,她這回是鐵定得罪梁豔芳了。
“小笙。”身後有人輕聲叫。
只有虞孟梅才會這樣叫她。陳雲笙回頭。虞孟梅也已經換下了戲裝,倚在走廊牆壁上,滿眼倦色地看着她。
“虞姐,”陳雲笙小聲問,“我是不是闖禍了?”
劇場的人都知道梁豔芳是未來的老板娘。自己不過是一個來上海不久的小角色,真把人得罪狠了,恐怕是待不下去的。
虞孟梅走過來,輕柔地摸她的頭:“是我讓你上臺的。即便闖禍,那個人也不是你。”
陳雲笙還想說什麽,虞孟梅卻沖她輕輕搖頭:“這事你別管了。回家去吧。”
“虞姐,你是不是又要把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陳雲笙問。
“不用我攬,”虞孟梅搖頭,“張經理是生意人,他會做出合适的選擇。”
張老板和梁豔芳關系那麽密切,最後還是挂她虞孟梅的頭牌,可見這個人心裏是有數的。今天觀衆對陳雲笙的反應,他都看見了,會做什麽選擇并不難猜,否則梁豔芳不會和他吵這麽久。
“回去吧。”她輕輕對陳雲笙說。
陳雲笙走了。虞孟梅卻還留在原地。她回頭看向經理室的門。關閉的門內,兩人争吵的聲音不時飄出來。雖是預期的結果,可是虞孟梅心裏并不覺得喜悅。記得第一天學戲,和她拼鋪的人是梁豔芳。學戲第二天,記不住唱詞,和她一起挨師父手板心的人還是梁豔芳。同甘共苦的時候,大概怎麽也想不到,最終的結果會是這樣吧。
第二天,陳雲笙被叫進了經理室。
張老板頂着一臉鮮紅抓痕對她說,從今天起,她就是劇場的頭肩旦了。以後她挂二牌。
消息來得太突然,陳雲笙從經理室出來都還是懵的。走出好幾米,她才想起,還沒問他梁豔芳的去向。
“不用回去問了,”她要轉身的時候,一個涼涼的聲音傳來,“梁豔芳走了。她和虞姐算是正式拆檔了。”
陳雲笙回頭,是方秀瓊。
“虞姐呢?”陳雲笙問。今天應該有虞孟梅的戲,卻到現在都沒看見她。
方秀瓊走到她面前:“早上打了電話過來,說是昨天晚上着了涼。”
陳雲笙很緊張:“要不要緊?”
方秀瓊搖頭:“就是嗓音失潤,今天怕是唱不了,別的倒沒什麽。不過我想,她大概心情也不大好吧。”
“因為豔芳姐嗎?”陳雲笙問。
方秀瓊苦笑:“她本意應該不是想擠走梁豔芳,不過梁豔芳昨天鬧到那個地步,幾乎就是逼老板選擇了。”她看向陳雲笙:“老板不是選了你,他是選了虞姐。”
陳雲笙昨天表現雖好,但是梁豔芳畢竟唱了這麽多年,光是這兩個人,張經理的天平未必會偏移。可是陳雲笙背後有虞孟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秀瓊輕嘆着,拍了下陳雲笙的肩膀:“不管怎麽說,恭喜了。”
***
因為虞孟梅生病失聲,劇場只得臨時調整了這天表演的劇目,改成演折子戲。陳雲笙做為頭肩,戲份比以前吃重。演完最後一場,她才能趕來探望虞孟梅。
被娘姨領進卧室,陳雲笙一眼看見她正靠在床邊,弓着身子咳嗽。聽見響動,虞孟梅擡頭看向門口,臉色有些蒼白。
陳雲笙心裏一疼,快步上前,輕輕替她拍背:“虞姐,沒事吧?”
“沒事,”虞孟梅啞着嗓子說,“就是有點低燒。”
陳雲笙扶她躺下:“虞姐,你還是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其實每年都會犯幾次,”虞孟梅虛弱地笑笑,“沒有關系的。”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似乎緩了過來,問陳雲笙:“你都知道了?”
陳雲笙點頭:“聽秀瓊姐說,豔芳姐走了……”
“張經理的意思是,”虞孟梅說,“反正他和阿梁要結婚了。那時阿梁肯定是要辍演的,不如早點把位置讓出來給新人。将來劇院也不會因為她退出受影響。”
“所以豔芳姐是準備結婚不演了嗎?”陳雲笙問。
“不,”虞孟梅搖頭,“阿梁和他分手了。”
“什麽?”陳雲笙震驚了。
“她那個人就是這樣……”虞孟梅苦笑,“小笙,能幫虞姐一個忙嗎?”